十三 噩梦
作者:濮颖      更新:2015-12-09 22:31      字数:3293
    二少奶奶凌莺莺坐在她的对面,身穿一件秋香绿的洋缎窄袄,一条石青色的蓝狐披肩,下着深翡撒花洋绉裙,手捧一只珐琅花蝶纹海棠式的小手炉,一双美目正盯着沈雪琴腆起的肚皮。

    沈雪琴即将临盆,只略略坐了一会便由春桃伺候着回了东府。梅老爷将晓倩叫到跟前,摆了摆手,大厅里立即一片寂静。他清清嗓子,“晓倩出阁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月的初八。所有的嫁仪都交由夫人主持,二太太协助。”,徐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很快便又消失。

    “晓倩是梅家唯一的小姐,梅府也是第一次嫁女。我们梅家一定要好生安排,万不能失了礼仪,落人耻笑。这几天大家各司其职,不许有丝毫懈怠。初六日,全家在御香楼吃让嫁饭,也算是晓倩出嫁前全家的团圆饭,一个不得缺席。”

    晓倩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好像是说别人的事情。徐英看着呆坐的女儿,又瞟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梅鹤龄,连忙对晓倩说道;“还不赶紧谢过老爷太太。”晓倩起身,轻声言谢。“还有你的哥嫂也是要谢的。”一旁的霍氏悠悠地开了口。

    当晓倩起身向哥嫂微微鞠躬时,三少爷梅若梓最先拍掌叫到:“我们梅家已经多年没有办过喜事了!这下子可热闹了!”,霍氏看了三少爷一眼,徐英赶紧轻斥道:“这孩子, 妹妹这一出阁就是督军府的人了,以后便难得回来。为娘我心中总是不舍,你倒好,这样的高兴。”说着,用丝帕用掖了一下眼角,她故意将督军府三个字说得又慢又重。

    二少爷梅若峰接道;”姨娘不要伤心,是女儿终就要出阁,小妹嫁的是督军府,这是有女儿的人家做梦都想的好事情。将来小妹若是想家了,也可以回来。督军府总比其他的旧式家庭思想新一点,不会有过多的为难,姨娘就放心吧。“莺莺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晓倩,你虽然出阁,终究还是梅家的女儿。你习得字,写得了书信,不管多远,一定记得要与家里互通音讯,也好让家里人知道你在夫家过得如何,什么境况。”

    晓倩谢过二嫂,又低下头去。莺莺接着道;“你出阁,除了那多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嫁妆,也是要带些书籍过去。我明天就整理一点出来,叫下人送与你。算是我送你的贺礼。”徐英听了,鼻子里轻轻一哼。

    此刻最难堪的是大少爷梅若岩,他的心里五味纷杂。梅厅里又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还是莺莺开了口:大爷是梅家长子,都说长子如父,今日里小妹出阁,你身为长兄的该说点什么吧?”,莺莺话一出口,梅老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丫头凤雏立即递上茶碗。徐英正满脸尴尬,她看到梅老爷咳嗽立即站起身:“黄妈,我屋里有三子汤,赶紧随我去取来与老爷服用。”说完匆匆往门外走去。

    梅若岩不说话,不一会只觉得全身酸涨,一种说不出的困倦将全身包裹,嗓子眼里像爬满了蚁虫,骨头与骨头之间像是慢慢地撕裂。他坐不住,又不敢动。

    梅老爷喝了几口参茶,暂且平息了咳嗽,涨红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平静。“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吧!”

    徐英到了屋内,从床柜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早研成粉末的炒苏子9克,炒白萝卜子9克,白芥子15克。她将纸包交于黄妈,叮嘱黄妈用温水泡匀,立即与老爷服下。黄妈接过纸包,正准备匆忙离开,徐英忽然一个踉跄,她扶着额头,对黄妈说:哎呀!我的头晕病又犯了,你且先去前厅回了老爷太太,我歇歇便去。”黄妈应了,走出屋去。

    梅厅里的人早已散去。梅若岩也急忙走出梅府的大门。他在路上匆匆行走,转过一条深幽的小巷,来到一座四合院前。四合院不大,很普通的木质院门,院门紧闭,看不见里面一丝光亮。

    梅若岩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看到时,他便毫不迟疑地叩响了院门。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戴看黑色瓜皮帽,算帐先生模样的男人探出身来,见是梅家大少爷,脸上堆满笑容,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大少爷,好久没见了!快进来!”男人低哑着声音,低躬了腰,将梅若岩让进院子里,随后又探出脑袋向门外望望,迅速关上院门。

    进了院内,里面别有洞天。一排进身颇深的青砖屋舍,逶迤曲折。梅若岩左转右拐,轻车熟路地走进一间厢房。厢房不大,陈设简单,却很雅净。柏木桌椅,柏木条柜,柏木的多宝阁上摆放着看似寻常的物件,都是些瓷瓶瓷碗,虽然寻常,却擦拭干净。柏木桌子上一把蓝花的茶壶,周围倒扣着四只同款的茶碗。西墙上一幅字画,看起来不过是出自当地乡贤之手。梅若岩径自走到画前,掀开画轴,字画后一块木板,梅若岩吸了口气,用右掌按到木板上,骤然墙壁打开。

    “来了”?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梅若岩不讲话,一下子躺到空着的那张床榻上。床榻很考究,看起来年代久远,榻面的油漆已经磨灭,泛出丝丝的冷光。说话的男人躺在对面的床榻上,手里拿着一杆烟枪,见大少爷躺了下来,他阴森地笑起来,将烟枪递于梅若岩。梅若岩接过烟枪,像接过救命的稻草,先闭上眼睛狠狠地嗅了一回,然后颤抖着双手向男人索讨烟火。

    男人狞笑着,不急不慢。好像是故意煎熬床榻上几乎疯狂的梅家大少爷。“快点…”,梅若岩闭着眼睛,吃力地说道。

    “不着急,既来之,则安之。我要让梅家大少爷也尝尝卑微的滋味,欣赏一下梅家大少爷猥琐的姿态。”

    “快…”,梅若岩等不及了,他的声音里带有明显的愤懑。男人拿过火柴凑到梅若岩的面前。

    烟丝明灭,烟雾缭绕,梅若岩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平静下来的梅若岩恨不得立即撕碎眼前的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已经夺去了他所有的一切,财富与尊严甚至是生命。

    “你终于像个人样子了。”男人阴笑着。

    “我们一样”,梅若岩冷冷地看着柏木的天花板。

    “大少爷抬举我了,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们怎么会是一样的?”

    “我们一样,白天做人,晚上做鬼。”

    “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你做的是上等人,我做的是下等人。”

    “鬼与鬼却是一样的”。

    “大少爷,我们之间不要再玩文字了。我玩不过您,也不想玩。”

    梅若岩紧闭双眼,默不作声。

    “德记洋行的吴老总已经将你商行的过往帐目都盘了点,具体的情况过几天洋行会的孙副董会约见你面谈。你的任务到现在没有进展,那边很失望”。男人重重地呷了一口茶。

    “你该回去了,这不是你久留的地方。”

    梅若岩睁开眼睛:“你跟德记的吴总再说一说,帐面上要做到滴水不漏。我父亲那边你是知道的”

    “我明白,我毕竟还端着梅家的饭碗,梅老爷待我还算宽厚。我就算是不顾及梅家的情面,也看在雪琴的份上,我也不能赶尽杀绝。”男人停了停:“她快生了,这些天你不要外出。关上门,我们终究还算是一家人。”

    听罢此言,梅若岩的眼泪哗然而下。他全身颤栗着,牙齿上下打架,一双手握成拳头又恨恨地松开。蓦地,他站起身,风一样地离开这座鬼一样的屋子。

    夜色朦胧,梅晓倩躺在床上不能安眠。她的脑海中满是是齐思铭的影子。翠屏催过几次,晓倩依旧泪眼涟涟,直到三更天时才稍有睡意,恍惚中她走出了梅府…

    宁州城中由南向北有一条古老的河道,因其神韵像极了金陵的秦淮河,宁州人便称她为“小秦淮”,小秦淮河面不宽,河堤却是极高,河两岸垂柳翠绿,河中水静静流淌。一座青砖的古桥横卧在河面上,像一位沧桑的老者。站在古桥循河远看,河堤如同城墙。堤岸缝隙长出好些或高或矮的老树,根斜扎在砖缝里,枝干却一个劲地的向上昂扬,树冠也都是蓬蓬的。沿河参差几户人家,皆枕河而居,一律粉墙黛瓦,飞檐翘壁。门口窗前,或植桃榆,或挂藤萝,各有不同的景致,如同一幅水墨长轴,极有韵味。

    初冬的午后,冬阳暖融,晓倩与思铭一起相约来到尺水玲珑,寂静清幽的小秦淮。晓倩一袭窄袖掐腰的梅红衣裙,慵懒地斜靠在思铭的肩头,思铭扶着晓倩的胳膊,款款前行。他们谁也不说话,聆听着彼此的心跳。不一会他们来到一口古井的边上,古井年代久远,井口四周是井绳勒出的痕迹,很深。晓倩叫思铭与她一起往井里看,井水清澈,照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晓倩笑起来了,她突然想起母亲唱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戏文,脱口也唱了起来:“你看那井中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思铭夸她唱的好听,叫她继续唱下去,晓倩突然住了口,思铭不解,问她为何不唱,晓倩支吾说这个不好,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悲剧。思铭听了,心里也是一凉,却笑着刮了一下晓倩的鼻子;“还信这个?不就是这么随口一唱吗?戏文戏文,你还当真?”,正说着,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后来了一条硕大的狼狗,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向晓倩扑过来,晓倩躲闪不及,一下子滑入井中,她伸开双手拼命地叫着思铭,思铭却不知去向。“思铭救我!”,晓倩在梦里一声惊叫划破了寂静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