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书写香河:刘仁前谈话录——姜广平
作者:admin      更新:2024-02-22 16:05      字数:10794
    【关于刘仁前】

    刘仁前,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泰州学院人文学院客座教授。迄今为止,创作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那时,月夜如昼》《爱上远方》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并获得多个国际奖项。散文作品曾荣获中国散文年度奖、汪曾祺文学奖、《安徽文学》奖等。刘仁前的文学创作始于1985年,1987年便迎来第一波创作小高峰,1990年代以后,刘仁前在小说、散文均有建树。2010年10月,由江苏省作家协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泰州市文联主办的刘仁前作品研讨会在南京举行。范小青、张王飞、汪政、朱小如、黄发有、张光芒、仲华、姜广平、何平、张宗刚等活跃在一线的专家学者、文学评论家与会。与会专家学者从《香河》三部曲的语言、结构、故事情节等要素入手,充分肯定了作品的审美内涵、文化意义和民俗价值。《香河》也被誉为“里下河风情的全息图”,是一部“里下河版的《边城》”。

    一、《香河》:其实是一曲悲悯的挽歌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对你作过这样的定位:作为新生代作家群里的一名重要作家。现在看来,这样的定位,可能不太准确。新生代,是针对先锋作家群而言的。而你,其实差不多是与先锋作家同时起步的。只不过,你的路径与先锋派是两条路子。

    刘仁前(以下简称刘):其实,定位不重要。先锋派后有新生代,传统作家这里也可以有新生代。

    姜:对啊!作为汪派传人,你也正好处于新生代的代际之中,如果此前的汪曾祺先生是开山作家的话。

    刘:所以说,定位、标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没有停止手中的笔,一直在书写着我的香河。

    姜:这一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是在先锋文学的鼎盛期开始走向文2学的,然而,却没有被先锋拐跑,反而一直是在传统的路上艰难地走着。

    刘:你说得非常对,“艰难”这个词可以描述我当时的状态。你想啊,人家都在做先锋文学,甚至,我们的同乡毕飞宇,也被先锋拐去了,这种情形下,还固守传统,大概是既不会被十分待见,甚至会遭遇意想不到的阻碍的。

    姜: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同样发现了,你在众多新生代作家中是一个异数,没有一个人愿意像你这样甘心采取一种回望的姿态,坚守着乡土题材的操练与写作。所幸,你因此打造出了一种文学重镇,你本人也因而渐成气象,蔚为大家。

    刘:这有点过奖了。

    姜:不多说了,我们还是说你的作品吧!从表象上看,《香河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残月》,好像是想进行一次华丽转身。

    刘:从题材看,《残月》的笔触从乡村背景转移到了都市——月城。这种表象,可能会给人我是准备转型的。但是,你发现没有,月城的人,大部分还是香河的人。香河人进行了转场亮相,我也就不得不转场亮相了。作家,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他的转场也好,他的笔墨也好,更多的时候,都不能是自己说了算了的。

    姜:这可能也是一种写作规律。作家有时候也只能做一个时代的书记官,所谓创作,所谓在文学文本里创造了一个世界,仍然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投影。

    刘:是啊!诚如你所说,香河人家,到了后现代失故乡的背景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可能只是一种被抛弃的文化定则了。当然,你与很多研究者也注意到了,很多东西变了,但作家内心的悲悯与善良,是不会变的。

    姜:这应该是作家应该坚守的,也是写作的最高原则。

    刘: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的小说是在完成一个乡土世界的传承、守望,但实际上,从一开始写作,我就意识到,这项工作其实非常艰难,所以,需要一些其他角度的策应,才能做好这项工作。

    姜:你说的是我们常常讲起的双线结构问题吧?

    刘:应该不完全是。这里面仍然关乎人性。你想啊,那些香河村人,有哪一个又不是想要试图走出香河的?就算不想走出香河,又有哪一个人甘愿在香河默默无闻的?他总得闹出些动静,哪怕他是摸鱼的,他也想把个鱼摸得出色,哪怕他是一个记工员,他也想用这样的身份弄到一个美丽的女人释放一下自己的欲望。

    姜:天啦,你竟然不是想要写如歌的行析,不是在唱一首乡村的牧歌。

    刘:牧歌还是牧歌,但是如歌的行板上肯定隐藏着很多变调。我记得你写过一篇评论我的文章《“以水润德”与“似水柔情”的人物塑造》。你差点儿就触及到我的秘密了。我是写香河水的,但是,我这一掬香河水,还有着别外的用场的。

    姜:呵,我似乎明白了,你试图以香河的水来涤荡香河人的灵魂的。

    刘:差不多是这意思,我是要用这一捧香河水,来抵抗外面世界的大各种大潮汹涌的。可能,看出这一点的人倒真的不是很多。

    姜:(笑)天啦,这终于让我想到我与叶兆言在对话里说到的,作家,还真是一种狡猾的种类。作家与读者一直在玩抵抗的游戏,但作家为什么是作家,到底还是胜了读者一筹,论狡猾与智慧,读者到底还是输了。

    刘:是的是的,“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作家是什么人?作家就是狡猾的“共军”。我们怎么能轻而易举地被读者撵着跑呢?

    姜:这次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刘仁前了。看来,不痛不痒的评论与对话,根本就挠不到你的痒处。

    刘:但愿这次能被你挠到痒处。

    二、香河水:处女作里的情怀与情结

    姜:刚刚我们说到香河的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的香河水,应该有对位关系的人吧?或者说,香河水,应该有对应关系的象征人物。我们论及你的香河,一直是以母性为特征的,最近,我与姜淼却发掘出香河水域的父性性质。

    刘:我注意到你们合作的论文《坚守中的回望、凝思与嬗变——刘仁前新论》,其中是援引了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里所言说的图景。事实上,可能这篇论文的表述,倒真的更贴近我的所想,香河儿女一个个以“弑父”的冲动走出香河,但最后却发现,他们的所有叛逆和冲动又都是一次一次地回归到柳安然这样的父亲为他们打造的精神谱系中,这些可爱而可恨的香河儿女,以自身的热血与情怀、冲动与叛逆,创造并完善了永远的父亲柳安然为他们所画出的父亲精神图谱和父亲意象世界。

    姜:是这样的。这是我们的论点。所以,也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我们发现,香河水的象征人物应该是存在的。我们将这种“水性的人物”与柳安然、王先生、三奶奶乃至香元联系起来了。这些人,是真正坚守在香河的人,似乎也是另一种源头。

    刘:你所说的“另一种源头”非常有意味,非常暗合我当时的想法。不过,我觉得这种源头的人物还有像《故里人物三记》里的祥大少、谭驼子和二侉子。而二侉子,你有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上,还带着另一种元素。

    姜:对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像二侉子,有过去外面的世界闯荡过的人生经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香河文化,其实也是一种多元文化,至少是整合了异质文化基因的。只有这样的文化,才是有生命力的,也才是有繁衍性质的。

    刘:就是这么个意思。大体上就是这样,我当初是这样来构思的。否则,过于单一的文化基因,是无法形成突破的。你觉得呢?

    姜:看来,作为读者想要真正穿透一个作家,仍然是有点力不从心了。你看看,在你这里,似乎并没有多少评论家与睿智的读者,去认真思考与论述过“香河”这一极具文化内涵的形象的。

    刘:应该说有些评论家关注到了。我记得你在论文中是写到这一点了。不过,是不是与我内心的想法与作品本身主体内涵一致,那是另一回事。所以,这里还是要感谢你们的认真解读与阐释。作家为有你们这样的评论家与读者而感到兴奋。作家,是需要评论家的。

    姜:当然,说到这里,可能是有很多人对像香元、祥大少这样的人物作为香河象征是无法接受的。毕竟,他们是负面色彩的人物。

    刘:关于负面人物,我对这个概念本身是质疑的。一来,我们的生活中,可能倒不一定存在着柳安然这样的人物。

    姜:对啊!这个人物,可能是你的理想中的人物。

    刘:是的,每一个作家,都会在一些人物身上寄托着他的文学理想。我承认,柳安然是我的文学理想寄托的对象。然而,就像我刚刚说的,香河的源头既然要有异质文化的基因,为什么不可以有负面性质的人物形象呢?何况,在我看来,像香元这样的人,也未必就是所谓的负面人物。

    姜:是这样的。香元这样的人,并未是见心见骨的坏到哪里。至少,他在维4护老百姓的根本利益方面,他兜住了底线。当然,以村魂的方式存在的,只有像柳安然这样的灵魂人物。

    刘:是啊!香元是香河的父母官,但是,他希望女儿水妹能够嫁入柳家。香元对柳安然的服膺,是从另一个角度确证了柳安然父亲形象成立的可能。

    姜:柳安然这一父亲形象的塑造,真的可圈可点。这个既是教书先生,同时又跟关公一样操持着卖豆腐生涯。也有点“人硬货不硬”的戏虐色彩了。

    刘:这个人物内敛、沉稳、执着、正直、谦卑、宽厚。

    姜:是啊,这恐怕就是所谓的“香河的灵魂”,是一种父亲精神。我看你在《香河纪事》中,再一次以对他的追悼与祭奠煞尾,无疑是别有深意的。

    刘:我是想再一次提醒我的读者。也许,我是多虑了。读者们还是非常精明的,不放心读者,也许是愚蠢的。高尔基也曾这么说过。

    姜:你说到这里,我就发现,你后面的小说中出现了“众月意象”。我后来才发现,其实之前,你已经先设计了一种“众柳意象”。

    刘:这可能真是所谓“无心插柳”。本来,香河作为里下河地区中一个代表性地域,春风杨柳,一直是里下河最具风情的自然景观。在“香河三部曲”里,如果没有众柳意象在作品里摇曳不已,恐怕倒是不正常的。

    姜:柳氏家族我可不可以认为是刘氏家族?毕竟,谐音是汉语中一种非常奇特的修辞。

    刘:呵呵,很多年前,陈建功先生为我的第一本作品集《香河风情》作序时,就提及了这个问题。实在说来,这可能是一种偶然与凑巧。

    姜:我们回到柳的意象上来。我想问的是,柳的意象,有没有给你带来足够的灵感呢?

    刘:我是关注过古人诗词中“柳—留”的故乡意蕴与情怀,这一点我承认。

    姜: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挽留、存留、传承,这样就有了一条脉络了。你说是不是?

    刘:这一点,我是这样想的,香河的似水柔情,杨柳的缠绵与牵挂,使我想要塑造出众柳纷披的文学画面,并用这样的方式,进一步完善香河的母亲形象和柳安然的父亲精神形象。

    姜:哇,这是一种多么浑然天成的文学布局啊!

    刘:我追求的是一种自然,追求的是水到渠成。我觉得,在这方面,我做得还是到位的。

    姜:这样,我们也就能理解,你是在不断的写作中,在创造了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香河世界时,开始思考香河世界的逆转与嬗变。

    刘:是这样的,在写到《浮城》时,我已经注意到了,香河几代人的人生与命运,势必在我们这个巨变的时代有一种别样的格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具有自然文化内涵与社会学意义的文学母题,也必定会被赋予新的内涵。

    姜:是这样的。我注意到,柳氏家族第四代人——柳安然之重孙、柳春雨之孙、柳成荫之子——柳永的青春爱情、情感纠葛、初涉社会的心路历程,已经完全不是乡村轨迹了。

    刘:但你有没有注意到,柳永的根在乡村。所以,他就只能到乡村来祭祖来拾取遗失在故乡的魂魄。

    姜:这一点我是注意到了。但这里显然还是有很多隐性的东西,我觉得,这里可能更是一种仪式:柳永进行了一次庞大的香河告别仪式。

    刘:你这样认为,也未尝不可。

    姜:我是这样看这个仪式的:从此以后,柳永要么就彻底告别故乡,要么就是在他乡寻找回乡之路。

    刘:我倾向于后一种。我在这里的主题是,不管世界怎么改变,不管时代怎么发展,我们如何安顿好自己的灵与肉,如何寻找到精神的栖息地,仍然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首先考虑的,否则,我们的一切寻找,都将茫然无绪。

    姜:意义也就在这里了,你看看,作品中四个主要人物,最后的人生行为竟然都是寻找,这一点,实在意味深长。

    刘:一方面是丢失,一方面是寻找。

    姜:甚至一方面是抛弃,一方面是寻找。

    刘:对,当然,更为残酷的是:我们寻找到的,恰恰是我们所抛弃掉的。

    姜:我想,更多的读者应该是能注意到这里的残酷意味的。看来,你从写作香河的第一天起,便已经在考虑抛弃与寻找的主题了。

    刘:没有这么明晰,但是,在二侉子这个人这里,显然是有这么点意思的。就是在祥大少这里,也隐隐地有了这样的意思。但那时候,显然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得深。可能,这里还是一个当局者迷的问题,你在外面,所以你看得清,也道得明。

    姜:我也是反复看才看出来的。这就像看棋局了。其实,从你写作《故里人物三记》时,我便开始关注我们的家乡这位青年作家了。

    刘:谢谢!今年第二期《天涯》发了一则散文《生命的年轮》,叙写的就是这一段人生经历。不过,那个青年作家,现在已经成了中老作家了。

    姜:还好!处女作里的情怀与情结,决定了一个作家一生的文学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里是没有“老”这个词的。你看看,当初考虑的问题,时至今日,你也好,其他作家也好,都未必能给出更为清晰的答案。问题一直都是那样的问题,故事也必须常新才能回到问题上面来。这就是文学不老的原因所在了。

    刘:你这一点说得非常透辟。

    姜:还有,我们说你作品中的悲悯、忧虑的情怀,香河世界里的乡愁缱绻,也一直都在。很浓,很深,满溢在文本内外。

    刘:是啊,回到1987年,我的《故里人物三记》发表了。于今来看,我似乎也并未远离那样的文本。

    姜:是这样的。作家总是这样时时回望的。回望的姿态,是一个作家的基本常态。

    三、《香河纪事》:香河文学的变奏

    刘:当然,这么多年来,改变是肯定有的。甚至改变也是一种常态。

    姜:这就说到了《香河纪事》。我与南京大学的姜淼博士刚刚完成了一篇小文:《人性的圆融悲情的原宥》,便谈到了你的香河文学的变奏。

    刘:我看到了。你们说得非常准确,在《香河三部曲》中,《浮城》《残月》已经迈出了香河走向现代化的进程,然而,《香河纪事》却完全缩回了跨出的脚步,似乎又完完全全地退回到乡村场景,甚至,又一次退回到了“那个时候”的时空。

    姜:只不过,这次退回,不是撤退,也不是向后转,而是向内转。

    刘:你这种说法是饶有意味的。

    姜:向内转,然后,由内而外,抚触人性的边界。

    刘:其实,我不得不说,在读到你们这篇文章时,我是非常兴奋的。总有人能够在我的作品中读到我的真正的意图。我哪里还要再“打捞”什么呢?我也无意于里下河乡村自然史的复活,你们说得对,我这次是把笔触伸向人性隐秘之处的幽暗、细微等极深的层面了。

    姜:是的,这次,你的文学地理版图“香河”,布满的星星点点,是或幽暗或闪耀的人性黑暗与人性光芒。

    刘:15则短篇,我仍然刻意地保持着极高辨识度的“汪氏文学胎记”。这是前提。但挑破人物内心世界中人性的黑暗层面,这个工作,我是必须要完成的。毕竟,如果不对人性的丰富发言,文学的意义又何存呢?

    姜:唯美可能只是小说本身的外壳。但内核,差不多也应该有核辐射的功率。

    刘:一切文学都是人学。在小说里,还是要保持足够的冷静,同时给予其以足够的宽容与原宥。现实可以残酷,但作家须有悲悯情怀,并通过作品唤起读者内心的悲悯。

    姜:是啊,所以,我看香河系列时,还是发现了你的隐痛与希望,一方面,你在诗化香河,另一方面,你又不想掩饰人性之恶。

    刘:《香河纪事》里,当然还有香河风情、香河文化、香河农事、香河历史,这是绕不过去的。

    姜:但是我发现,这些被你巧妙地利用为障眼法。甚至可以更形象地表述一下:在叙事过程中,你一只手将丰富的具象堆放在读者面前,在读者目眩神迷之际又悄悄地将人性的阴暗与深处的卑污放在具象的背后与一旁。可想而知,注定有相当一部分读者会被作家的表层叙事所欺骗。

    刘:什么都瞒不过你们啊!做评论的人,我想,作家对你们这样的人,可能爱之恨之兼有。不过,总体上还是要感谢你们的解读。

    姜:我觉得在这部书中,你描写与捕捉的正是人性的天花板与人性的底线。虽然故事还是那些故事,酒还是那杯酒。

    刘:是啊,种种人性之恶的行径,就在富有诗意的香河世界层出不穷地上演,酿造了太多的人间悲剧。人,永远是一种具有原罪的生物。我对自己也毫无办法。既然写了,就得触碰到这一块。

    姜:在《香河纪事》中,最令人震撼的是,对种种人性之恶的展现,你是借助于死亡叙事来实现的。

    刘:在这部书中,我确实描写了形态各异内涵各不相同的死亡,总体上来说,有:肉身死亡、爱情死亡、灵魂死亡与不死之死。

    姜:不死之死?

    刘:这是与前三种死亡都不一样的死亡方式。是我着力讴歌的,以死的形态形式出现,但却蕴含着不死的精灵与精魂。

    姜:呵,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了,这里应该有像柳安然的死,还有三奶奶与王先生的死。

    刘:是这样的。

    姜:这就有意思了,这样的生命主体,竟然都是香河的源头性人物。

    刘:是啊,源头性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香河才能生生不息。

    姜:哇,实在了不起。这样的设置,委实是一种大作品、大情怀。可惜,我们很多读者与评论家都没有意识到。

    刘:未必可惜。不是还有像你这样的读者存在着吗?坦率说,作家的幸福在7于,哪怕只有一个读者能理解他,这个作家,都将是幸福的。

    姜:怪不得你以《豆腐坊》作为终结篇章。

    刘:你肯定注意到了,我的扉页上写着的四个字“痛彻心扉”。

    姜:是啊,只有大痛,才会有大爱,也只有这样,才会有大作品。对了,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在离开了“浮城”“月城”之后,你在一种现代语境下重返过往的乡村,来探视那个非常熟悉但其实非常陌生的香河?

    刘:你可以这样理解啊!

    姜:这让我终于明白,我们在论列作家的写作时,不能再持题材论与地域论——也就是说,将你的作品框定在里下河文学这一范畴中,其实是不妥的。事实上,你和诸多作家一样,看上去,是写的“香河”,实际上,这样的“香河”则是无处不在的。而且,我还发现,像《文娱宣传队》《上大型》《大队部》,表面上,涉及到纯粹的政治语境,但其实非关政治与政治语境。

    刘:我正是想借这样的篇目,让人们意识到,政治语境也好,非政治语境也好,人性的变形与扭曲、人性的真实表演,每天都会水陆道场一样地全频道上演。人是无所逃的。

    姜:是啊,人,其实无处可逃。

    刘: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位辨识度高的作家。毕竟,大家都认为我打上了汪氏文学胎记,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一个作家也是非常可怜的。

    姜:明白了,原来,你极富深情地描写了香河一带“昨日”的醉人风情和过去那种诗意的乡村牧歌的背后,有着这么多的曲径通幽。原来每一个作家都不简单啊!

    刘:过奖了。不过,作家嘛,不追求点儿改变,不玩点儿小巧腾挪,不弄点儿障眼法,确实对不起自己了。

    姜:是这样的。这也就可以理解,你在作品中,也设置了多重的主题架构。可能,正如你所说的,你一直在书写着香河,但你一直在追求着变化。

    刘:我也一直在追求着厚度。

    姜:这一点,我们是发现了,你的文学主题也一直有着一种复杂而深厚的演变:有乡土文学疆域,也有逸出乡土文学疆域的多重主题。我看你的新作《重河四重奏》,表现了一种在此前又不一样的主题,在这里,你试图表现一种自我救赎以及这这种自我救赎的失败和挣扎。

    刘:你有没有发现,香河里的众多人物都曾是对别人施以狠手的施害者,但也是别人施以狠手的被伤害者。

    姜:是啊!《香河四重奏》虽然还有田园牧歌,但这样的叙事空间,可能是你有意为这一方水土寻找到的最后一点灵魂栖止的空间。你是想让《相逢何必再相识》《月城之恋》这里诗意世界的撕裂与疼痛,最终慢慢地引向到这里来。

    刘:我倒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事实上,这里,可能真的没有答案。或者说,没有归宿。虽然,可能所有人都在寻找着一种归宿。

    姜:这是悖论啊!还不仅仅是文学的悖论。

    四、我只能把香河村放在里下河

    姜:《香河四重奏》作为中篇小说集面世了。我发现,到目前为止,你在小说上,终于实现了众体皆备的文学愿景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你都有了成绩,且都是卓有建树了。

    刘:谈不上卓有建树。但是,一个小说家,虽然不能以众体皆备作为标志,但是,从节奏、篇幅、密度上讲,委实,都必须得有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当年,有人说毕飞宇只会写短篇小说,但接着,毕飞宇就拿出了中篇小说。后来又有人说毕飞宇是中短篇的杰出写手,人家很快又拿出了长篇。你看看,一个小说家,是不是无法绕过这样的事?

    姜:众体皆备,至少是衡量一个小说家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虽然这并不是唯一的标志。汪曾祺先生不就没有长篇吗?当然,鲁迅也没有长篇。

    刘:真正去评价一位作家的成就,最重要的标准是其真正的文学创造。

    姜:三十五年过去了,我们是知道的,你一直在书写着你的香河。接下来,你还会继续书写香河吗?

    刘:应该是这样的。我已经放不下香河了。而且,我觉得,香河也已经成了我的标签。

    姜:在我看来,你这样的标签,恰恰是真正属于里下河了。

    刘:你说到这一点,我还是想再强调一下,我书写的,就是里下河。很多作家,可能也会写故乡,以特定的地域来展开描写,但是,可能不属于里下河。举一个明显的例子,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那个王家庄,毕飞宇把它放到了地球上。我没有那么大力气,我只能把香河村放在香河,放在里下河,而且,里下河的众多村落,跟我笔下的香河村,大致也差不多。所以,《香河》发表之后,经常有读者为“香河”归属地而争执,有时甚至会打电话跟我确认,哪怕是半夜三更。我当然乐意接受,香河就是他们家门的一条河,香河村就是他们邻近的村子。

    姜:这个话题挺有意思。

    刘:这样的例子,可能在曹文轩这里也有。《草房子》虽然带着里下河的特征,但是,全国小朋友都可能觉得那幢草房子建在他们家的旁边。我的草房子只在里下河,别人挪不走。我也不想挪走。

    姜:说到这里,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许与你的写作相关。那就是文学史的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写作与文学史的关系呢?

    刘: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一个作家,如果不想在文学史上留名,显然是一种欺人之谈。但是,另一方面,我只能认为,一个作家还是不要去作徒然的努力。

    姜:每一个作家,都可能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元素。这是无法逸出的一个话题,也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至多,是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与印记的问题。

    刘:我需要在这里说明的是,“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概念,是地方党委政府打造文化名城时,我和我的同仁提出来的。我是这一概念的倡导者和践行者。这项工作推进8年多来,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支持,进入了众多专家学者的研究视野,产生了积极影响。同时,我还需要表明一个观点:谈里下河文学流派,必须从汪曾祺开始,虽然汪先生的全部作品并不能全部纳入里下河文学的范畴。

    姜:坦率说,里下河地理区域与人文区域是宏阔的,这其中的文学队伍,无疑也是无法忽视的。经营也好,研究也好,“里下河文学流派”都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话题与概念。我在两篇论文里都提到了这一点。

    刘:我在读你的《刘仁前论》时,也注意到了你的方法与观点。你将我列为个体,一个发展的个体,一个流动的个体。

    姜:是的,这也能形成一种文学史。时髦的话就是:一个人的文学史。但问题是,无论是你的背景,还是你自己作为背景,里下河作家方阵已经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

    刘:里下河文学流派,作为一个成长中的文学流派,我们现在论述它,主要还是从地域文化来进行观照的,其次才是从创作风格特征上研究的。

    姜:是这样的,恰恰,在你这里,这两者都具备了。当然,有意思的是,从文学史角度看,你其实一度曾是新生代作家群里的重要一员。

    刘:呵呵,这还是一种表象,或者,我是新生代作家中的特殊的个体,是一个未能被“新生代”这一概念界定的个体。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毕飞宇,恰恰是从新生代崛起的。当然,我也乐于承认,毕飞宇是我们的骄傲,他是从我们这个区域走出去的代表性作家。我们也无意将他仅仅局限在里下河文学流派范畴之内。

    姜:刘仁前呢?

    刘:你知道的,刘仁前这位作家,孜孜不倦地坚持着香河世界的探索与创造。

    姜:是的,而且已经然打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文学版图。书写出故乡风俗画的同时,也以一种对故土“痛彻心扉”的深爱,无可奈何地、满怀伤感地、绝不容情地写下了这片土地开始出现的生机凋零、灵魂萎缩、欲海沉浮,并构画出众多灵魂逃离故乡最终抛弃故乡同时也被故乡抛弃的人文社会景观。

    刘:这样界定我,我有点惶愧不已哩!

    姜:也没有必要惶愧与不安。近四十年了,你必然会形成一种多元化、多层面、多维度的文学主题构架。我记得丁帆就曾经论述过,你以近四十年的香河书写,打通了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后现代文明的诸多通道,描摹出中国历史转型期中众生图景。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文学贡献。你是当得起的。

    刘:丁帆先生说:“在我所接触到的百年文学史当中,能够用长篇巨制来描写苏北里下河风土人情和时代变迁者,刘仁前算是第一人。”这也被称之为“百年一人”。这实在是对我的一种鞭策与鼓励!我当继续努力。

    姜:接下来,你的写作有何打算呢?

    刘:细心的读者自然会注意到,今天我们只交流了小说,没有涉及散文。其实,我书写的“香河”,还有大量的散文作品:《楚水风物》《爱上远方》《那时,月夜如昼》等等。今年(指2021年)我在《大家》开了个人散文专栏《醉岁月》,会是对“香河”的另一种书写。有一本散文集《味蕾深处是故乡》,已列入出版程序。至于说到小说创作,著名评论家晓华女士在评论《香河纪事》时曾这样说:“有了《香河三部曲》,有了《香河纪事》,刘仁前的空间叙事还会向哪里延伸?那只能由他乡愁的浓度决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个乡情中沉醉未醒的人。”我想,还是留个悬念吧。不过,可以肯定地告诉读者朋友们,小说家当然是要写小说的,就像农民要种地一样。我是希望将自己笔触放到当下来,当然离不开“香河”,敬请关注。

    【结语】

    刘仁前的“香河三部曲”绵延数十年,打造出了一定范围内口耳相传的文学世界。近来,刘仁前又以一束短篇小说《香河纪事》和一部中篇小说集《香河四重奏》再度出手,对他所钟爱的香河进行了更为深切的解剖与描写。“香河三部曲”最初的写作动机与追求,也许是想构架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主题并同时展示人性美好的的主题角度的。然而,其后的写作发生了即便是刘仁前自己都未曾料有的转化与嬗变。从《香河》开始到《残月》终局,从一爿10豆腐坊里的柳安然,到南下寻找残缺的另一半的艺人柳永,“香河三部曲”从时间轴线上安排了香河四代人的人生轨迹。从第一代的安居乡村,到香河的后代们次第走出乡村,刘仁前笔下的主人公们走出了一条乡村诗意栖居到情场生意场煎熬或官场宦海沉浮的人生之路。而贯穿这整个过程的,则是人性善恶的交锋,欲望与克制交织、灵魂的沉浮与挣扎、失故乡背景下对乡愁的痛苦回望和对精神故乡的茫然追寻。在此过程中,刘仁前的文学主题也实现了几次重大的逆转与嬗变,其文学主题从乡土世界的传承与守望,转而为外部世界对乡村诗意的撕裂与渗透,最终则归于寻求魂归何处的三重主题叠加。其文学方式也开始由此前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揭橥,孕育香河母性与父性气质,演化为对香河儿女因欲念丛生乃至灵魂缺失而产生的悲悯与叩问。另一方面,刘仁前以众体皆备(刘仁前目前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上皆有所建树)的文学成就,以其悲悯情怀和汪氏文学胎记所凝炼而成的文学风格,使他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据着一席重要的地位。

    (刊2021年12月《文学艺术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