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者:
刘仁前 更新:2024-07-30 16:08 字数:11385
不曾等到谭支书精心安排的文娱宣传队到公社王主任门上表演,谭支书就又回到了大队会计的位置上了。他的代支书不仅不曾能够转正,连代支书公社都不把他当了。公社领导对老谭的评价蛮客观的,做大队会计账目弄得蛮不错的,当支书不行,没得一点统治能力,香河村在他手上老出事情,这是香元当支书这些年不曾有过的。
公社决定让香元不再停职检查,恢复他香河大队支书的职务。这一消息,是香元亲自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向全村广大社员播送的。再次从大喇叭里听到香元支书熟悉的声音,多少人高兴得睡不着觉呢。“祥大少”就是其中的一个。谭支书在位时,认为“祥大少”是香元的人,不怎儿放心用他,对其他几个队长反而重用,对香元一直重用的“祥大少”一直“冷”着。弄得“祥大少”早上都不高兴起来喊人烧早饭呢。
尽管水妹的事情成了香元的一块心病,但公社能让他重新回到支书的位置上来,香元内心还是蛮感激的。公社新来的李主任一来就过问此事,说是他在邻近的向阳公社就听说过香元,是个很不错的支书,不清楚为什呢不当了,还觉得蛮可惜的。直到李主任调到公社来,过问此事,才发现,香元是为了新庄基的事情被停职检查的,事情并不复杂。公社革委会上,李主任带头表明了自己对香元支书停职检查的意见。李主任说,香元是个敢于坚持原则的好同志,同志们想想看,让你家往才扛了没几天虚土上砌房子,你愿意么?就算是你愿意,社员愿意么?就算社员愿意,房子能砌得牢么?哪个能保证不出问题么?等到出了问题,往轻里头说,房基下陷,墙壁裂缝,你政治思想觉悟高没得什呢,这些个社员呢,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好容易拾芝麻凑斗,东拼西凑的,盖了个新房子,是最后因为我们干部瞎指挥,乱弹琴,弄得人家好好的房子下沉、裂缝,人家不吵死?不找你我这些当干部的算账?往重里头说,事情就不容乐观了,这种新庄基,哪个也说不准什呢时候,地基下沉了,陷下去了,新砌的房子根脚走动身,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要倒房子,万一事情发生在晚上、在夜里怎儿办?那可是要出人命的,要死人的,同志们!毛主席怎儿教导我们的?要实事求是。同志们,实事求是啊,做到这一点太重要了。公社当时的领导实事求是了么?我看就没有嘛,倒是香元同志实事求是地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却遭受了不公正待遇,这是很不正常的,必须尽快纠正。我们党是不怕犯错误的,中国革命过程中,我们党就犯过不少错误嘛,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得勇气和能力改正错误。像我们党这个样子就很好嘛,广大人民还是很拥护的嘛。同志们,我们党都能改正所犯的错误,我们在座的为什呢就不能呢?香元同志明明是正确的,为什呢就不能改正对他的不公正待遇呢?请同志们好好考虑一下,发表意见。
李主任水平真是太高太高了,香元是事后从旁人那里听说这些话的,好多他都听不懂什呢意思,但他晓得,是李主任让他重新回到支书这个位置上的,香元在心里想,一定要好好干,干出点成绩来,向李主任汇报。香元从旁人那里也晓得了原来王主任的情况,说是生活作风的确存在问题,答应人家几个南京女知青,想办法让人家调回南京的,结果空口说白话,跟人家睡觉㞗交易的时候,胸脯拍得“咚咚”响,一切他全包,叫人家放心。可他一趟又一趟往人家床上拱,往人家身上爬,就是不见他把调令给人家带得来。几个女知青想想不对头,王主任真不应该这个样子,一完事就把允诺过的事情尥到脑袋后头去了。说句村话,这叫拔屌无情呢。一气之下,几个女知青联名写了封信给县革委会,事情一下子搞大了,腐化知青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毛主席他老人家让这些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是让他们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将来是要让他们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的,哪块是送把你王主任㞗交易的唦?简直是色胆包天呢。降职,调离。蛮惨的。
惨不惨都是他自找的,眼下香元反正有李主任领导呢,王主任也就随他去了,不管王主任是好是丑了。他想好了,他香元无论怎儿也要紧密团结在李主任的周围,不是李主任,他到现在也不可能再当支书呢。不再当支书,对香元个人事小,对香河村事情就不小了,就是一种损失呢。你想啊,要不是香元坚持原则,同意王主任的决定,把一部分社员的房子搬迁到新庄基上去,当然也包括香元本身,那会是怎儿样子的后果?无法想像,哪个也无法想像。
重新复任的香元憋着一股劲呢,大队部头一个会议,把全体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召集起来,大搞冬季造肥运动。罱泥,罱渣,捞水草,挖草粪塘,但凡跟积肥造肥有关的农活,一应全上。香元在大队部大喇叭里向全村社员发出了号召:“全体社员同志们,老辈人说的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种田,这种老思想、老观念过时了,不能要了。现在虽说还在正月里,但我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从现在起,全体社员同志们,要男女老少齐上阵,大力积造自然肥料,为开春的春耕生产打下良好的基础。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说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我们搞冬季造肥运动,就是听毛主席的话,就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各生产队一定要紧急行动起来,打一场积造自然肥的人民战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毛主席喜欢在北京向全国人民发最高指示,香元喜欢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向香河村的全体社员发最高指示。这不,香元的最高指示一播送,各家各户行动起来了,泥罱子,渣罱子上了男将们的肩膀,大妇女也上了罱泥船、罱渣船,实在是罱不了泥,罱不了渣的,也撑了大船到乌金荡里捞水草。剩余下来的劳力,也不曾闲下来,扛着大锹挖草粪塘去了,要不然,这些罱回来泥啊,渣啊,捞回来的水草啊,没得地方堆,没得地方发酵成为有机肥料呢。
“祥大少”劲头子又上来了,天没亮,龙巷上他的喊声又响起来了——
“起来烧早饭啦——”“起来烧早饭啦——”
“祥大少”喊归喊,有一样不曾忘掉,生产队上正月里头多了好几个新娘子呢,他的头脑里边开始盘算起来。唉,不晓得“祥大少”眼光落咯哪家新娘子身上呢。
这一回香河村的积肥造肥运动声势蛮大的,各家各户没得不响应的。香元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跑,要求各个生产队长挨家挨户动员,要真正做到男女老少齐上阵才行,否则,过不了关。这不,柳安然家豆腐坊不做豆腐了。单靠柳安然怎儿做唦,柳春雨、杨雪花跟柳翠云,均被安排上了罱泥船、罱渣船。春雨家小两口子一条罱泥船,春雨罱泥,雪花撑船。也可以说是夫唱妇随了。柳春雨出学校门一共不曾怎儿拿过泥罱子,他家老大罱泥、罱渣均比他强,可他也不晓得春耕在哪块呢,这个做老大的也说不上嘴了,兄弟结婚也不曾家来下子,叫柳春雨想起来有些个不是滋味。可反过来又替柳春耕一想,你要他家来,怎儿面对你跟杨雪花唦?原本说媒说把他的人,被你做兄弟的娶了来做婆娘,做老大的心里头就好受?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不家来倒也罢了。
这会子,柳春雨家小两口,撑着罱泥船跟队上其他罱泥、罱渣的一块儿朝乌金荡去了。乌金荡到底生态环境好,水草多,淤泥也多,每年冬季都有人进荡子罱泥、罱渣。杨雪花撑着泥船往乌金荡来的途中,柳春雨抽空整下子泥罱子。这泥罱子,罱口固定着上下两根篾片子,长长的,扁扁的,把罱网子撑开来,好贴着河床把淤泥啃进罱网里来。罱网口的两根篾片子上均有铁爪子,好插在罱篙上,两根罱篙长长的,不长没得用,水深罱篙短,罱子到不了河床,也就罱不到泥。两根罱篙均在火上熏烘过,靠根子扣罱网子的地方,熏烘得弯弯的,两根罱篙弯子正好相对,在弯曲的地方上个“8”字形的铁环,既把两根罱篙连在一块,又起着支点的作用。罱泥时,罱篙张开入水,这时罱子口便会张着,随着罱泥的将罱篙不停往前推,罱口的篾片子啃着河床向前,约摸着罱网子里泥不少了,罱泥的便可将罱篙挟紧,双手用劲把罱子往泥船上拖,这时候不能使蛮劲,罱网子里头,满满的淤泥,分量不轻呢,用蛮劲,稍微不注意就会闪了腰啊,拉伤臂膀的肌肉啊。满罱子泥出水,上泥船,要用巧劲。罱篙往回抽的时候,手在罱篙上移动的幅度要掌握好,一把一把往回去抽,节奏不能乱,要能借用罱子在水中的浮力,这样子把罱子里头的泥倒进船舱才不怎儿太费劲。否则,一个劳力罱泥罱不到晚就会有毛病,不是腿脚、膀子扭伤,就是腰闪了。柳春雨上船之前,专门请教过三狗子,那家伙不仅拉纤摇橹好,罱泥、罱渣也是没得说的,呱呱叫。柳春雨晓得了,罱子下水心不能贪,估摸着自己的力道跟罱子重量基本相当,行了,不要把罱口再张了,得挟罱篙,罱子里头有一半多一点,便可回返了。这样子一来,尽管每罱子的分量差一点,但每回都能把罱子端进船舱。不至于罱子提在半空中,罱篙夹不住,手上劲提不上来,只好把罱口松开,将原本进了泥罱子的泥吐出来,这才叫吃力不讨巧。大半罱子一端,大半罱子一端,频率快了,也蛮容易满呢。这罱泥的名堂多,不容易罱,难不成泥船就好撑么?不见得,别看杨雪花站在船尾上,船篙在河里撑儿撑的,有一篙没一篙的,不紧不慢,像没得什呢事。其实,撑泥船也不是件什呢容易的差事,稳劲要足才行,罱泥的下罱子时,罱口张着朝前推,撑船的就要跟进,不然罱口张着啃不到淤泥,跟进得快了就又变成单纯撑船了,罱泥的没得办法罱泥。罱泥的罱篙往回抽的时候,泥船会往下埋,这时撑船的要稳得住,不然整个船都会摇摇晃晃,弄得人站都站不稳,还罱什呢泥唦。
这些个关门过节,三狗子不仅告诉柳春雨听了,还带他上船,做把他望过了。因而,柳春雨小两口子一天下来,都能将两三船泥送进生产队的草粪塘里头。陆根水跟琴丫头小两口子也是一条罱泥船,就不中了。陆根水在村子上做农技员时间蛮长的了,平日里,虽说到大忙的时候也下地,但罱泥罱渣几乎不曾弄过。倒不是陆根水躲懒,而是香元支书有明确要求,一个农技员下河罱什呢泥,要把工夫花在农业科技上头才是正理。因而,罱泥罱渣陆根水碰不到边。可那时是那时,眼前是眼前,香元支书又说了,积肥造肥是全村上上下下的一件大事,你陆根水当农技员就想搞特殊化么?这可是态度问题,思想认识问题,说得不客气一点,是对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政治觉悟高不高严肃不严肃积极不积极的问题。陆根水吓得赶紧上船,可光上了船用不起罱子有什呢用唦?
琴丫头就苦了。她硬撑着接过了男将手中的罱篙。这样一来,陆根水撑船,琴丫头罱泥。这在香河村也不是不曾有过,能干的有力气的大妇女赛过一般男将的有呢,不多。在香河村七个生产队,排来排去,也不会排到琴丫头的。况且,琴丫头结婚没得几天就有反应了,有了。把个来娣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真是撞门喜呢,望不出来我家根伙蛮有用的。”来娣子高兴,琴丫头握着罱篙从冰水往上提就受罪了。不能不做么,这可不行。支书的圣命难违,家家户户都得上条船,不是泥船,就是渣船,实在不行捞水草。而柳春雨一家、陆根水一家,支书明确要求上罱泥船,哪个也不敢再指派分工了。
在乌金荡,两对小夫妻碰到一起了。开头,柳春雨只顾下罱篙,张开罱子朝前推,端罱子,夹起罱篙往上提。时不时的跟自家婆娘说句把闲话。当他几罱泥端进舱之后,直直腰,稍微歇下子的时候,发觉旁边一条船上,竟然是陆根水撑船,琴丫头罱泥。而且,琴丫头每提一把罱篙蛮吃力的样子,让柳春雨不忍心去望。柳春雨原本想忍着不吱声的,可偏偏琴丫头这当口一罱子泥不曾端得上来,脚下一滑跌在船头上。琴丫头一跌,重重地打在柳春雨的心上,这可是跟他曾经那么相爱的女人啊,他再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杨雪花冷冷地说了句,“把船靠过去。”没等杨雪花弄清爽自家男将要做什呢,柳春雨丢下手中的罱篙,一个健步上了陆根水的船。不由分说,上去就给正准备去搀自家婆娘的陆根水一拳,“你个畜生东西,还算个男人,让婆娘家做这个?”陆根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懵了。倒是跌在船头上的琴丫头明白这一切,“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你走,不要在我家船上。”跌下来都不曾哭,两句话不曾说完,琴丫头号啕大哭起来。“我就要管,偏要管。”柳春雨气呼呼的奔到船头来了,来抢琴丫头手中的罱篙。琴丫头手死死地抓着罱篙不丢,柳春雨用力硬掰也掰不开,两个人扭在了一起。“春雨啊,你这是做什呢唦,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杨雪花在一旁劝说,连陆根水都呆子似的,愣在船尾上不晓得怎儿弄,杨雪花除了劝还能做什呢唦?“没得你的事。”柳春雨臭声臭气地吼了婆娘一句。“你是不是有了?是我的,是不是?”借扭在一块的当口,柳春雨低声问道。“不关你的事。”琴丫头不曾正面回答柳春雨的问话。随后放大声音对柳春雨说,“你说你要管,要管到什呢时候?可能管我一辈子……”
柳春雨无言可回,从琴丫头手中夺过罱篙,朝船尾上呆子似的陆根水吼道,拿篙子撑船。自己用力地把罱篙下到河里,接着猛抽上来,一罱子一罱子乌黑的河泥进了琴丫头的船舱。乌金荡的河泥真的是好呢,乌黑而发亮,看上去就晓得,肥得很。用这样子的肥料长庄稼,收成一定不会差呢。
香玉倒是个蛮重情意的女人呢,自从“黑菜瓜”当上村小老师,她就一直跟香元不曾断过。她对香元心里头蛮感激的,要是当初香元不肯帮忙,“黑菜瓜”就当不上老师,当不上老师,就还跟他家老子一个样子,转漕沟,取鱼摸虾,能有多大出息唦?自然也就没得人来说媒,没得人来说媒哪来的新娘子呢,说不定还在打光棍子,“黑菜瓜”一打光棍,她香玉根本不可能有杨阿桂这个样子乖乖巧巧的儿媳妇进门。你说,香玉能不感激香元么?
香元不当支书了,可人家的情意不能因为他不当支书就不记得了,人是人,不是畜生。是人就得有记性,她香玉是人,她香玉有记性,一直对香元不错。这也让香元蛮意外的,原想女人家无事不求人,求人无他法,送把你弄下子,皮不破,肉不烂,裤子一捞照吃饭。不想香玉不是这个样子的人,蛮重情意的,香元不当支书了,心里头不惬意呢,往香玉的床上拱,香玉不曾嫌过一回,只要香元去,哪回子都尽心尽意的,把香元服侍得滑滴滴的,弄得香元浑身蛮舒坦的。“我到不当支书了,你怎儿还把我进门的?”香元舒坦了,安逸了,抽根烟,歇把劲,便问拱在他怀里头的香玉。香玉还是那句话,“我是人,不是畜生。”话说得蛮动情的,香元把这个野婆娘搂得紧紧的,两个大奶子上的肉都要往外冒了。
说真的,香元上过多少婆娘的床铺,他记不清爽,不曾细细数过,不过有一条,只要你替她把事情办了,不要说香元已经不当支书,就是当支书,也别想沾上边了。这些婆娘,多数是一锤子买卖,完事走人,不谈下回,更不会对你怀有什呢情意。因而,碰上香玉这个样子的,让香元蛮意外的。其实有一点,他跟香玉也叫不说自明,那就是谭驼子不在家,要有个谭驼子在,总有些个碍手碍脚的,不大便当。
香玉也不曾想到,香元停了几个月的职,又当上支书了,而且比以前更“红”,香元亲口告诉过她,公社李主任虽说是新来的,工作作风细得很,实得很,对他香元的情况一清二楚,可中意啦。有一个想法在香玉头脑子里搬来搬去,她拿不准是不是跟香元说。思前想后,如若不跟香元说,事情就根本不可能有转机,更谈不上解决了。
“香河村的全体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大队上的通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我们香河村,也和全国一个样子,革命生产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眼下积肥造肥运动正搞得热火朝天,广大社员革命热情空前高涨。一队的三狗子,一天罱泥五大船,为全村积肥造肥树立好的样子,作出了贡献,特此广播通知给予表扬,并号召广大社员都要向三狗子同志学习,把积肥造肥运动搞得更加热火朝天。通知播送完了。”香元是在昨个晚上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摸情况的时候,听“祥大少”汇报后才晓得三狗子一天罱泥五大船的,香元觉得,这正是他眼下所需要的,于是,当场决定对于三狗子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要在大喇叭上向全村广播,给予表扬。香元并不曾在大队部的大喇叭一广播就了事,他不曾这样做,而是随即就代表大队党支部上门慰问了三狗子同志。支书能到三狗子两间草屋里头来,让三狗子一家喜出望外,感觉祖坟上冒烟了。当然,支书的慰问是精神上的,这也就不简单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没得精神就会病害郎当的,地都下不了,更不要谈罱泥罱渣了呢。不管怎儿说,三狗子一家蛮感激支书的。支书临走时,亲切地拍拍三狗子宽宽大大的肩膀,“很好,三狗子同志,还想不想革命路上继续进步呢?比方说,一天罱它个六七船,七八船,八九船,十来船,不是有人总结出一条成功的经验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有些工作上我们不妨也大胆一点嘛。当然了,我只是比方,打个比方,三狗子同志,你懂吧,不是叫你明儿上船就罱个七八十来船泥回来。”香元说完拿脚准备走了,三狗子抖抖索索的给支书递上根纸烟,“支书你抽根发脚烟。”香元脚底下停了下子,扭头一望,8分一包的“经济”,拿脚就跑,说了句,“香烟存库。”“存库”是香河村民之间常用语,意思是让主家省省,香元让三狗子存库,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不得了啦,你家老子被人家打煞咯了,在牢里受苦呢。”连续几晚了,香玉一睡下去就做梦,梦到谭驼子在里头被人家拳打脚踢的,浑身没得一块好肉了,不住气朝香玉喊,“救救你家男将,快求香元,救救你家男将,再不求他,想救也救不成了。我快要死了。”香玉自从有了那个想法之后,觉总是睡得心惊肉跳的,不得安神。
听到妈妈夜里头一惊一乍,“黑菜瓜”小两口均会跑到香玉床头跟前,问一声,“怎儿了,又做怕梦了?”“不碍事的,白天想事情想多了。”“你俩睡去吧,明儿还要罱泥呢。”接着香玉又会对自家小伙关照几句,“不要用死力气,蛮力气,罱子提不上来不能硬撑,弄不好能把大卵子撑儿掉下来。那就麻烦了。”
小两口子离开后,香玉怎儿也睡不着了。“不行,这事得跟香元开口,开口迟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也对不起个死驼子啊。”主意拿定,香玉便主动约香元来“那个”。香元手上积肥造肥运动已经起儿身了,心想,李主任要各个村革命、生产两不误,两促进,真是太对了。香元想的也是“两不误”,造肥与操屄两不误,两促进。此话怎儿说唦?在香元看来,只要村上造肥运动搞得越好,造得越多,他跟婆娘们操起屄来,就情绪越高涨,斗志越昂扬,意气越风发。
这刻儿,没等他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呢,香玉一翻身,转到他的上头来了,掰着他的头,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不说话。“想来个新花式咯家?”香元下身拱个不停,在问。“有事求你。”香玉说了句,软在香元身上,奶子在他胸口上擦了擦。“说什呢笑话,有事尽管说,跟你什呢关系,谈什呢求不求的。”“什呢关系?你说是什呢关系?”香玉有些个不高兴,她嫌香元说他俩只是有“关系”说得不好,她香玉可是个有情有意的人。香元发觉香玉有些不开心了,他插里边的东西感觉得出来呢,香玉扭儿扭的,朝旁边让了。“好好好,是我说得不好,打嘴巴子,行了吧。”香元说着真举手要打,被香玉拦住了,“人家的心意难不成你一点都不在乎?”“哪个说的,在乎,在乎你,姑奶奶。”“那人家有事求你,帮不帮?”“帮,一定帮。”“那好,我说了,你不许不帮,不许不高兴。”“好来,好来,说,说。”香元不大习惯在下面呢,想催香玉快说了,好让他俩有正事。
“你帮我家驼子下子,把他从里头弄出来。面子上的花销都是我家来。”“姑奶奶嗳,那可是在里头,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唦?”“晓得你没得这么大的本事,但你去找公社李主任,李主任不是对你蛮看重的么,他肯定有这个本事的。”“咦,你还别说,倒是条路子。想不到你对驼子还这么上心呢。”“再怎儿说,他也是我家男将唦。”“你倒说说看,帮你家这个大忙,怎儿谢我呢?”“我整个人都把你了,你还想怎儿呀,其他我还有什呢唦?”“你家不是多了一个人么?”“你个缺德鬼,打起我家阿桂的主意来了。”“这有什呢唦,阿桂反正已经是你家小伙的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弄下子没得什呢了不起的嘛。”“把我家小伙晓得了要吵死的。”“你告诉他,就一回,亏不了他,总是当个代课老师有什呢意思,年纪轻轻的,要进步嘛。”被香元这样子一说,香玉倒有点嚯动心了。这个缺德鬼,说得也不是没得道理呢,阿桂丫头悄悄把他弄下子,又有什呢说项唦,让他把驼子弄家来,再给小伙弄个一官半职,不仅我做妈妈的风光,你做婆娘的不是更风光?
一天泥船撑下来,身小细腰的杨阿桂着实吃不消了。到了吃夜饭的时候,阿桂瘫在床上不肯起来了。“黑菜瓜”怎儿劝也没得用,他的新婚劲儿还不曾过呢,总想多跟新娘子在一块呆着。“起来,起来吧,哪个不是做了一天,我还是拿泥罱子的呢,没得你在桌子上吃饭没意思。”
“你这个小伙,一点不晓得疼婆娘,去去,到桌子上吃去。”“黑菜瓜”还在说服动员呢,这边香玉已经把疙瘩粥端到阿桂床铺边上了,“阿桂啊,不想起来就坐铺上吃吧。”“我还是起来吧。”阿桂想不到婆婆会如此关心她,有些个不好意思。“嗳,端都端来了,就别起来了,坐在床上吃吧。”阿桂只好从婆婆手里接过粥碗跟筷子,这当儿,香玉把咸菜碗搁在了床头柜子上。
一家三口吃过夜饭,“黑菜瓜”打算整下子罱子,望下子罱口是不是坏,罱网子是不是有扎头松了。阿桂想下床帮婆婆洗碗抹锅,收拾桌子。“今儿累了,就我来吧,你歇下子,养养神。”香玉这边跟媳妇说了,又转过身来吩咐小伙,“罱子先丢下子,你到西头‘二侉子’家望下子,打斤把酱油家来,这些天你来活计苦,我烧样把下饭的咸把你来。”
“黑菜瓜”前脚出门,后脚香玉便到了阿桂床铺边上,二话没说,“扑通”双膝着地,哭泣着,“阿桂啊,婆婆有事求求你啊,无论如何你要帮这个忙,只有你能帮这个忙,不然,你家驼公公就没得指望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坐在床铺上的阿桂弄得云里雾里的,不晓得家里出了什呢大事,想想又不像啊,吃夜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只要阿桂做得到的,做儿媳妇的哪能不听婆婆的呢,哪能不帮家里的忙呢?”阿桂娘家是个本分的种田人家,能嫁把当老师的做婆娘,真睡着了笑醒了,上辈子修来的呢。妈妈一再关照,过了门,不仅要把自家男将服侍好,也不能亏待婆婆,她一个妇道人家撑起个家不容易呢。人家儿媳妇跟婆婆关系不好,不要去学,待婆婆要好,要听话。
“婆婆起来,阿桂听婆婆摆布就是了。”可怜阿桂鞋都不曾穿,一脚踩在地上,用力把婆婆拉起来,望着婆婆哭得那样子伤心,没等婆婆说出让她做什呢事,就先表了态。这时,香玉才边抹眼泪,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儿二的说把阿桂听。阿桂含着眼泪只对婆婆说了句,“千万不能让你家小伙晓得,如若晓得就是要我的命呢。”说完反过来下了婆婆一跪。
婆婆要救公公,人家明明白白开出了条件,要我阿桂的身子,我能不答应吗,我的身子是你“黑菜瓜”的,也就是你家谭家的,现在为了你家老子,我只好答应。婆婆说得也不错,反正我已经是你家谭家的人了,进了谭家门到现在还不曾望见公公的影子呢。就算是尽孝道吧。小时候听大人说“白茄”,为国为家牺牲自己的女子还不少呢。我这又算什呢唦?杨阿桂反反复复,回想着婆婆对她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不这样,她又能怎儿去做呢?
谭驼子家来了。
原本腰就驼的谭驼子,腰更驼了。比先前瘦了许多,白了许多。整天关着,茶不思饭不想的,能不瘦么?关在一间房子里,只有一个细窗子,闷也闷白了。谭驼子进门头一个仪注 是香玉安排的,让谭驼子坐在堂屋的上首,让小伙媳妇跪拜。“黑菜瓜”成亲时,没拜呢,今儿老子家来,一定得补上,这规矩礼不能少。
一家人团圆了,谭驼子开心得不得了,望望如花似玉的新媳妇,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香玉问谭驼子有没有判罪,谭驼子这才告诉一家人,根本不是什呢逮捕,只是抓了去关在公社派出所里,不曾进监狱,哪谈得上判不判的呢。说起来罪大的是杨家庄的村干部,他谭驼子只不过是他们的替罪羊,可那阵子这帮村干部有公社王主任撑腰,动不了,社员又闹个不住气,只好把谭驼子抓起来。可事情报到县里,县里有话下来,不能瞎来,谭驼子不过如约捕鱼,偷窃之名都很勉强,更何况鱼一个都不曾拿得走,够不到判罪,教育教育放了。可县里的话是说给公社王主任的,那有什呢用唦,人就是王主任让抓的,不然杨家庄的社员闹起事来,怎儿停汤唦。现在不一样了,王主任调离了,香元跟李主任一说,人就放了,不曾有什呢费难的。
听说亲家公放家来了,杨阿桂家娘老子特地赶过来,放了不少炮仗,说是轰下子,把晦气轰走掉,新年就要行红运了。娘老子来了,做姑娘的理当忙前忙后,给香玉打下手呢。当了亲家母、亲家公的面,香玉不住气地夸阿桂这个丫头好,孝顺,听话,懂事,肯吃苦,能干会做事,说得阿桂家妈妈笑眯眯的,“瞧,亲家母说的,把我家阿桂夸成一朵花了,在家里头,我倒不曾觉得她有这样子好呢。你做上人的,还是不能纵容,要多教育教育,对细的日后有好处。”
阿桂心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怕就怕自家男将日后晓得了,看不起她,其他倒也罢了。多一回,少一回,哪个叫你是女人的唦。弄也就弄过了。阿桂她哪晓得,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呢。因为,阿桂跟香元的事,“黑菜瓜”不仅晓得,而且从这个事情当中,他也是有好处的。这是阿桂所不晓得的。
新学期开始了,香河村小学关了一冬的教室门一间一间打开来了。
村小的操场上,新任校长“黑菜瓜”正站在教室走廊上,朝下面头二十个小学生训话呢。当上村小校长多亏香元支书到公社中心校跑过几趟,中心校领导对“黑菜瓜”印像不深呢,香元有的是办法,专门请中心校领导来香河检查指导了几回,开学前,终于把“黑菜瓜”当校长的事定下来了。这样一来,原来打算提拔的孙老师只好调走了,香河村小暂时只有“黑菜瓜”一个人了。你没听见香河村的村民们是怎儿编排 “黑菜瓜”呢——
校长兼校工,
上课带打钟,
烧饭带剥葱,
整天忙得屁嘭嘭。
可不管别人怎儿说,他“黑菜瓜”俨然是一校之长的样子了,每日里,把自个儿的小分头,梳得油光光的,真是苍蝇站上去都怕闪了腿子呢。结婚时当新郎官的藏青蓝中山装再也不离身了,笔挺的,谭校长蛮喜欢的,临出门去村小之前,总要照儿再照,看上去有了校长的样范了,才夹着几本书出门。
“谭校长早。”“嗯。同学们早。”一到村小就有学生主动跟“黑菜瓜”打招呼了,这让他有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满足与自得。你不晓得,为了让这帮细猴子见到他要喊“谭校长早”这几个字,可让“黑菜瓜”费了不少劲呢,开学头几天,进行校风校纪教育,他就在两个复式班反来复去讲这件事情,后来他学会了以学生教育学生,就把三四年级当中各选拔出一个代表,由谭校长亲自辅导,反复演练,差不多了才放到班上去示范。一三复式班,由三年级的小代表到班示范、讲解,二四复式班,由四年级的小代表到班示范、讲解,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当了校长之后的“黑菜瓜”,有了某种优越感,对新婚不久的阿桂也会吆五喝六的了,一开始阿桂也并不在意,男将儿哪个不想有点威风,就满足他下子罢了,没得什呢计较头,自家男将,又不是外人。后来发觉不对头了,“黑菜瓜”不像之前了,忙起来不问家里外头,他都帮把手呢,现在倒好,一到家洗脸水要打把他,饭碗要盛把他,简直跟过去大家人家的少爷差不多的作风,你在家里头当什呢校长唦?作威作福,想往阿桂头上爬么,把你爬你才能爬呢,不把你爬,爬上来也把你摔下去,摔不死你才怪呢。
终于,有天子早上,为给“黑菜瓜”盛粥,阿桂盛了一次,说嫌薄,阿桂不吱声,把他手中的碗拿过来重到锅里盛,端了他面前,又说厚了,还要阿桂重盛。阿桂没答应,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顿,丢下句,“真把自个儿当校长,你晓不晓得这个校长怎儿来的?”跑到房里,把自己反锁在里头,失声痛哭,哭得好伤心,好凄惨哦。
阿桂说出的话让“黑菜瓜”一愣下子,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晓得这个校长是怎儿来的,你这样子说,不是把屁往人脸上放么?可事实是,阿桂不晓得“黑菜瓜”晓得先前的事,想让他不要感到是自己有什呢了不起了,把自家婆娘不当人,别做梦吧,没得我阿桂你当狗屁校长,在我面前少显摆,姑奶奶不吃你这一套,现在结婚不曾有几天呢,一起过日子的时光长着呢,你真变起来倒快呢嘛,要刺刺你才行呢,现在的婆娘,说好玩就好玩,说不好玩就不好玩。不信你“黑菜瓜”试儿望望看。阿桂主张拿定,不愁他“黑菜瓜”不来打招呼。
不曾要“黑菜瓜”开口,香玉就敲阿桂的房门了,“阿桂啊,开开门,你一个人在里头,叫我不放心呢,乖乖,你听我劝,把门开下来,那个死小伙有我来教训他,肯定让他向你赔不是。乖乖,你听我说。”香玉说得言辞恳切,阿桂被她左一声乖乖,右一声乖乖,喊得心软下来了,开了门,这刻儿,“黑菜瓜”也已经站在房门口了,“阿桂是我过分了,昏了头了,以后不会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你个大校长,还在乎我原不原谅?”“好了,好了,阿桂听我一回劝,这次原谅了,算了,以后再这个样子不得轻饶。还不死儿上课去。”香玉冲了小伙下子,把他推出门了。这才跟阿桂敞开来,谈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