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建国文革被逍遥(三)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3-07 19:36      字数:2181
    文建国的膀条子有段时间练得也够粗的了。到自来水站买自来水,别人家是一人挑,两人抬,或者请人送。文建国为了证明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大男人(父亲是老男人,怀祺在外地),也为显示自己的臂力,自觉承包了这力气活。每次买水,都要尽量多的装满两只大水桶,装少了不划算;又不能太满,让水淠出桶外。有时看到别人家挑水歇下来,他就主动帮人家,拎起两只水桶,送货上门。既做了好人好事,又练(卖弄)了自己的臂力。

    但文建国在那一段时间里常常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后来他知道,那是青春期躁动症。太无聊啦,不上学,不做工,不种田,整天在外游荡看大字报,回家看书,何时是个尽头呢?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人总是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的,终于有一天,他穿越过了中越边界线,走上了抗美援越的第一线。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他和十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男女,经过两天两夜的昼伏夜行,终于来到了水口关附近的深山芭蕉树林里。

    中越界河巴望河像一条银色的锦带,横亘在山脚下,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诱人的光彩。远处高山矗立,形势险峻;四周木棉挺拔,松柏常青。满天的星辰,密密麻麻,似乎“手可摘星辰”,可又“不敢高声语”。文建国们匍匐在杂草丛中,等待着最后最关键的最令人兴奋的时刻的到来。

    穿越了巴望河,文建国和他的同伴们,穿上了越南人民军的军装,手持苏制PPS-43冲锋枪,集结待命。大家都在心里哼唱着《越南-中国友谊之歌》,“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临东海我们友谊向朝阳……啊——我们高呼万岁!胡志明毛泽东!”啊,多么的神圣,多么的英雄!

    突然有轰炸机的低鸣,警报器的尖叫,和美国人丢下炸弹的爆炸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响彻了大地长空。东方也正破晓。

    ——呵呵,竟然是南柯一梦!

    文建国梦醒时分,不免为自己感到可笑,这等糗事,不说也罢。但那样的金戈铁马,那样的马革裹尸,正是文建国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但他找不到可以诉说的朋友,更没有可以密谋可以一同出走的朋友,他虽然常常低吟《国际歌》,但一直没有遇到可以志同道合,可以与他唱和的同志。他只有痴人说梦,在梦境里得以自我张扬。

    廖进军和葛延生们已经活跃在另一个天地里。

    学生当中像文建国这样的逍遥派为数不少,老师当中也有一定的数量,最为典型的代表是美术倪老师。

    倪老师四十岁的样子,一头潇洒的长发,是他的典型标志。

    他上海圣约翰大学政治学专业毕业,兼修美术。他的兴趣和志向后来不在“政治学”,那是因为解放前他能够读圣约翰,那是因为他在解放之初以及后来大鸣大放时期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就从某高校政治学讲师的岗位上被下放到江州中学。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是不学无术,弃政从艺了。

    后来文建国听说,他是作为“内部控制”“不宜教政治”的教师下放的——有案可稽。所以政治课是不能让他上的,能够继续保留在教师队伍里,除了他艺不压身的本事之外,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倪老师数、理、化,历史、地理,中文、外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别的学科老师经常向他请教,说他是活辞典,是标杆。但他每每坚持打招呼在先,小的看法是:“一二三四”等等,不足为据,仅供参考;“甲乙丙丁”等等,千万千万不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表面上是表示自己谦虚,其实也是在告诫其他老师。

    有老师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但因为是向他讨教问题,也只有捏着鼻子,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何况他说的话又错在哪儿呢。

    倪老师以油画和书法见长,文建国跟他学的是书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建国在倪老师的指导之下,《王羲之兰亭序》的临摹与倪老师的临摹已经难分雌雄,其章法自然,气韵生动,提按分明,收起得当,如楷书不呆板,似草书不狂怪,足以以假乱真。

    文建国觉得倪老师那里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让他在除了学习书法以外,仍然愿意经常拜访。

    “文革”开始时,倪老师对哪一派也不感兴趣,也不作任何评价。

    有一次,文建国在他办公室单独逗留了较长时间。文建国跟着倪老师学字,平时温文尔雅的,也算是一个得意门生吧,倪老师就放开了思路,打开了话匣子。话题就从“文革”开始,他不无忧虑地说,但愿文化大革命,不要革了文化的命,不要革了文化人的命。

    然后又说到“逍遥派”,他认为,逍遥是人生哲学的一种生态,“派”是别人强加上去的。

    身体不受羁绊束缚,只是表面形态,心灵上的自由放逸,才是逍遥的实质内涵。一个人的心灵如果能够自由放逸,而身体不受羁绊束缚,并在一定的社会形态中得以高度地适应,这才是真正的逍遥。

    目前社会上所谓的“逍遥派”,谈不上是逍遥。像你,文建国同学,只是被逍遥,你根本无法达到逍遥所指向的内涵。

    倪老师说到这里笑了笑,停了下来。他知道文建国是一个很自觉很爱面子的学生,担心他接受不了自己有点奚落的言语。

    文建国确实有点被刺了一下的感觉,有点疼,但这种被刺的感觉过后,感觉上又很舒服,很轻松。他向倪老师发出有点歉意的微笑,礼貌地点点头。倒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有点儿不适,有点儿不通,被倪老师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反倒舒服了;也像是知道自己在哪儿有点不对劲,现在被倪老师指出来了,可以对症下药了。

    倪老师接着说,逍遥是要有条件的,大而言之是,要有民主的体制,科学的精神,自由的氛围;小而言之是,个人必须要有那么一种心境,所谓看破红尘,无欲无求是也。

    文建国认为自己的确比较木讷,当时并不理解倪老师说的真正含义,从而形成了他始终徘徊于逍遥与红尘之间。他甚至也责怪自己的父母,给自己生就了这么一个不开化、不开窍的榆木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