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沉重的漂浮——孙拥军
作者:爱读网编辑部      更新:2024-07-30 16:31      字数:2323
    八十年代中叶对我是不平常的一年,参加地方文联成立大会之后,便受文联、文化馆委托到扬州出席全省通俗文学座谈会。跟我住一个宿舍的兴化青年刘仁前晚上拿来他的两篇散文给我“指教”,显得有点毕恭毕敬,我怎能受得了?我们当时的创作起步都差不多,他的文笔接近汪曾祺,比我强。多年之后,我在《文学报》看到他举办长篇小说《香河》研讨会的消息,近日又在《钟山》长篇小说B卷读到他的长篇小说《浮城》。虽然这么些年我因为社会生活的变故数次与文学失去亲密接触,文学长征中成为“落伍的”“垫背的”“守后路的”,离前头的旗帜相距较远,但我还是忍不住有了写感想的愿望。

    毋庸讳言,《浮城》是一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大变动、大转折的作品,作家依旧因袭《香河》的创作路径,不过把笔力扩大到水乡平原的上层建筑领域,内容更宽泛,情感更细腻,思想更厚重,尤其对县委书记柳成荫、昔日恋人陆小英、副县长朱蕊等人物形象的把握更精确。对乡镇和村级领导、企业家、老百姓的勾勒落笔不繁,却写出了各自的基本特征,各种人物性格之间不重合,不堆积,几乎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这说明作家十分熟悉这些文学中的人物,熟悉他们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情感。如县委机关的老陈,是个配角,解放初期在老县委书记身边当通讯员,应该说这个职业很有前途,可是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竟然“连共产党和国民党哪个好坏都分不清”,认为是“一个娘生出来的”,结果失去了从政晋升的机会,当了类似勤杂的县委大院的管家。这个普通的人物可信度非常高,因为他的思维与中国很多百姓的思维相似,对无所不在的政治缺乏敏感,而且不善讲假话。确实,纵观历史进程中的许许多多小人物,他们虽然被善意地划入政治伦理的人民之中,却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觉悟高”“脑子好”“急转弯”的“人民”,他们身上有忠厚、勤劳、坚忍的品质,却未必是革命家、政治家的材料。在历次社会运动之中,他们不是运动的领头羊、弄潮儿,也不是运动的拦路虎、反对派,他们像古老的土地那样客观存在,按照自己“祖传”的基因生活,按照自己习惯的思维行事。我在长篇小说《中国外婆》里塑造了外婆的形象,她在解放后土改中是积极分子,但是这不能说明她“觉悟高”,在组织上分地主的房产给她时,她竟然惊人地说出:“不是我家的东西不能拿”。外婆和老陈的社会意识有惊人的内在关联。这就是我们中国千千万万普通群众的生活态度。《浮城》的故事情节就是在这样的民众集体意识的舞台上,拉开帷幕,粉墨登场。当然,中国传统的鄙视“不劳而获”的生活哲学,并不能免除人性的另一面,那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逐利思想。研究中外古今社会运动,其实都离不开经济利益的分配。虽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哲学结论受到一些质疑,然而我们实再难以把每一次政治、军事斗争与经济分开,要保持社会稳定、政治清明,不解决经济问题不行。《浮城》把着力点牢牢放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的年代,反映了县委、先政府一班人和各级领导、普通群众开发乡土、建设家园的历程,人物关系的梳理,又追溯至计划经济、阶级斗争的年代,在时代背景的对比、人物命运的交叉、各自心灵的碰撞上,为我们展现了与“水夹垄、垄种地”的水乡风光,同样具有很高审美意蕴的社会革新的风情画。生长于香河村的柳成荫,回乡当县委书记,大展宏图,又受制于“历史”的积淀,在个人感情和经济开发的泥淖艰难跋涉。黑高荡的开发逐渐成为重要一笔,昔日恋人陆小英恰恰在这里当副书记。陆小英的出生很不寻常,她是母亲王小琴被技术员陆根水强奸的产儿,却长期被母亲误以为是和柳成荫父亲“爱情的结晶”,因此这对年轻人的恋爱遭到王小琴的坚决反对顺理成章。黑高荡的开发取得了令人惊喜的成就,然而一场旷世洪水,作为县委书记的柳成荫没有及时贯彻省市掘坝泄洪的紧急措施,默许陆小英和荡区群众的“抵制”,造成灾难性后果,被停职检查。在并非“无官一声轻”而是心情抑郁的赋闲日子里,柳成荫办了一件“大事”,同时为抗洪牺牲的陆小英及其疯病淹死的母亲王小琴送葬。水乡泽国,船只翱翔,当他得知死去的陆小英肚子里有自己的孩子时,如遭霹雳,沉痛茫然。

    这部小说的语言清洁优美,结构精巧,对改革之前农村生活的描写,增添了作品的厚度。柳成荫的爱情发生在那个年代,后来的感情悲剧和仕途停顿似乎与此不无关系。副县长朱蕊游刃官场、从容大度的背后,隐藏着昔日女知青遭到公社副主任强暴的隐痛。即便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诸种新老矛盾反复出现,上访群众与基层干部的矛盾,经济开发与维护生态的矛盾,新的执政方式与旧的管制手段的矛盾,任人唯贤与任人唯亲的矛盾,婚姻与爱情的矛盾,个人感情与工作的矛盾,群众的美好期待与现实的无可奈何的矛盾,不时浮现在作品中。这些矛盾,如滚滚洪水,考验着新的领导、新的思路、新的举措。恰似楚县县城的莲花形的特殊地理位置,即使周遭巨浪滔滔,也不会被完全淹没,更不会下沉,然而,如果执政者的四周都被大水淹没,一座漂浮的孤城又有何意义?这是一种沉重的漂浮,一种漂浮的沉重。

    以“城”冠名的大陆小说不少,沈从文的《边城》妙造自然地突出了小镇渡口,使人“忘城”而知人性;梁晓声的《雪城》豁达悠远地再现了北方街巷,使人“恋城”而知人生;老舍的《猫城记》魔幻主义地创造了月球市井,使人“梦城”而知人道;高晓声的《陈焕生进城》诙谐幽默地直面现代生活,使人“识城”而知人伦;王安忆的《小城之恋》缠绵悱恻地营建小城故事,使人“爱城”而知人情;铁凝的《远城不陌生》线条素洁地描摹记忆之城,使人“亲城”而知人世;贾平凹的《山城》我行我素地推出商州基地,使人“思城”而知人格。刘仁前的《浮城》则真实真诚地扎根苏北水乡,使人“忧城”而知人心。

    孙拥君【半岛】2012.12.8.南京

    (2012年12月8日发表于中国文艺创作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