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
刘仁前 更新:2024-08-11 10:42 字数:15595
喜子七岁上就开模儿到村小上一年级了。
柳安然拽了细孙子,拎了一包果子,一包硬小糖儿,到村小找到谭校长,说是喜子今后就交把谭校长了,还请谭校长多费心才是。谭校长对柳老先生蛮敬重的,说是还叫柳老先生亲自跑到学校来,叫春雨或者喜子家妈妈来下子就行了。老先生不仅亲自来,还带了东西,过于多礼了。柳安然连连摆手,话不能这样子说,细的上学读书可算是一生中的头等大事,种田人讲究桑树要从小育,孔老夫子说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柳安然也算是个读书之人,自家孙子上学怎儿能不来下子呢,老师是一定要拜访的。至于说两包小点,说不上嘴,不成敬意。一包果子交把谭校长,给老师泡碗果子茶;一包小糖儿分把喜子的同学们,意思是让同学们跟喜子和睦相处,在一块上学呢,整天鸡争鸭斗的,不好,心思得用在读书识字上。
喜子新上一年级,自然是在一三班。香河村小还是两个复式班,一三复式,二四复式。二四复式由谭校长亲自教,一三复式由新来的汪老师教。汪老师是个女的,蛮年轻的,长得蛮好看的,听说是个南京插队知青。谭校长当了柳老先生的面,把汪老师叫了过来,“汪老师来下子,送个学生把你。”汪老师步履轻快地到了谭校长办公室,谭校长对她说,“这是柳老先生,这是他孙子,一年级新生柳成荫。”提起喜子的学名,这“柳成荫”三个字还是他爷爷亲自定的呢。柳安然蛮满意这个名字的,看似普通,柳成荫柳成荫的,但这就有个好处,顺!但凡一样事情一顺百顺,顺则通,通则达,达则旺。而成荫又蛮有意味的,给人以荫,总是好的,说明你对人、对社会,有益无害,更深一层,将来可以福泽子孙。如此看来,柳老先生看似信手拈来,却含深义。起名字真是门学问呢。
汪老师叫了声,“柳老先生。”之后帮着把喜子的布书包一拎,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头,“走吧,跟爷爷、校长说再见。”柳成荫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来,细脸儿都有些个红了。“好吧,我们到班上去。以后慢慢就会说了。”今儿头一天,柳成荫哪块晓得“再见”是什呢意思唦。汪老师一说,他只好像个细哑巴了。
柳安然望着细喜子跟在汪老师后头进了教室,他这才跟谭校长道别,独自一人踱着碎步,沿龙巷家去。
跟柳成荫一块上学的,还有小英子,陆根水家的细丫头,起了个陆小英的学名,是陆根水跟王小琴在家里头拼斗拼斗,起了这么个名字,不曾请先生起。说到这个王小琴,不是旁人,就是琴丫头。做姑娘的时候,一口一个琴丫头,现在出嫁了,结了婚,生了细的了,还琴丫头琴丫头的喊不合适呢。村子上的人,再见到琴丫头,不这样子喊了,而是叫她王小琴,平时玩得好的姐妹,多半叫她小琴了。
另外,“二侉子”家细丫头香香、谭驼子家孙子谭赛虎也都一块进了村小,成了一年级新生。香香在学校里头就不叫香香了,叫王月香。背起书包,一蹦一跳地往学校去,两只细爬爬角儿,在脑勺子后头一跳一跳的,望上去蛮高兴的呢。
水妹子家张卫东,比他们几个都大一岁,该派上二年级的,留了一级,继续上一年级。倒不是老师要他留级,而是他死活不肯上二年级。谭校长说,成绩一般化,但可以上二年级。张卫东听说要他上二年级,张开大嘴巴,“哇哇哇”大哭不停,问他为什呢不肯上二年级,他不吱声。没得办法,最后还是水妹子用一块桃酥饼子,从细小伙嘴里套出话来,说是他如若上二年级就当不上班长了。他在一年级是班长呢,这样他留在一年级肯定还是他当班长。新来的细小的,个子没得他高,岁数没得他大,功课又都是自己学过的,他当班长笃定。水妹子被细小伙弄得哭笑不得,想想也不过才八岁,不曾有多大呢,多上个一年级也无妨,就让他上了一年级。为了自家小伙的事,水妹子特地跑到学校,找了下子汪老师,希望汪老师能考虑,让她家小伙当班长。汪老师笑嘻嘻的,不曾一口答应,惹得水妹子眼泪爽爽的,走了。
铁锅箱,
铜锅盖,
中间炖着一碗菜,
有人吃来,
没人盖。
在香河一带流传的这则“猜猜儿”,喜子、摸鱼儿他们几个不离嘴边呢。龙巷上,三两个细小的簇在一块,当中只要哪个说了头一句,自然会有人跟在后头,一口气溜完。那满带稚气的童音,非说,似唱,飘荡在龙巷之上。这些细的,自然说得出,这则“猜猜儿”说的是“螺螺”。
这不,喜子他们几个放了学,小书包一丢,有的提了小铅桶,有的提了小柳条篮子,三五成群,直奔田头,找泥渣塘,拾螺螺去了。村子上,罱泥、罱渣,罱个不停,每天都有泥渣上岸进塘呢。这泥渣,只要泥浆稍微沉淀下子,螺螺便会慢慢从泥渣里蜒出来,在黝黑的泥渣上,蜒出弯弯曲曲线条,望上去像一幅哪个也看不懂的画。
喜子、小英子跟香香三个人光着脚丫子,裤腿卷得高高的,踩进软软的泥渣里,两只小手忙个不住气,在拾螺螺呢。喜子拾起螺螺来,比她们两个人都快,只听着螺螺“笃”儿“笃”地一个接一个,不住气地往铅桶里头撂。过不了多会子,喜子的小铅桶就平口了,装不下去了。喜子并不忙着回去,而是帮着英子她俩再拾一气,直到她俩的小篮子也差不多满了,才一起家去。自然,喜子心里头也是有数的,先跟小英子拾,把小英子的家伙拾得放不下了,才跟香香拾,碰到实在来不及的时候,就把自个儿铅桶里的抓几把分给她们一些个。喜子这个小伙,人小鬼大的,会照顾人呢,心眼不坏。
喜子他们拾螺螺的当口,摸鱼儿跟张邋遢到河浜上趟蚬子去了。
摸鱼儿跟喜子有点儿不一样呢,他不欢喜跟小英子、香香在一块儿,本来今儿一放学,他最想跟喜子一块趟蚬子的,他约了喜子,喜子说带英子、香香一块儿去吧,摸鱼儿不让,结果喜子说,那他也不来了,去拾螺螺了。摸鱼儿原本想还喜子一个人情的,可这人情不曾还得掉。
这会子,摸鱼儿的趟网子 朝河里一放,手抓着长长的趟网子柄,让网子贴着河床向前推,趟网子柄差不多全推到河里头了,这才往回收,一把,一把,趟网子出了水面,用劲一挑,趟网子便到了岸上,把网子里头东西倒出来,捡一捡,有用的,不仅是蚬子,也有些个小鱼小虾之类,一起装进自带的家伙里头。向前换个地方,再下趟网子。别看他岁数小,趟起趟网子来,有板有眼的,蛮有样范的。
张邋遢就不行了,趟网子放到河里头靠不到底,虽说也是一下子一下子地在趟,趟网子提上来时,是空的,里头连个瓦瓷片子都没得,更不用说蚬子之类了。趟几下子没得收获,张邋遢把趟网子往河浜上一撂,不高兴趟了。之后,主动跟在摸鱼儿后头,摸鱼儿每趟一网上来,倒下来则由他来拣,这样子一来,摸鱼儿趟得更专心了。
楚县农村,对螺螺蚬子处理起来却是两个样子。拾来的螺螺养几日,便愿意一只一只剪去尾部,洗净做咸吃,而蚬子多是作了鸭饲料。香河一带村民家中,多半有三五只蛋鸭。喜子家不仅有蛋鸭,而且还养了五六只毛绒绒的细鸭子。喜子别提有多宝贝这些个细鸭子了。每天上学放学,早上、中午、晚上,他都要给细鸭子喂食。细鸭子最欢喜吃的是细长鱼,剁成一段一段的,放在小盆子里头,稍微放点水,这样细鸭子好吃。
也许是喜子喂食喂得多了,只要他一到细鸭子们跟前,这五六个毛绒绒的,毛色淡黄的小东西,便会跟喜子抢他手里的细长鱼。有一回,喜子逮住一条细长鱼正准备剁呢,一只细鸭子嘴一伸,只听得“笃”的一声,从案板上蹦出半个扁扁的鸭嘴来。那只抢嘴的细鸭子,上嘴唇被剁了下来,只剩下巴还在,还“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这可把喜子吓坏了,赶紧紧拎了书包往学校奔。杨雪花从田里做农活回来,发现后院鸭栏里头,细鸭子“呱呱呱”不停在叫,进鸭栏一望,乖乖,一只细鸭子只剩下半面嘴了,晓得这事不会有旁人,肯定是细小伙给细鸭子剁长鱼时闯的祸。
放学回来,喜子憋咳憋咳的,既不提出去拾螺螺、趟蚬子,也不提喂细鸭子的事了。杨雪花跑到喜子跟前问,“我家喜子今儿怎儿了,在学校挨汪老师批评啦?”“不曾。”细小伙答话在鼻子里头像个蚊子哼。“那怎儿好像不高兴的?”妈妈故意试试细小伙,望望他可讲实话。见喜子不吱声,杨雪花点了下子,说,“今儿细鸭子可曾喂呢?”杨雪花不提细鸭子还好,一提细鸭子喜子“哇”地一声扑到妈妈怀里,“妈妈,不是我有意的,是细鸭子抢食抢的,你快救救它吧,细鸭子疼煞咯了。”
细小伙哭得眼泪爽爽的,让杨雪花这个做母亲的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细鸭子嘴给剁下来了,怎儿救法子唦?既是细小伙要救,多多少少总听下子呢,于是,杨雪花从针线扁子里头找出个布条子,让喜子从鸭栏里头把那只半只嘴巴的鸭子逮出来,母子两个一起给受伤的细鸭子包扎起来。不一会儿,一只嘴上缠着布条子的细鸭子在后院“呱”来“呱”去的,样子蛮滑稽的,惹得喜子破涕为笑了。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喜子给鸭子喂长鱼时,先在高处把长鱼剁好,之后再送到细鸭子们嘴边。对于那只伤病号,每回喂食,喜子都是抱在手里,把长鱼送到它嘴里,格外宝贝。即便是这样子照料它,也不曾活过几天,那只细鸭子死在鸭栏里头了。喜子哭伤心煞咯,非要妈妈在自家猪圈旁边的老榆树下挖个塘,把死了的鸭子埋了。
听大人说,蚬子肉与壳一样有营养,蛋鸭吃了,容易盘蛋壳子,不生软黄蛋,下蛋多,且大。自然,细小的有时候也会在饭桌上见到炖鸭蛋之类的佳肴。于是,钻芦荡,转潮沟,趟蚬子,便更来劲了。
吃螺螺,不能一拾回来就吃,得把螺螺先放在瓷盆、脚桶之类的家伙里,清养几日,待螺螺吐净了体内污物之后,再做咸。香河村村民家里头吃螺螺,多数是“炖”。剪好的螺螺,装进小瓷钵子,配好酱油、菜油、青葱、生姜之类佐料,之后,烧饭时,放进饭锅里炖。饭好了,螺螺也就炖好了。你没见到龙巷之上村民们,捧了饭碗,蹲在巷口边吃饭,边闲话,饭碗上堆了油渍渍的螺螺,扒一口饭,用筷子挑起螺螺,就到嘴边用劲一吮,螺螺成了空壳子,肉留在嘴里,听凭人细细咀嚼。家中的细小的顶欢喜螺螺汤泡饭了,一碗饭,只需泡上几勺螺螺汤,吃在嘴里头便美滋滋的了。
香河一带,一直流传着清明前吃三回螺螺,一年不害眼睛的说法。有无道理,没有请教过医生,但村民们一直这般认为。一年中,吃螺螺的次数多起来,吃法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花样。螺螺入得城里人正正规规的宴席,是近年来的事。厨子事先将螺螺煮熟,一个一个用人工将螺螺肉挑出来,或凉拌,或与韭菜爆炒,味道也蛮不错的。然,终不及乡间家常的作法——炖螺螺,来得活鲜。你想啊,那螺螺肉一直呆在壳内,原味多半未损,吃时,才用嘴来吮,所有鲜味皆入口中。且家人围桌而坐,相互吮吸的样子定然不同,加之吮吸时有吱吱的响声,那滋味,那乐趣……一幅合家欢,便妙趣天成。
蚬子不及螺螺好养。蚬子养的时日一长,便会咂嘴,变质,有异味,只好倒掉。所以,要吃蚬子的话,趟回后,只需稍养一段时辰,洗净蚬贝上污物,便可用清水饷,饷好的蚬子,贝壳自然开裂,从贝壳中扒出蚬肉,便用它,或红烧,或清煮,或做汤,均是一道家常小菜。最是那烧蚬汤,叫人望见了吃不到会淌口水呢。饷好的蚬肉与青菜头爆炒,片刻之后,兑入饷蚬子时的蚬汤,汤一滚,即需起锅,便可享用。这刻儿,蚬肉嫩,蚬汤白,菜头碧,尝一口,鲜美诱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用的青菜头儿,需是现时吃现时从地里拔上来的,方才鲜活;蚬汤,用饷蚬子时的原汁,淀清后再兑入。这道菜,只在香河村这样子的乡下才吃得到呢,蹲在楚县城里的人,便无这等口福了。
夏天的夜空里,星星在蔚蓝色的天幕子上一闪一闪的。这块一团子,那块一团子的,真像调皮的细猴子似的,眼睛眨儿眨的。这个时候,喜子有个好去处,到他翠云姑姑住的小平顶子上,乘凉。
杨雪花早把席子给细小伙在平顶子上铺好了,夜饭一吃,喜子便拽着柳安然,从台阶上一梯一梯的上平顶,每跨一梯总要关照爷爷一声:“爷爷,往上跨,脚底下当心。”柳安然毕竟上了岁数的人,眼睛哪块有孙子好唦。“我家喜子懂事了,会照应人了呢。”柳安然每上一梯,都有孙子扶着,心里头蛮安慰的。
“那今儿晚上,爷爷要给我讲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得到柳安然的夸奖,喜子借机向爷爷提要求了。“就你鬼得很。”柳安然对细孙子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的。
平顶上,柳安然一边摇着芭蕉扇子,一边讲些个白蛇娘子杭州断桥逢许仙啦,梁山伯与祝英台草桥结拜,十八相送啦,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鹊桥相会啦,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啦……。这时候,听众不止喜子一个,还有哪个?小英子。别看两家大人平日里不怎儿粘涸 ,小英子却总爱往喜子家跑,一块出去玩,洗澡,拾螺螺,晚上到平顶子上乘凉。柳春雨从内心蛮欢喜这个细丫头的,他自己还有个恒心病,一直从王小琴那块不曾问出个所以然来呢。这一点,要算杨雪花会做人,晓得是“琴丫头”家丫头,反而格外照应得好,边乘凉,边吃瓜,有喜子的,就少不了小英子的。西瓜,一人一瓣,啃着吃的时候有,一人半个,剜儿吃的时候也有;黄瓜、水瓜,则一人一条,大人吃不成也要把两个细的吃。倒是听说,陆根水为小英子常往这家里跑,发过脾气,打过细丫头,被小英子妈妈一顿瘟冲,家里水缸上的舀水瓢儿差点摔到陆根水头上去,陆根水憋咳卵子似的,屁也不敢放一个。小英子照样到喜子家来了,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原来她人小鬼大的心里就欢喜妈妈,这样子一来,跟妈妈更亲了。
在平顶子上乘凉,人自然到了高处,少了蚊子的叮咬,也就不再麻黄叽嘈的了,要不然,被个讨厌的蚊子,偶尔还有个把牛虻子,叮得身上一个细疙瘩子,一个细疙瘩子的,不舒服呢。两个小人儿,听柳老先生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前朝后汉,海阔天空,听到伤心的地方,喜子跟小英子,泪珠子都在眼眶里头打转了呢,听得高兴了,又会“咯咯”的笑个不停,也不晓得把刚才眼角上的泪珠子擦掉。
偶尔,柳先生也会出个把题来考考两个小听书迷。有一回,柳先生就出了个题,事先说好了,两个人答对了,赏西瓜吃;答错了,三天不准听故事。题儿蛮简单的,问:“《三国》里头哪个最鬼?”“鬼”就是点子多、主意多、聪明的意思,两个小学生是懂的。《三国》老先生讲儿烂咯了。先生题儿一出,喜子、小英子都笑了,说要吃瓜,白籽红瓤的,像是稳操胜券了。柳安然眯着眼睛,用芭蕉扇子拍了拍两个小书迷的头,“先答题唦!”喜子眼珠子一转,骨碌骨碌的:“爷爷,我晓得,是孔明。”喜子语音刚落,还不曾容先生判个是非呢,小英子嚷了起来,“不对,瓜归我啰。”喜子两只眼睛瞪得更圆了:“那你倒说出个名字上来唦。”“诸葛亮!”小英子眼睛眨儿眨的,心里对喜子说,“怎儿说唦,服输吧?”“不对,爷爷说的是孔明!”喜子丝毫没得退让服输的意思。“什呢孔明呀,是诸葛亮。”小英子也不甘示弱。“孔明!”“诸葛亮!”“孔明!”“诸葛亮!”两个小人儿,唇枪舌剑,舌剑唇枪,各不相让,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一个不服一个。这才双双求援似的来问柳老先生。喜子求胜心切,“爷爷,是我对吧?”爷爷笑笑,说了句:“小英子对。”这下子喜子不干了,“爷爷你偏心眼,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泪珠子“叭哒叭哒”直往下掉了。小英子有些可怜起喜子哥来了,问道:“柳爷爷,真的是我的对么?”“真是两个小傻瓜,孔明就是诸葛亮,诸葛亮就是孔明,你俩说哪个对?”两个小书迷这才恍然大悟,“噢,我们都对,我们都对。”两个人高兴得站了起来,又是蹦,又是跳。笑声,从小平顶上飘到龙巷上空。
讲故事,也有两个小书迷不过瘾的时候,柳安然疲劳了,略微找个小段子,应付下子。喜子跟小英子怎儿得放爷爷过身呢。这时候,多半是杨雪花把两个细的拉到自个儿身边来,“你俩怎儿这样子不懂事的,也不晓得让爷爷歇下子,我来讲把你俩听。”杨雪花多半不会接着公公的故事往下讲的,她顶拿手的,便是教两个细的认天上的星星。什呢灯草星啊,什呢石头星啊,还有什呢拙婆娘撑帐子,那拙婆娘可真够笨的,帐子被她撑得一角上一角下的,歪得蛮厉害的呢。两个细的,听着听着,身子也乏了,便睡着了。
王小琴估摸着喜子家小平顶子的故事会要结束了,也到了细的该派睡觉的辰光了,明儿大人要下田,细的要上学呢。她便跑到喜子家前院墙外头,站在小平顶子下面朝上喊两声:“英子,不要怎儿缠着柳爷爷了,跟我家去睡觉,明儿要上学呢。”“小点声,细的睡着了呢。”杨雪花连忙爬起来,站到小平顶子的边上,从上往下对龙巷上的王小琴说道。“这个细丫头,又睡觉了?烦你抱下来,接把我。”“等下子啊,我就抱下来。”于是,两个女人在柳家前院柳条门口,一内一外,完成了细小的的交接仪式。哪个也不晓得,这刻儿,她俩会想些什呢。也许她们当中有人会想,如若没得车路河工程工地上的事情,站在内边的恐怕就不会是杨雪花了吧?
喜子跟小英子在小平顶子上听故事的当口,柳春雨多半会敞着白小褂子,刮着芭蕉扇子,在龙巷上溜达呢。香河村像柳春雨家有小平顶子的并不多,一般人家乘凉,多半在自家天井里头,放张小桌子,一家老小挤在桌子上面,扇子打得“噼噼啪啪”的,比起小平顶子来,桌子毕竟太矮了些个,蚊子还是蛮多的,不打不行。这当儿,你只要跟着春雨溜一圈,就会发现,不仅男将们披衣敞怀,三四十岁的大妇女也跟男将们一样,夏布衣裳并不穿起来,也是披在肩膀上,衣扣一个也不纽,敞着,两只奶子耷拉着,不时用芭蕉扇子拍打在奶子上,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有细的喝奶的小媳妇,则虚掩着怀,胀满奶水的奶子圆滚滚的,一不小心就有溜出来的可能呢。要是细的吵闹要喝奶了,胸前的褂子一扒,露出白䐛
䐛的大奶子,随手捏着,把奶头子往细的嘴里塞。香河一带,开了怀的女人,当着别的男将的面,给自家细的喂奶,大大方方的,从来没得躲躲藏藏的话说,更不会脸红。那些到了一定岁数的大妇女,甚至上了年岁的女人,敞个怀就不希奇了。不过,有一点,不曾开怀女人,不曾出嫁的姑娘绝对不能够这样子放肆的。如若这样子了,会被旁人骂骚货,不正经的,在村子里头是抬不起头的。不是说一地一乡风,十里九不同么?香河一带就是这样子的风俗,不为过分的。
夏天的太阳,晒得滋熬熬的,人脊背上直冒汗珠子。大队部的一面土墙上,三三两两的野蜜蜂们,“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在屋檐下插有芦柴的地方,在稍微高一点儿的土墙上面,做窝,储藏蜂蜜呢。一眼望上去,一面墙上,洞儿眼儿的,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檐口稍微大一些个的芦柴头子上,有野蜜蜂进儿出的,口边上沾满了蜂蜜,黄霜霜的,叫细小的望见了忍不住要上去用舌头舔下子。那露在外头的蜂蜜实在太诱人了。哪个细的不嘴馋呢?
不晓得什呢原因,吴麻子好久不曾到香河村换糖,香香有点儿嘴馋呢,结果自个儿到大队部的墙壁上掏蜂蜜。香香掏蜂蜜的家伙就两样,一根芦柴棒子,一只细玻璃瓶子。如若还要算的话,她脚下还有张爬爬凳儿,掏不着的时候,垫在脚下增高用的。这刻儿,望着飞来飞去的野蜜蜂,望着屋檐口芦柴管子口边上沾着的蜂蜜,香香咽喉里的咽喉屌儿已经在踏碓了,就差淌口水了呢。
还好,大队部这面土墙跟前,这会子没得旁人,香香也就放心大胆了许多,不用怕被大人或者说其他细的望见了,会形容她是个好吃精,是个小馋猫。没得人好,香香就不必管它这些个事情了,只顾专心掏她想要的蜂蜜了。你看她也是个掏蜂蜜的老手呢,用一根芦柴棒子,伸到蜜蜂的洞穴里,再用细玻璃瓶子等在洞口边上,芦柴棒子在蜜蜂的洞穴里头轻轻捣几下,只要一碰到蜜蜂,蜜蜂就会从洞口飞进细玻璃瓶子了。这个样子一来,香香便可逸事逸当地把洞里的蜂蜜掏出来,放到嘴里啧儿啧的,尝尝甜不甜。接着再选择下一个目标,也就是下一个蜜蜂洞。
一面墙上,大大小小的蜜蜂洞多着呢,你不能一个洞,一个洞地都试一遍吧,那怎儿试得过来呢,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里头就有个对蜜蜂洞穴的判断跟识别的问题。有的洞里边不仅没得蜂蜜,还可能有锥子 ,再有的洞穴里边会有喜喜蛛儿,爬得块块是丝,粘滋滋的,粘到手上弄都难弄得清,不舒服。你要说对掏蜂蜜的洞口说出个一二三来,没得。这种眼功靠实践。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一点都不假,香香她就会选,你问她为什呢选这个洞,而不选那个洞,道理她肯定说不上来,但她就晓得这样子选,而不是那样子选。这功劳归结于她经常到大队部这面土墙上实践的结果。
这一套,不仅香香会,喜子、小英子、摸鱼儿、张邋遢均会,香河一带的细小的,可以说句大话,没得一个不会的。话又说回头了,都会不等于就不出事。这不,掏蜂蜜的老手香香就出事情了。
她连续掏了几个洞,只有洞口边有些个蜂蜜,飞进瓶子里头的蜜蜂屁股上倒是黄霜霜的,洞里头没得什呢蜜。于是,香香把眼光转移到屋檐下口的芦柴上了。问题来了,屋檐下口的芦柴管儿香香掏不到,你也许会说她不是有爬爬凳儿么?不行,站到爬爬凳儿上也还是掏不到。香香又从大队部墙旯旮上搬来几块土坯,垒在爬爬凳儿上头,好容易碰到屋檐了,掏起来还是不怎儿爽手。实在没得办法了,香香只好来点儿小小的破坏活动,把自己望好了芦柴,从屋檐下抽出来,也不是完全抽下来,抽到可以折断,而不会损害蜂窝时,便用力一决,芦柴脆得很,蛮容易折断的。这时,香香就会把折断的芦柴管子就到眼睛上望下子。这时候,手中的芦柴棒子就没得用了,伸不进芦柴管子里头去呢,只好靠眼睛朝芦柴管子里头望,望见里头黄霜霜的,便将芦柴管子就到嘴边上,把芦柴管子用手指头弹下子,让里头的蜂蜜活动身,之后便会乖乖地掉进香香的嘴里去。香香咂巴咂巴细嘴巴,伸出舌头尖子舔下子,蛮甜的,香香蛮开心的了。
可人心真的没有满足的时候呢,当地人常说,心肝堂不得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种欲望是不分大人细小的的。这刻儿,香香老是一个一个地尝,觉得不过瘾,尝得性急了,索性把小玻璃瓶子盖子拔下来,嘴直接就到瓶子口上,指望瓶子里头的蜜蜂能把蜂蜜直截了当屙到自己嘴里。从道理上说,香香做得一点儿也不错,你蜜蜂把蜜屙到洞穴里头也是屙,屙到芦柴管子里头也是屙,真接屙到我香香的嘴里头不也是一个样子么?哪晓得,香香把细玻璃瓶子盖子一打开之后,蜜蜂争着往外溜,碰到香香的嘴挡着它们的出路了,便毫不客气地用屁股对着香香的嘴了,倒不是屙蜜给香香尝,而是把香香的嘴唇作为来犯之敌了,伸出尾部的长刺,猛刺下去。这不,香香的嘴肿得像水葡萄似的,亮鼓鼓的。这下子闯祸了,香香蜂蜜也掏不成了,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好捂着嘴,往家跑。路上碰见人,问她怎儿捂着嘴的,香香头一低不睬人家,不是她不想睬人家,是她不好意思把嘴被蜜蜂锥的事说出来呢。
一三班的教室里,汪老师正带领着一年级的学生朗读课文《我爱北京天安门》,汪老师领读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学生们跟着汪老师读,“我爱北京天安门,”几遍下来,学生们对课文有些个熟悉了,汪老师就让学生们连在一块朗读一遍。张邋遢读的声音最大,他早背得熟透透的了,又是班长,正是他显摆的时候。
自打水妹子找过汪老师之后,水妹子就不曾再怎儿跟汪老师多说什呢,她觉得汪老师到底是大城市来的人,没得香河村人直爽。水妹子心想,让我家小伙当班长,并不是什呢大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我家老子还是村上的支书呢,你一个插队知青,就没得事情用得着旁人帮忙么?给我家细小伙当个班长有什呢难唦?当面不肯应承,惹得水妹子蛮伤心,蛮没得面子的。尽管后来,张卫东家去说,汪老师让他当班长了,不过是试用,得看张卫东的各方面表现。水妹子一听不仅不曾感到高兴,反而更生气了,你汪老师这做的什呢事情唦,班长要么就让我家张卫东当,要么就不当,大不了细小伙哭下子,难不成我连个细小的都哄不住么?还要试用,这玩的哪一出唦,吊我家细小伙味口呢?到时候你把他当这个班长还好,万一不把他当了,你嘴说本来就是试用的,拿下来堂儿皇之的理由,我家小伙心里就难过了呢,一下子不当这个狗屁班长也就罢了。汪老师,我跟你相过命了,如若你真不把我家张卫东当这个班长,就也别想在香河村小当这个老师了,我头一个就放你不得过身,你当心点儿好。
这些话都存在水妹子肚子里头呢,哪个也不晓得,只有水妹子自个儿晓得。这刻儿,三一班上,张卫东朗读《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课文正带劲呢——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我,爱,北,京,天,安,门……
“报告!”摸鱼儿两条腿子叉儿叉的,站到了教室门口。“谭赛虎,你为什么迟到?”“我,我,”谭赛虎没得下文。“我什么我,迟到说不出正当理由,不能上位子的,先站在门口,想好了再进来。同学们继续。”刚才摸鱼儿两条腿子叉儿叉的,出现在教室门口就已经有人在笑了,他“报告”一喊,大家干脆停下来不读了。这会子汪老师让继续,同学们才又朗读起来,为了表示大家对课文读得很熟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语速——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我爱北京天安门……
谭赛虎磨磨蹭蹭的,不好意思说出为什呢叉腿子的原因呢。
原来,摸鱼儿在家里头喂细鸭子食的,细开裆裤子一敞,“细麻雀子”完完全全地撂在外头了,到处吃食的细鸭子发现了摸鱼儿裤裆里头挂着小东西,张开嘴便哧,这一哧还不肯丢,摸鱼儿疼痛难忍,哭着喊着叫妈妈,杨阿桂听到细小伙的哭声,赶快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个细鸭子赶走,再望望细小伙的“细麻雀子”被家里细鸭子哧肿起来,走路都不好走了呢。“瘟鸭,把我家摸鱼儿的‘细麻雀子’作你吃的食了,要死下来了。”杨阿桂一边骂一边给细小伙肿起来的细屌子涂上些个消炎药水。这个样子一来,摸鱼儿只得叉儿叉的走路了。上学时,谭驼子原本要送孙子来学校的,摸鱼儿生怕爷爷背着他来,一下子就被人家晓得了,难为情呢。细小伙不曾肯,哪晓得迟到了。汪老师这一关过不去了。
“报告汪老师,谭赛虎迟到是有原因的。”柳成荫冒里冒失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噢?你倒说说是什么原因唦?”汪老师想不到一向上课蛮守纪律的柳成荫会站出来替谭赛虎说话。
“你望望他裤裆就知道了。”柳成荫认真地说。尽管他说得蛮认真的,不像是开玩笑,教室里的细学生们还是哄堂大笑起来。
“柳成荫,不许说下流话。”汪老师对柳成荫提出警告。
“老师,我说的真话,不是下流话,你望下子就知道了。他那个‘细麻雀子’被鸭子哧儿了,肿呃在儿呢。”柳成荫家细鸭子都是他喂食的多,妈妈、爷爷均关照过他不能把“细麻雀子”被鸭子哧到,哧到了又疼又肿,跑路都不好跑,有好两天才消得下去呢。尤其前向时,把细鸭子嘴剁掉的时候,妈妈又提醒过他呢。
“柳成荫,不要胡闹,谭赛虎身上哪来的小麻雀子?”可怜汪老师岁数也不大,又是个南京女知青,到哪块懂香河这一带的方言土语唦。
“谭赛虎,你哑巴啦,不能把裤子扒开来把汪老师望下子。”柳成荫又不好跟汪教师说“细麻雀子”就是细屌子,要是谭校长的话,不用说,谭校长也懂的。这个汪老师也真是太严格了,谭赛虎不管怎儿说也是谭校长家小伙,不能因为谭校长今儿到公社中心校开校长会了,你就不把面子,让校长家小伙罚站,谭赛虎家去不会说么?就把人家放上位子算了。
汪老师表情严肃,班上学生想笑的,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了,把头拱到桌子底下,捂住嘴“哧哧”的笑。谭赛虎望着柳成荫好心帮他忙的,反而挨汪老师批评了,站到现在也不曾往下坐呢。就只好实话实说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汪老师听。这下子,轮到汪老师脸红了。
“下课。柳成荫,你负责把谭赛虎扶到我办公室里来。”由谭赛虎这样子一折腾,一堂课结束了。汪老师挟起课本,跟柳成荫交代过之后,劲抖抖的出了教室。
香香跟摸鱼儿这样子的事,总要被喜子、小英子,还有张邋遢笑上好几天呢。
龙巷之上,几个放学的小学生碰在一起了。“嗳,这下子喜子跟摸鱼儿被汪老师叫到办公室,肯定没得好果子吃了。”“差不多。”“也不见得,就算柳成荫家爷爷汪老师敢得罪,谭赛虎家老子,汪老师也敢得罪?”细猴子们坏呢,人情世故,哪块不懂唦。他们哪块想到,汪老师根本不曾拿他俩怎么样,先是给谭赛虎上了消炎药,然后交了个新任务把柳成荫,让柳成荫教她香河一带的方言。柳成荫抓耳挠腮的,不晓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说是家去问下子爷爷。汪老师说,“好,改天我还要到你家拜访你爷爷呢。”这下子可把小喜子高兴坏了,阴沉了大半堂课的小脸儿,这会子才有点儿笑容。
铲猪草,可算是夏天香河一带细学生每天都要做的事。家中猪圈里头养着条大肥猪呢,不铲些个新鲜的青草喂猪,没得这些饲料把它吃呢。放学之后,家里大人便会让家中细的背着网兜,或篾子篮子,拿了把小铲锹,到田野上去铲猪草。
铲猪草你是叫不动摸鱼儿的。为什呢唦?一般人家家里头均养猪子,他家不养,他家养鱼。这样子一来,他就不用铲猪草了呢。小英子铲猪草总是跟喜子打帮,最多带上香香。有的时候,香香嫌小英子对喜子好得嫌相儿似的,心想,我来两家还是亲戚呢,你对人家比对自家亲戚还要好,跟在你来后头有什呢意思啊,把我当个跟屁虫子了,我才不是的呢。这样子一想,就会去找张邋遢打帮,不跟喜子、小英子粘到一块。铲猪草,本来就是各铲各的,一条圩子的段面就那么大,人多了铲不了几铲锹子,就没得草铲了。再重新找地方,几一转,辰光就不早了,天就黑了。所以,做其他事情喜子他们几个会簇到一起,唯有这铲猪草,多半两个人打帮。
这不,临放学前,小英子就跟喜子哥说好了,放学后到河北高垛子上铲猪草。前两天,她家妈妈就说,高垛子上兔子苗 多呢,快去铲,把人家晓得了,就靠不住了。“靠不住”就是要被旁人铲走了,兔子苗长不成了,自己再去也铲不到了。
从河南村子上到河北,隔着一条香河呢,没得桥,过河靠渡口上的渡船。
香河一带,常见的渡船有两种:一种有人摆渡的,摆渡的用篙子撑,用桨划,往返于河汊之上,接人上船,送人上岸。这种渡口,多半通往外乡,过往频繁得很,渡口又大,没得人摆渡不行。于是,乡里就有人干起了摆渡的营生,过渡的随手丢两个“铅壳子”,上船,过河,上岸,继续赶路,蛮便当的。如若跑到河边望不见个人影子,河过不去,没得办法赶路,急煞人呢。有了摆渡的,花个几分钱,乐意。这样子一来,摆渡的便从这来来往往的渡客手缝里头赚几个居家过日子的开销。虽说跟种田相比,另有一番辛苦,刮风落雨,三伏酷暑,数九寒冬,懒不得,闲不得。要不然,人家会骂的,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吃的不就是这碗饭么,怎儿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摆渡,间断不得的。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么?在摆渡的望起来,跟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相遇,相识,说到底也是缘份呢。在渡口上做的时日长了,自然会有些个熟客,从他们嘴里听到外头一些新鲜事儿,闲谈拉呱当中,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如若更熟了,晓得渡客时常从哪块来,到哪块去,托人家办些小小不应的事,熟人熟路,并不费难。
摆渡的渡口,有收钱的,也有不收钱的。不收钱,渡客自然更满意。而摆渡的也不是白干,队上每天都会记工分的,和在生产队做农活的工分标准一个样子。这种渡口上的摆渡的,多半是生产队上选派的。
还有一种渡船,是没得人摆渡的,叫无人渡船。渡船两头钉有铁环,拴渡船绳子用的。绳子一头拴在渡船的铁环上,另一头扣在岸上的木头桩子上,也有扣在靠河边的树上的。想要过河的,在岸边蹲身拉绳子,一把一把,把渡船上的绳子往自己跟前拉,跟前绳子堆得越来越多,船就靠近了,便可上船,再蹲到渡船的另一船头上,重复刚才在岸边的动作,待船靠岸后,便可离船上岸,赶路去了。只是有一条,在渡船上拉绳子,需要把绳子及时放入水中,让渡绳在水中自然散开,堆在船上,容易挂住了,绳子放不下来,如若用力硬拽,渡绳一断,后来人就不容易顺利过河了。
这种渡船,一到冬天就蛮麻烦的了。西北风刮得呼呼的,鹅毛大雪在天上飞飞的,在家里头手都怕往外伸呢,过河得自己拉渡船上的绳子,冰冷的河水,冻片子闸闸的,哪块还顾得上理渡绳唦,稍微不注意,渡绳便断了。这下子,上了船的上不了岸,到了岸边的上不了船。村子里干部负责的,还好,立马派人来修,要是不负责任的,渡口什呢时候能通行,难说。
香河上的渡船,便是无人渡船。喜子、小英子去河北,得拉渡绳才能过去。眼下,正值夏季,他俩有渡绳拉才开心呢。你看,喜子跟小英子,分工明确,一人拉一把,轮流上手,船很快就到了他俩跟前,上了船,喜子不高兴再在船上拉绳子了,就让小英子一人在船头上拉,自己剥得个屌子郎当的,当着英子的面也不晓得怕丑,“扑通”一声,跳下河了,碧清的香河水在喜子身上抚 摸着,舒服得扎实呢。喜子得意了,来几下子“狗爬式”,扎几个猛子,之后,窜出水面,把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细鸭尾子潮湿湿的,耷在脑勺子后头,再扒在船帮子上,跟渡船一块游向对岸。
香河北岸高垛子上兔子苗还真不少呢,藤儿已经蛮长的了,绿绿的叶子中间开着喇叭形的花儿,铲这种草,都不一定要用小铲锹,手就能拽,一拽就能连根拔起来,不费难的。喜子跟小英子望着长得这样子繁茂的兔子苗,开心得不得了,小铲锹往旁边一撂,两只手全都用了起来,像杨雪花、王小琴跟杨阿桂她们在秧田里薅秧草似的,拔兔子苗呢。
两个人拔啊拔的,拔进人家蚕豆地里头去了。绿茵茵的豆叶丛中,便有豆花开出。那蚕豆花,形似蝴蝶,瓣儿多呈粉色,外翘得蛮厉害的,似蝶翅;内蕊两侧,则呈黑色,似蝶眼。偶有路人经过,猛一看,似有众多蝴蝶儿翩跹其间。有的叶丛之中,“蝶儿”却望不见了,倒有嫩嫩蚕豆角儿结出,又蛮像一条条“青虫子”,在蠕动呢。于是,乡里细小的,到田野铲猪草时,时常顺手牵羊,干起“捉青虫子”的事来。要是被家里大人晓得,当然是不允许的。然而,这些细的,调皮得很,多背了家长所为,即便有人吵上门来,那细的把头一歪:“你逮着了么?”
其实,说句实在话,铲猪草,烧青豆子吃,香河一带的细的,十有八九干过。你看,这会子,喜子、小英子网兜里猪草的分量也已经不少了,便自我放松下子,喜子在田埂上挖个小坑,小英子很快就从田地里捋点儿枯草、枯树枝儿,放到小坑上面,再把刚才找来的破碗片子,放上剥好的青蚕豆。从衣兜里掏出火柴,一点枯草、枯树枝儿,噼噼叭叭作响,缕缕白烟直升。夏天太阳好着呢,风像个顽皮的细小的,跑得连个影子都望不见了,高垛子上风丝儿均没得。片刻工夫,草尽豆熟,喜子拣一颗丢进小英子嘴里,小英子没得防备,烫得嘶嘶的,吓了一跳,“哎哟”一声,给喜子一拳,也不肯松口,一嚼,热气一冒,豆香随之飘出。喜子得意地大笑,问道:“香么?”“真香。”小英子点点头。于是,喜子一颗,小英子一颗,消灭了这些烤熟的“青虫子”。抬头一看,两个人便笑闹起来,小英子先取笑喜子道——
小小伢子,
长黑胡子,
娶新娘子。
喜子紧接着也笑话起小英子来——
丫头片子,
长黑胡子,
出不了门子。
笑闹得时辰不早了,便到河边上,洗去嘴角上的黑灰,打算背了满网兜猪草,回家。
青蚕豆烧细咸菜,是香河村村民家餐桌上极易见的一道家常菜。收工回家,临离田头时,从田埂摘上半箩青豆子,回去后,剥好洗净,从坛子里抓上几把细咸菜,混在一起爆炒,待豆子纯碧后,兑水烧煮。一好,便可吃了。这道菜平常得很,讲究的是青豆子不能老、也不能过嫩。老了不鲜,过嫩不粉。剥开豆壳,看蚕豆芽,黄芽色为佳。且需现摘,现剥,现吃才好。平日里,楚县城里人虽说也吃得上这蚕豆烧细咸菜。但,那青蚕豆多半是隔了几宿,才上街卖的。所少的,是鲜活之气。
吃青蚕豆,就是要在该吃的时候吃,要当时。一过时,蚕豆老了,便只有长老豆子了。枯老之后的蚕豆,收获时,需连秸杆拔了,晒到各家各户天井里。晒过几个太阳,豆壳便自然开裂,噼里叭啦地响,有豆子从黑黑的壳中蹦出,扁扁的,绿绿的。簸晒干净的蚕豆,择了小罐、小坛之类,装入,或留种,或冬闲煮“烂芽豆子”,均是一道农家小菜——香河一带人称为“老小咸”。煮烂芽豆子,需将豆子破了壳,在清水里浸泡一些时辰,硬硬的豆壳松软了,便倒入淘米箩,爽干。之后配了佐料慢煨,至豆烂即可。这里,有个细节应注意:烂芽豆子煮好了上餐桌前,千万别忘了,得“扑”上几个大蒜头子。
小英子跟喜子背了满网兜刚铲的青草,一前一后,正准备出蚕豆田,离开高垛子家去呢。“啊——”突然,小英子在前头吓得惊叫起来。“什呢,什呢?”喜子赶忙快步上前,问道。“蛇,一条大蛇!”小英子胆小得很,怕的东西蛮多的。比如,老鼠啊,癞蛤蟆啊,百脚啊,总之,真蛮多的。眼前的这条蛇,在喜子看来,没得什呢好怕的,一条平常的水蛇罢了,没得毒性,也不曾大到哪块去,不至于吓得“哇哇”大叫。水蛇“哧哧”地朝小英子脚底下钻呢,她吓得又叫起来:“快快,把这该死的蛇弄走。”“好好,看我的。”只见喜子赤手空拳,上去用两个手指头,轻轻捏住了蠕动的蛇尾子,“哧溜”提了起来。小英子望了更怕,“喜子哥,你这是干什呢唦?”“你呀,水蛇没得毒性都不懂。”喜子边说边老练地抖动着蛇尾子,刈把猪草的工夫,蛇软了,瘫了,再也不能蠕动了。喜子这才在小英子跟前显摆下子:“这种法子,叫散蛇骨。懂么?我爷爷教我的。”
喜子真是个小调皮呢,有一回,也是为了在摸鱼儿、张邋遢他们几个细猴子面前显摆,在杀猪的王老五家屋后头,玩这种“散蛇骨”,这蛇被你散了骨头也就算了,咦,不行,喜子掏出火柴,想把散了骨头的蛇烧掉。结果,火点起来了,一烘烘到王老五家屋子后墙上的草帘子上去了。一个稻草房子,火爬上墙,上了屋檐就不得了啦。几个细的吓得直喊:“走水啰,王老五家走水啰!”香河一带,村民们懂得避讳呢,失火不叫失火,叫走水。这一喊,惊起了在家中的大人,纷纷提了水[木亮]子、脸盆子之类,赶到出事地点,还好,幸亏没得什呢风,要不然,风一刮,火借风势,很快就能上屋顶的。当人们把火扑灭的时候,只烧掉了王老五家后墙上大半片草帘子。王老五到不曾怎儿为难柳家,细小的,顽皮罢了,值不得顶真呢。可柳春雨这个当老子的,觉得脸面上过不去,不是说,养不教父之过么?柳春雨一把把小喜子拖回家,当场不曾挨小伙一下,当了王老五的面打小伙杵人呢。一到家中,一根篾瓣子,把个细小伙打得杀猪似的,“哇哇哇”的大哭。柳春雨还不丢手,做妈妈的心疼了,“你这哪像是打自家的小伙啊,倒像是从外头拾得来的小拿宝子了哇。”杨雪花意思很明了,对亲生小伙不派这个样子瞎打,打屁股就不疼了,就不能伤了细的啦?“你个婆娘家,懂什呢唦,这叫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去去,有你的事。”“好,我不懂,你懂。把小伙打煞咯也没得哪个再问你。”杨雪花气得眼泪沽沽的,跑到后屋找救兵去了。
“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哪有你这个样子教育细小的的?”柳安然从后屋作坊里出来,到了正屋的堂屋。老子来了,柳春雨才撂了手里头的篾瓣子,“叫你往后不长记性。”一把把小伙从扒着的板凳上拉起来。可怜细喜子,屁股受苦了,见了爷爷更伤心了,“爷爷,我以后不敢了。”“好乖乖,玩火不好,会出大事的。懂么?爷爷教你散蛇骨是防身用的,蛇既已伤不了你了,就算了。何必再用火烧呢?这次挨打,要记住,为什呢挨的打。”柳安然把孙子心疼地搂在怀里,又转过头来对儿子说:“你这样子打人也不对,要改,什呢棒打出孝子,我这个样子打了你试试看?”说着从地上捡起篾瓣子,朝柳春雨央了央,这下子把喜子逗得破涕为笑了。
蚕豆地里,面对被喜子抖散了骨架子的水蛇,小英子问:“怎儿弄?”喜子掏出火柴,刚想说“烧”,猛地想起老子的篾瓣子跟爷爷的话,说了句,“随它去吧。”
日头偏西了,高垛子西边的天上抹上了一片淡红的霞光。一群麻雀子从喜子、小英子头顶上飞过,叽叽喳喳的,落到村庄的树林里头去了。薄薄的雾气从田野上升腾起来,田埂上,喜子跟小英子,两个小人儿,背着网兜,一蹦一跳地,往香河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