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宅
作者:濮颖      更新:2016-01-13 15:15      字数:4797
    车轮滚滚,不一会到了北门口。进了城门,便是一块牌坊。上刻三个大字:望云楼。牌坊西侧是一条小巷,狭窄深幽,只能容一人经过。此巷便叫“一人巷”,晓倩正与思铭说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人巷巷口飘过,晓倩眼尖,认出此人正是大哥家的管家仇大力。大力到这一人巷干什么来了?晓倩疑惑起来,把所见告诉思铭,思铭说许是他有亲戚熟人住在此处,或是有其他事情。晓倩说不对,听娘说昨天大力就告假回了老家清远镇看他的娘亲,三天后才回。思铭说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太多了。也许是看错了。晓倩认真起来:“我的眼力最好,不会看错人。何况仇大力的脖上后面有一颗大痦子,听说是娘胎里带来的,老远我就看见了。”,思铭立即来了兴致,“我们跟着去看看,看这管家究竟干些什么”,晓倩听了,立即附和。

    一人巷是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巷尾有一处很大很老旧的宅院,据说清末民初时这户人家便从此处搬走了,留下这偌大的宅院任由风吹雨打,岁月侵蚀。老宅的主人之所以搬家,是因为这座屋子犯了风水的大忌。老宅的北墙外是一条护城河,意为“背水一战”南门对着一条南北的巷道,风水学上叫做“穿心箭”。西门出来没有出路,车轿往来很是不方便。齐思铭牵着晓倩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人巷。走进小巷,果然深幽,连空气都是凉凉的。曲曲折折一眼看不到头。他们一路走,一路寻,大气不敢出一声。可是哪里有大力的影子?就这样一路向前,一直走到了巷子的最里面。他们在这座老旧的宅子的面前听了下来。老宅的大门紧闭,整个院落已经封闭起来。所有通往院外的门窗都已经用木板钉死。日长天久,日晒雨淋,无人打理,整个宅子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逢到阴雨天气,院子里会传出“叮叮咚咚”的响声。那是黄鼠狼在作怪。思铭和晓倩面对眼前的这座老宅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们绕着院墙仔细寻找进屋的突破口,终于在东北角的窗户发现了一块朽断的木头。思铭扒下这块断木,擦了擦窗户框上的脏物,缩紧了身子从窗户爬了进去。晓倩急得在外面直叫,“快拉我进去呀!”,思铭伸出手来拉住晓倩,晓倩猫着腰,手脚并用,一躬身子便爬了进去。一进院子。两个人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老宅的大院子当中是一棵大榆树,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榆树的枝干像一把大伞盖,整个院子有一半都在掩映在浓荫里面。院子的角落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密密麻麻的,野蜂,甲虫,蜻蜓到处飞舞,嘤嘤嗡嗡。蛛网四下罗结,层层叠叠。窗台上,廊檐上,到处爬满了不知名的萝藤,院里的青砖上布满了青苔。院子的北沿是五间正房,正房两侧是两道花墙,花墙中间一道园门,门内是对称的一溜厢房。梅晓倩哪里见过这样的破旧荒凉屋子,思铭紧紧握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害怕。晓倩又紧张觉得刺激,她附在思铭耳边悄悄的说:“我们不会遇到狐仙鬼怪吧?”。思铭伸出双手装作张牙舞爪的样子,在晓倩的头顶比划着:“哈哈,黄大仙来了!这是哪家的美女,快快快,给我拿下做压寨夫人!”晓倩吓得脸色发白:“你是要把我吓死啊!“两个人一边说闹,一边走进西边的园门,园门内是一溜厢房,他们推开一间虚掩着的房门。这是一间很大屋子,分里外两件间,中间用镂空的屏风隔开。外间有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摞线状书,落了些许灰尘。最惹眼的是一盒徽墨,思铭拿随手拿起,但觉拈来轻便,嗅来清香,上面刻有精美的浮雕。往里看,是卧室。雕花的大床上挂着蓝色的蚊帐,床上的方枕整齐摆放,像是有人住一样。床边有一只镂空的橱柜,可能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柜门已经合不拢,有点勉强地掩着。晓倩走近前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门里没有衣服,被褥,却赫然躺着一支烟枪。这支烟枪又长有粗,是一杆鸦片烟枪。烟枪杆乌油油光滑滑,白铜的烟斗擦得雪亮,亮的晃眼。翡翠的咬嘴张扬地显示了这杆烟枪不菲的价值,一看到此处,两个人吓得不轻,这烟枪显然不是旧弃物,这屋子也有人住,可是谁在这里住?想到此处,两人不寒而栗。思铭看到晓倩的脸色发白,立即把她揽到怀里;“别怕,别怕,走,我们离开这里!”两个人风一样地离开了老宅……

    思铭一路护着晓倩,他担心晓倩吓坏了,更后悔自己今天鲁莽的举措。望着满脸苍白的晓倩,思铭心中又怜又爱,他放下黄包车的帘布,把晓倩揽在怀里。

    暮春的夜已经初显闷热,沈雪琴更觉得烦躁不安。她躺在床上,穿一套月白色温薄绸的睡衣。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男人半倚着床背,一只手圈着她的肩膀假寐,她慵懒地倚在男人的怀中,用细长的指甲一下一下轻轻划着男人的腿,男人显然被激发了,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沈雪琴转身意欲挣扎,却敌得过男人强壮有力,男人一下子将她反扑在身下。沈雪琴乘着空隙一下子坐起身,她有点沮丧。“我天天喝药,喝到现在也不见起色。心里依旧慌慌的,忽而冷忽而热,吃什么都反胃,月事也不见来。”男人警惕起来:“你不会是有吧?”,沈雪琴冷笑了一声;“有了?,我倒是想有一个,结婚十来年了,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这下子就有动静了?江郎中早说过我宫寒血虚,没有孩子大多是我的缘故”,男人怜惜地把她围在怀中,轻声叹了口气。“好在梅家待你不薄,这么多年也没见谁怨过你,大少爷也没有嫌弃你,没有续弦……”沈雪琴听到这里,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这是站在哪边说话呢?梅家待我如何,这么多年你是真的看不出来?那个江郎中说我有问题就真的是我有问题了?你见过这个家里谁把我放在眼里?梅家两位夫人什么时候正眼瞧过我?梅若岩……”,说着,沈雪琴的眼泪流了下来。男人立即温柔地哄她。越是这样沈雪琴越发悲切,她竟呜呜呜地哭出了声音。“深更半夜的,你不怕人家听见?”男赶紧捂住沈雪琴的嘴,沈雪琴甩开他的手:“谁听见?哪个听得见?要听见也是春桃听见。没有这丫头,也没有我们的今日,你不是曾今自诩张生,春桃是红娘,我就是那莺莺小姐吗?”,男人立即答道:“也是,也是。”,沈雪琴又道:“我哪里是莺莺,我们二爷家的媳妇才叫莺莺。”,男人像绕口令一样的说道;“你这个莺莺不是她那个莺莺。她那个莺莺怎么比得上你这个莺莺?此莺莺非彼莺莺也!”。沈雪琴娇嗔地用食指点了点男人的脑门:“你就这张嘴厉害”,男人捉住她的手,坏笑道:“你说过我的嘴巴甜的像蜜糖一样,今天你还没吃。”沈雪琴笑了,娇俏地倒在男人的怀中。男人勾下头去,脖子上的痦子在烛光下越发显眼。窗外的月亮隐进了云层,院子里的蔷薇花满沾了夜露,沉甸甸地熟睡。,

    转眼到了农历四月初八,史书记载释迦牟尼佛就在这天诞生。传说他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每走一步,足下便生出朵朵莲花。大地为之震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所以这天又叫做“浴佛节”。每年的四月初八梅霍氏都去“从缘寺”“打普佛”,“普敬普礼,忏悔罪业”,从缘寺是宁州府最大的寺庙,在城西。要过一条很宽的河。寺庙的西侧便是湖。从缘寺就在河与湖之间的一块狭长的陆地上。湖的对岸便是邻省。湖很大,烟波浩渺,一眼望去,水天相连。这个湖有个好听的名字:“银湖”。可能是取:“水似白银”的缘故。四更天未到,梅霍氏便起床,打点所有。梳理齐整,便坐上车轿,一路往渡口行去。过了渡口便是从缘寺的山门。

    从斋主行“十方礼”到最后的“伽蓝赞”,梅霍氏显得格外恭敬虔诚。一个半时辰左右,法事结束。梅霍氏净手去斋堂用素斋。用完素斋,早有小沙弥在外恭候着去客堂喝茶。梅家是从缘寺的大施主,每年在寺里有很多的供养。寺里的师傅们没有一个不知道梅家,不知道这位尊严无比的梅夫人。梅霍氏进了客堂,法仁大师连忙起身,两个人双手合十,共同揖首,互道“阿弥”。小沙弥上香茶后就退出了客堂。法仁是从缘寺的住持,是当地的高僧。梅霍氏喝了一口香茶,便开了口:“大师,我梅家几代供养,潜心向佛,一不求盖世功名,二不求大富大贵,梅家就求子嗣,怎么就这么难啊?”,法仁单手作揖;“阿弥陀佛。凡事皆有因果,不是不到,时候未到。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梅霍氏一声长叹;“该来的时候?哈哈,该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家老爷已年近七旬,我也是残喘之身。难道……”,“阿弥陀佛,梅夫人府上今年应该有添丁之喜。”,梅霍氏听到此言,立即来了精神:“大师的意思是?”,法仁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梅霍氏是向佛之人,明白“不可说”是佛家禅语。不好再问。双手合十道;“如此,便是菩萨的恩赐”。喝完香茶,已是旭日东升。梅夫人别过大师,打道回府。一路上梅霍氏惊喜半参,还有点忐忑不安。她的心中此刻像开了锅的豆浆,又热又急,恨不能一步到家,把法仁大师的预言立即告诉她的丈夫梅老爷。

    梅老爷正在前厅用早膳。一碗粳米粥,两只小笼包,一碟芥菜蚕豆,一盘烫干丝。干丝是梅老爷的最爱,一年三百六十日,烫干丝,煮干丝几乎每天换着吃。梅府厨房的师傅是扬州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扬州菜。梅老爷很是喜欢。梅霍氏一到家,便迫不急待地赶到前厅。梅老爷见她形色匆匆,神情怪异,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便知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未等夫人开口,他便叫下人退去,低声道:“待我吃完,我们一起到书房说话。”

    梅老爷的书房不大,整洁雅致。倒是墙上悬挂着的一把宝剑很是刺眼,与他的儒雅之风格格不入。一到书房,梅夫人就关上门,开口便问:“江郎中的药是不是不管用?”,梅老爷听闻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脸色一变;“此话怎讲?”,梅霍氏就把法仁的添丁之说重复了一遍。梅老爷听后舒了口气:“素日里你倒是沉着冷静,今天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江弘达(郎中字弘达)这边不会出意外,他的医术不用怀疑,这么多年了,他与我梅家几代的交情你是知道的。当年他的一帖断魂汤……,此话未完,梅霍氏猛地一摆手,眼圈早已通红。梅老爷见状,干咳了两声。沉默了一会,梅霍氏问;“那么这个喜事从何而来?”,梅老爷说:“为什么不可以是二房呢?”,“二房!对呀,若梓这孩子也是,成婚也近五年了,唉!但愿如此,菩萨慈悲,阿弥陀佛!”。梅老爷见夫人如此一边摇头,一边提示夫人给他套上外面的长衫,他告诉梅霍氏,今天有点重要的事情,晚上可能要迟点回来。二房那边一定要听着动静,大房这里也不能懈怠。梅夫人应着说:“我什么时候闲着了?闭着眼睛都是一大宗事情。还有晓倩那丫头,听说近来疯得厉害,总是往外跑,她娘也不管。”,梅老爷沉下脸,没说什么,末了叹了口气:“随她去,你不用操这闲心。丫头大了,过两年找个婆家嫁了,眼不见心不烦,嫁出去也好去去我的心病”。梅夫人闻言,掏出手绢擦擦眼角:“不说了,你早去早回。”,夫妇二人就此在书房别过。

    徐英从来不信佛。她只信钱财。梅家这么大,她就是个摆设,没有她做主的份。她只有敛财,拼命地敛财。当年才嫁过来的时候,确实也享受过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的梅霍氏病体缠绵,什么也问不了。梅老爷刚得了新人,又比他小那么多岁。自然很是得宠。一年后生下了儿子梅若枫,徐英在梅家的地位逐渐稳固。就是在生下儿子后的一年里,梅老爷的身体机能却大不如前,偶尔去徐英的房中,也是勉强为之,应付一二,分明已经力不从心。可是没想到老树开花,梅老爷就这样勉勉强强,徐英还是怀上了女儿梅晓倩。待到晓倩出生,梅老爷真的一蹶不振,从此再无雄风。徐英此刻真值壮年,她陷入了深深的悲怆之中。接下来梅霍氏病愈,梅老爷自打这位正房夫人病愈后就不再去徐英的房中,家中的大小事宜也渐渐的交于梅霍氏掌管,这对结发夫妻却是愈发的恩爱了。徐英恨梅霍氏,怨梅老爷,她的怨恨就如同慢性毒药一般越积越深。这一天,徐英关紧房门,正在扒拉着算盘,女儿晓倩叫门。徐英闻声,立即把算盘收了起来。晓倩进得门来,就对徐英说:“娘,我问你一件事情”,徐英给女儿倒了一杯水笑道:“什么事问娘?”,晓倩放下茶碗,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徐英的跟前,压低声音:“娘,你知道北门的一人巷吗?”,徐英说:“怎么不知道?”晓倩的声音更低了:“娘,那个巷子的最里头有个老宅子,你知道吗?”,徐英摇摇头。晓倩就把上次在老宅的所见一五一十,连比带划地告诉了母亲。徐英听得脸色渐变,等听到那一杆鸦片烟枪时,她呀地一声叫出声来,将手中捧着的一只景德镇的瓷碗跌碎在地上。茶水飞溅,瓷片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