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
刘仁前 更新:2024-07-30 16:07 字数:23712
大人要种田,细的巴过年。说要种田,那是因为乡里人的日子要过呢,不种田,喝西北风么?地是容不得人欺骗的,常言说得好,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还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别把芝麻当西瓜。乡里人不以种田为业,整日里东游西荡,不就成了“二流子”了?村上人对“二流子”这类人可是没得好脸色朝他的,你没听村上人怎儿形容“二流子”们的么?
二流子,
甩膀子,
好吃懒做吃幌子。
乡里人,虽说没读过几天书,肚里墨水不多,但有时用个词儿,蛮文乎的,绕几个弯子才点及本意。这“吃幌子”,在外来人看来就不好懂。其实,“幌子”便是含了影子之意,似乎不好用“吃”字。然,“影子”再往深处一转,便是含了无实在之物的意思,说到底,便是什么都没得了。如此说来,“二流子”们便是什么都没得吃了,正照应了“好吃懒做”。“二流子”在乡里头并不是指哪一个人,而是指大同小异的一类人。可以这样子说,苏北里下河一带,没得哪个村子上没得“二流子”的,怪么?
要种田,多半为生活所迫。巴过年,到是真的。正月一到,顶开心的是细小的,过年,大人给做上新衣裳,给了压岁钱,满庄子的拜年,花生、瓜子满袋子装,这些自然少不得的。就连平日里早上总是离不了的薄粥,也望不见了。过年,早上吃什呢唦?糖团。
糖团,糯米粉为主要原料。淘好的糯米,在米箩里,爽干,涨上一个时辰,再拿到机器上“烘”,磨子上磨,碓臼上舂。考究的人家,还是喜欢在碓臼上舂。虽说费些工夫,费些力气,但舂出的粉,比机器“烘”的,磨子磨的,均要细,要黏。
年三十晚上,大人便和好糯米粉,弄得黏黏的,软硬适宜。就到瓷盆里,掐坯子,一个一做。先将坯子做圆,中间捏成洼洼的装上小半勺子糖,或白糖,或红糖,再慢慢合拢,捏起,搓圆。之后,一只一只装到小面盆、小匾子里,覆上湿毛巾。初一子大早,烧开水,下糖团。不一会儿,一家人便能坐到桌上喝茶、吃糖团了。这糖团,粘滋滋,甜津津。包糖团,有糖馅儿的,还有芝麻馅儿的。芝麻馅儿,也不是纯芝麻,有芝麻,有糖。芝麻捣烂了,混在糖里,制成馅,比起糖馅儿,更多一层芝麻香。
过年吃糖团,团团圆圆的意思,大吉大利。
年初一一过,初二就开始走亲访友了。结婚办事的,多半选在初三以后,也有选在初三当天的。每一年正月里头,哪个村子上没得几家人家办喜事的。香河村今年就有好几家办大事呢,把日子选定在大年初三这一天的,就有柳春雨家,“黑菜瓜”家,陆根水家。
村东头,龙巷东半帮,老榆树下,三间草屋,便是陆根水的家。望得出来,屋顶上的稻草是新插的齐头子,蛮鲜亮的。小伙要结婚呢,不能砌新房子,来娣子找了几个男将,帮着把原来的草屋拾顿拾顿,重新翻盖了屋顶,四面土墙也用新罱的河泥泥了一遍,尤其是内墙,三间屋子全部用白石灰水粉刷过了,家里头一下子亮堂多了。因为是在本村,来娣子把房子收拾过了之后,特地请“二侉子”兄弟俩上门喝了顿水酒。席间,来娣子母子问“二侉子”、阿根伙,“望下来,这屋子正月里头做新房,可行?”“难为来娣婶子了,能上下都出下子新,蛮不容易了。这个样子蛮不错了,琴丫头有什呢不满意的,我来家去做工作。”听王家兄弟俩这么一说,来娣子母子心里头一块石头落地了。“两位哥哥,放心,结婚成家以后,我一定想法子也要让琴丫头住上砖头墙的房子的。我陆根水也不是个[尸从]包,不缺胳膊少腿的,卖点力气,想点主意,日子肯定会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好上百倍。我不跟两位哥哥吹牛屄,过个头二年再看。”陆根水说得有些个激动了,一仰脖子,半二碗“大麦烧”,“咕嘟”“咕嘟”全倒进喉咙里去了。“别呛着了,慢点个唦。”来娣子望了有些个舍不得了,往后,这个家全靠他根水伙呢。
这会子,到了中饭市,来娣子家人进进出出,热热嘈嘈的,有人忙着支客呢。香河一带,逢到办大事,来的人多了,有对旧时礼节蛮讲究的,吃饭时坐到桌子,位子不合规矩了,免不了有两句闲话,弄得一大家子饭吃得不安生,酒喝得不尽兴。更有顶真的,跟主家执绷起来,闹得不欢而散,样子蛮难看的。主家实在没得办法,只好请个懂规矩礼的,专职其事,安排客人入座。
来娣子家堂屋不算大,只放了三桌,门口用大油布搭了个敞篷子,放了三四桌,口边上用土坯砌了个临时灶,有到事,一般人家的灶不够用呢,多半会在自家天井里头砌个土灶的。不仅灶不够用,锅盆碗筷,桌子凳子,也都不够用呢,均得跟邻居家借,多半跟家中没得大事的邻居家借,人家自家有事,哪来锅盆桌椅借把你唦。有时候借一家的东西还不得够,要借几家的呢,这样一来,东西差不多的,容易弄串掉,张三家的、李四家的分不清了,事情结束时要还把人家就麻烦了。因而,这些个东西也得有人专管。哪个借的哪家的,用好之后归归拢,放在一块。有的干脆在不太注意的地方,标上记号,比如桌凳之类,就用毛笔在哪个旯旮上,写上人家的姓氏,回头还起来就爽手得多。村子上这类事情,多半少不了阿根伙的,今儿来娣子家望不见阿根伙的影子,为什呢唦?他家自家里头也有事呢,琴丫头下午就要嫁到来娣子家这边来呢。嫁妹妹呢,老娘又不在了,就靠哥嫂跟他忙,他再不在家里头帮帮忙,说不过去呢。
因晚上新娘子进门,才是正席。所以,中午这顿饭,客人们也不曾怎儿闹酒。下午没得多晚,新娘子就要进门了,要接新娘子呢。有一整套事情在等着,要做。“酒不劝你来多喝,饭要吃儿饱儿,千万不能讲礼 ,晚上闹酒,空肚子可不行。”来娣子忙前忙后的,照应着,跟客人打招呼。脸上笑眯眯的,“这下子好了,用媳妇了呢。”来娣子忙得蛮开心的。怎儿望不见陆根水的?这刻儿,陆根水正在“二侉子”家,被琴丫头的一帮表兄妹、门上叔伯弟兄们闹呢。
“新郎官,今儿就请我来抽这种烟,恐怕嫁妆抬不走吧?”有人摇了摇手上的“经济”。“先分两块喜糖来吃下子唦,不能太小气嘛,新娘子的头还得我来梳呢。”不抽烟的女眷也有话了。“先敬酒,敬酒。”陆根水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了。这刻儿,他只有跌“下”,赔不是,打招呼。人还在人家呢,今儿目的是要把人带走,其他怎儿弄均无所谓。
陆根水跟琴丫头两家因在本庄,隔得没多远,所以直接用的是轿子,不曾用轿子船。
据说,用轿子迎娶并非祖上传下的规矩,而是待嫁女争取所得。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够受的了,若是不拘礼仪而成亲的,日后夫妻斗嘴,男将一开口便是:“死不要脸,自个儿跑过来的,又不曾八抬大轿去抬。”你看看,人家不争较,反成了罪过了。既然如此,嫁女儿的也不能这么为低,把姑娘给人家欺。久而久之,女方家就针锋相对,提出守亲改为迎亲,不拘礼仪为轿子迎娶。如此一变,日后丈夫再有什么话出来,婆娘便会理直气壮:“怎么啦,姑奶奶不是没门槛的人家出来的,三媒六证不缺,轿子迎亲不少,想休便休,门都没得!”轿子迎娶,就这样成风定俗了。旧时人家轿子挺讲究的,周正得很,有如古戏中常见的那般,更讲究的还用点灯的轿子。
这些都是旧时的做法,如今人家,似乎不及从前那般讲究,轿子多半出自当地村民之手。你像陆根水家抬过来的轿子,就是一张大桌子,桌面朝下,四脚朝上,架上顶盖,红布一扎,喜联一贴,望上去也蛮不错的。听说城里头,有人专门从事轿子出租的生意了。一顶轿子,租金有多有少,上档次的,还配乐手,得另外加钱的。不过蛮好的,省事,租来的轿子也好看、周正。可那是在城里,香河村没得。
这轿子进“二侉子”家时,不是随意放的,必须停放在“二侉子”家大门外事先备好的芦席上,轿腿不能着地。照当地说法,万物生于土,土便是财,轿腿着地,便带走了女方家的财气,女方后代定会受穷的。如此一来,李鸭子哪能答应唦。
轿子娶亲新郎官是要领轿带人的,轿子船就不一定了。今儿陆根水穿了一身藏青蓝的卡叽布中山装,笔挺的,到琴丫头家来领亲了。迎亲必备的“盒担”,按常规是些鱼肉、糕馒之类,均有一定数量,不能瞎来。较之往常,还有两样必备:一样是“养女三坛酒”的第三坛酒此时得有,再一样是三升“还爷娘呃米”。说起来,这“还爷娘呃米”不过是个像征,人家姑娘长这么大,难不成就吃了“三升”米么。
跟陆根水家不一样,“二侉子”家中午就是正席,中午饭一吃,琴丫头就上人家去了,新嫁娘的喜气也就跟着带到陆根水家去了,陡然少了个人,家中会冷清许多呢。这会子,正是“二侉子”家诸亲六眷热嘈的时候,有些话略微过点个头,也没关系,新郎官这边来抬轿子的,肚量要大些个呢。这刻儿,“二侉子”俨然是一家之主,上上下下不停招呼着。他是把主桌放在代销店大堂里的,其余来客均放在大队部里头。他这个作场倒是想得好的,大队部跟他家靠在一起,地方蛮宽敞的,做事撒得开手。
外头再热嘈,似乎跟琴丫头无关。新嫁娘琴丫头,这刻儿,正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头,心里头说不出是什呢滋味。尽管马上要跟陆根水的轿子走了,就要成为他的婆娘了,可琴丫头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她的春雨哥。她晓得,春雨哥跟杨雪花也在今儿结婚呢。想着从此再也没得可能跟心爱的春雨哥在一起了,想着要和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一起过一辈子,想着马上要离开自己的衣胞之地,想着没能看到自己成亲就去世的老娘,琴丫头的泪水止不住地来了。当地风俗,新嫁娘哭是不能睁开眼睛的,说是新嫁娘的眼泪苦着呢,望到哪块会苦到哪块。这是哭嫁的说法,琴丫头才不管这些呢。她心里头,真苦啊。可,琴丫头的苦,到哪块去说呢?
从琴丫头家出发,沿龙巷一直往东,走不多远,就是落轿子的地方,陆根水的家了。来娣子这边一切皆备,只等轿子进门,好拜堂成亲。
早先,人们对拜堂的仪式蛮讲究的。在香河一带,拜堂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穿堂拜,另一种是正筵日晨拜。先说穿堂拜。新郎官在娶亲的当日就举行拜堂仪式,便叫穿堂拜。穿堂拜在早些时候,多半是小媳妇圆房,亦戏称是“正日子”选得不好,便抢在“正日子”大宴宾朋之前,拜堂,第二天便可逸事逸当地款待亲朋好友了。这样子一来,爽手是爽手,就是不怎儿热嘈呢。要想热嘈便是“正筵日晨拜”。早些时候,晨拜时,富有的人家还请了“六书” 来助兴。就在现时,没有“六书”,也还挺热嘈。晨拜时,但见高堂之上双亲端坐,一张方桌紧挨着家神柜而设,铺有红纸,有“唱礼”的守在桌旁。下手两只圆蒲团,给新人磕头备的。
随着“唱礼”的一声高喊:“拜堂啦——”门外早备好的炮仗便响起来,噼噼啪啪,煞是热嘈。炮仗声中,依稀听见“唱礼”的在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按理说,下面该送入洞房才是。然,在当地,新人拜了天地,拜了双亲,接着便开始拜亲友了。新郎新娘挺乐意磕这种头的。因为,每磕一下,都有收获。当地风俗,亲友不仅出“人情”,还得包封儿,叫“磕头封儿”。别忘了,新郎官到新娘家迎亲时,掏出了不少“封儿”呢,这刻儿,正是大肆回收的时候了。这磕头封儿不是你想包就包,想不包就不包的。有“唱礼”的在,按长幼为序,一个一个地点过去。诸如,“大舅舅磕头钱五块,二舅舅……”此人甚是“小气”,不但大庭广众之下报了钱数,而且还要落在那红纸上,一一笔录。你看看,人头眼众的,不想丢面子,不想失身份,那只好一个比一个封儿包得多。心底暗自叫苦,这头可领受不起呢,磕头钱超过“人情”,真是金头。至今不知此招是谁人想起,对主人家来说,颇能得益。其实,这不过是场面热嘈。不是说,“人情”出于往还么,人家应酬你,你迟早总是要应酬人家的。
今儿陆根水、琴丫头,便是“穿堂拜”了。现时的乡里,家中结婚办事的,没得再拖到第二天早晨的了。想来,规矩总是人定的,一对新人早点儿把堂拜了,主家也就了一桩心事。何必拖到明天呢!拜堂时,“唱礼”的一样是有的,但不像以前那个样子嫌相了。你看,陆根水跟琴丫头拜过来娣子之后,开始拜众亲友长辈了。“唱礼”正在“唱”呢——
大舅舅大舅母礼到——
二舅舅二舅母礼到——
姑夫姑母礼到——
…………
大舅表家礼到——
…………
这是来娣子特地关照“唱礼”的,不要把礼钱多少报出来。大堂之上,难为情呢。这个,来娣子太有感触了,尽管是孤儿寡母的,也是代表一房呢,出人情,包磕头封儿,哪好跟旁人比啊,来娣子哪不想多出几个钱,面子上也好看些个唦,可哪块拿得出呢?只好厚着脸“做矮子” 。今儿连到自家办事了,怎儿能把自个儿的难堪,带把像自个儿一个样子贫穷的亲友呢?礼到,心意就到了,在乎人家出多少人情做什呢唦。话又说回来,笔还是要录下子的,日后人家办事,还人情时心中就有数了。果然,这样听起来,“唱礼”的就显得文雅了许多。
陆根水家门头子不大,门上叔伯不多,来娣子这边哥嫂弟妹之类也不算多,拜堂仪式很快就结束了。陆根水跟琴丫头抬着“唱礼”盒子,人情、封儿跟礼单均在盒子里头,一同进得房中。这时,有样关目在等着琴丫头呢——开脸。开脸,便是去除面部的汗毛。只见搀妈奶奶先用米土在琴丫头的脸部,尤其是头发边缘的地方涂擦一番。之后用红色双线,变化成有三个头的“小机关”,搀妈奶奶两手各拉一个头,线在两手间绷直,另一个头只好用嘴咬住、拉开,成“十”字架的形状。这时,搀妈奶奶双手上下动作,那红色双线,便有分有合。线挨到琴丫头的脸部,汗毛便被绞掉了。
据说,旧时新娘子开脸之前,新郎官必须先在新娘子脸上薅三把汗毛。这只是个说法而已,是像征性的薅三次罢了。新郎官这样子做当然是有意思的,了解当地风俗的都晓得,新郎官肯动手,说明上一天的洞房花烛夜,一切如意,新娘子全新的人生是他揭开的。当然,新郎官不轻易动手,新娘子也不是随随便便让你动这个手的。若是想动手则必须用一只去壳的熟鸭蛋,先在新娘子脸上碾上几碾。这里,实际上潜藏着新娘子想说的话,以及新郎官的认可。新娘子要求新郎官做此关目,意在表明,她原本和鸭蛋一样完美,是新郎官使她不再是黄花闺女的。不过,现时结婚的新郎、新娘们,不再行此关目了。
同在初三办事的,香河村还有柳春雨跟“黑菜瓜”。不管是柳春雨,还是“黑菜瓜”,今儿都没得陆根水爽手。你想啊,陆根水娶琴丫头本村一条巷子,不动一船一桨,一队人马,一顶轿子,新娘子就到家了。刚才都拜过花堂,送入洞房了呢。柳春雨跟“黑菜瓜”两家的轿子船还在路上,什呢时候能拜堂还说不准呢。
因为是同去杨家庄带人,又是回同一个村子,柳春雨跟“黑菜瓜”这两家轿子船之间,暗中较劲的地方多着呢。
先是轿子船,哪家都想弄得比另一家好,脸上有光呢。柳安然本身就是个要面子的人,从来不曾吃旁人的“下”,小伙结婚的轿子船,不管怎儿也要弄得比人家好。到底他是个教书先生,知老礼,于是,他照旧时的讲究,安排了3条船,前往杨家庄迎亲:最前面的一条是“乐船”,舱里是6个吹鼓手,用钱请来的,娶亲时让他们吹奏些诸如《游龙戏凤》、《刘备招亲》之类的戏曲儿,吹吹打打,自演自唱,十分热嘈,这一条就把“黑菜瓜”的轿子船比下去了。“黑菜瓜”怎儿也想不到要用一条“乐船”的,香玉一个妇道人家更不懂这些了。跟在“乐船”后头的是“轿子船”,舱里摆花轿,轿前摆有火盆火把,轿顶安有“照妖镜”,以及插有羽毛之类的喜筛。做得均蛮讲究的呢。轿前放两张方凳,专给新郎和陪郎坐的。本来,柳春雨不一定要上船领亲的,柳安然打听到“黑菜瓜”上船领亲,于是也让自家小伙上船,而村上人晓得的是,柳春雨不上船。轿后放张方桌,上有棉被、席子和一对花枕头。最后的一条是空的,显而易见是装嫁妆用的,自然就叫“嫁妆船”。“黑菜瓜”家轿子船,就是香河村平常人家的安排,两条船,一条轿子船,一条嫁妆船。这样一来,“黑菜瓜”家明摆着输给了柳春雨家。轿子船均在香河里一东一西的水桩码头上整装待发了,“黑菜瓜”想增加船也来不及了。
再有就是发轿时间,哪家都想早一步开船,抢个头彩。可这发轿,又不是越早就越好,毕竟是带新娘子的,乌漆黑笃的就发轿,反而叫人心里头不踏实。结果两家相互瞄着,早上发轿时,两家几乎同时点燃小鞭,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两家轿子船均出发了。因为迎亲的轿子船不作兴走回头路,所以,柳春雨家轿子船由东向西绕着走,这样子回来时正好从东边回来,就顺了。“黑菜瓜”家轿子船与柳春雨家轿子船正好相反,倒也不矛盾。只是柳春雨家先绕了路,所以比“黑菜瓜”家离开香河要晚了,望上去就迟了。“黑菜瓜”先离开香河往杨家庄去了,脸上喜滋滋的,心想,哪个要你弄三条船的唦,没得我快了吧。
这些都没得说头了。轿子船到杨家庄,又闹出笑话来了呢。两家轿子船差不多同时到了杨家庄,轿子船不曾靠岸就均照规矩礼,先放三响炮仗,女方闻声出来接应了。哪晓得,弄岔了。杨雪花家亲戚接到“黑菜瓜”的轿子船上去了,杨阿桂家亲戚接到柳春雨的轿子船上去了,弄得双方亲友蛮尴尬的。这也难怪,都是从香河村过来的轿子船,接轿子船的女方家亲戚哪能弄得那样子清爽唦。
杨雪花家来人,只得重新跟柳春雨家撑轿子船的道过喜,之后领了柳春雨上岸,接着拿火把,端火盆……这里头谁先谁后是有讲究的,不好随便。这时候柳家轿子船的“六书”,吹奏起来,比另一家要热嘈得多呢。
这刻儿,看热嘈的多起来。从河口到巷两边,一直到女方家门前,都挤挤簇簇,净是人,男女老少,不计其数。这当中,最活跃的是“细猴子”,真是猴子似的,在轿子周围钻来钻去。而丫头姑娘们总是躲在人后或墙旯旮不显眼地方,偷看杨雪花家新姑爷相貌如何,柳春雨自然大大方方,今儿他也是一身藏青天蓝中山装,毕叽布的,笔挺的。人靠衣裳,马靠鞍。真的不假,新郎官柳春雨今儿真精神得很呢。有多嘴的丫头媳妇悄悄嘀咕开了:“怪不得,雪花丫头,喝了迷晕汤似的,放不下柳家老二呢,真是没得说的,一表人材,一表人材。”“啧啧,少有,我望过若干新郎官了,像眼前这个样子的,少有。”
别人看热嘈的时候,上轿子船的正忙,把轿子船上的东西,诸如“盒担”之类,往女方家搬。可,没那么顺当呢,这不,杨雪花家大门刚才还开着的,现在倒紧闭着了。一副大红的对联,在大门上贴着,上联:“福来俱是五”,下联:“喜到定成双”。眼前大门紧闭,撑轿子船的并不着急,苏北里下河一带的规矩礼均大差不差 ,这是女方家跟新郎官要“开门封儿”呢,新郎官肯定会有所准备的。只见柳春雨递给女方喜妈一个红纸包,门果然开了,还真是要“开门封儿”呢。其实,新郎官柳春雨晓得,从包了这头一个封儿起,接着要包封儿的地方多着呢,他心里有数,家中先前预备好了的,封儿均在口袋里,到时掏就是了。
为难归为难,柳春雨包了“开门封儿”之后,女方还是以礼相待的。正门打开后,首先用“茶”为轿子船迎亲的人们暖手、甜心。这里的“茶”与茶叶毫无关系,实际是糯米粉做成的糖团。说成“茶”,是女方家客气呢。在香河一带,这下糖团也是有讲究的,或每碗四只——事事如意,或六只——六六大顺,或八只——八节康宁。不要担心,糖团个头如桂圆一般,一双筷子夹一只,好下口。你像杨雪花家蛮客气的,给轿子船上每个人下的是八只,对从香河村来的男将来说,吃下去,不费事。这是说的款待上轿子船的一般客人的,新郎官碗里的就不一样了,望上去好像特别优待:盛糖团的碗大了许多,碗中糖团也精致了许多,个头小小的,形状跟豌豆蛮像的。明眼人一望便晓得了,这是在为难新郎官呢。如若是用筷子一只一只夹着吃,势必费时,到时候人家丢碗你还在慢慢吃,岂不难为情?如若是想速度快,就着碗口往嘴里扒,又不怎儿文雅,吃相太丑,更难为情!你还别说,杨雪花家这道茶,还真不好办呢。柳春雨眼珠子一转,主意有了。他推说口干得很,只喝了几口汤,糖团一只不曾碰。摆这一道茶的是杨雪花家大姨丈,外号“百事通”,规矩礼特别多。“百事通”对新郎官这一举动,十分地满意,说是新郎官把“满满有余”留给了女方家,让女方得了个好兆头,“百事通”自然开心呢。
新娘子临上轿前,柳春雨跟着喜妈后面转,忙着包封儿。凡上锁的箱柜橱笼,他都得包封儿,捏一把锁一个封儿,数锁就是了,因而叫“捏锁封儿”。这箱笼之类也不是全锁完,得留一只箱暂不锁,新娘子上轿之前,“长高”用。这“长高”也有称为“压箱子”的,实际就是男方女方一对一比着往箱子里扔钞票。其实,乡里人手头没得多少钱呢,“长高”也就像征性的,双方各放进几块钱,礼数到了就行了,意思账儿。柳春雨家关于“长高”在通话的时候有言在先的,因而不曾有什呢为难的。
倒是“黑菜瓜”家,被杨阿桂家亲友用激将法,弄儿急起来,想争脸面了。轿子船靠岸时,杨阿桂家亲戚以为有吹鼓手的是“黑菜瓜”家,结果不是的,这让“黑菜瓜”脸上觉得很没得面子。“长高”时,亲戚们七嘴八舌的,说什呢“黑菜瓜”是个当老师的,不给杨阿桂多“长”几回“高”,说不过去呢。“黑菜瓜”心想,这“长高”箱子反正跟轿子船走,“长”就“长”。于是,双方一次比一次放得多,最后争得各不相让。直到杨雪花家嫁妆装上船,柳春雨家轿子船吹吹打打,离开码头,返程了。“黑菜瓜”一想,坏了,不能让柳春雨在我前头到家。这时,才转出资深的长辈出面打圆场,双方才罢了手。
其实,“黑菜瓜”呆掉了,这“长高”里头的表面文章太大了。因为“长高”的箱子钥匙多半由喜妈亲自交给新娘子,这娘家“长高”压箱子的钱,望招或回门时便会回到女方娘家人的手中,当时用的是娘老子的钱自然还把娘老子,当时用的是哥哥嫂子的钱理当还把哥哥嫂子。真是装脸面的呢,用不着太当真。
“黑菜瓜”的轿子船尽管比柳春雨家轿子船离岸晚了。但返回之前的规矩礼,还不能少。撑轿子船的要在女方家附近河面上连打三转,叫“风车位子”,说是让姑娘转得不辨方向,断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到婆家生儿育女过日子。
轿子船迎回新娘子之后,不走回头路的规矩礼,在香河一带,没得不晓得的。因此,撑轿子船的,从男方家出发时,便将行船的线路谋划好了。不仅如此,行船路上,逢桥遇庙,如若是要改变方向,均得放上一挂小鞭,祈求神灵保佑。早先,单放几响小鞭还不行,陪郎要陪新郎立身,打躬作揖的。恐怕后来人嫌烦,礼数减省了。
轿子船在河里不能走下方,必须走上风,这里头的讲究源于新郎官本身。据说,早先时候,新郎在新婚三天内除去神仙皇帝,就数他大,哪怕一品当朝也不在话下。何故?只因他做了“新郎官”,于是乎,新婚夫妻说起话来,便是一口一个“官人”,一口一个“娘子”。不过,这新郎的“官”仅当三日,时辰一过自然“削职为民”,人们很快便忘记了其当“官”的历史。倒是那新娘子,不论过去几年,只要尚未开怀,仍有人叫新娘子,不过前头多了个“老”字罢了。再说那新郎官,既有三日官衔,便不能吃下,故而轿子船必须走上。行船途中,要是碰上其他农船、商船、渔船之类,大家都晓得是新郎官的轿子船为大、为上,会识相地认小、为下,蛮自觉地走了下方。本地乡俗如此,不为过。
然,凡事都有例外。轿子船在河里“抢上风”的事亦时有发生。旧时是碰到横行乡里的官老爷,那官船是不让你的,怎儿办?抢!称霸惯了的官老爷不会轻易让新郎官为上、为大,而新郎官与撑轿子船的汉子们似更不服气。“历朝历代官在上、民在下,官坐民跪,穷人一辈子就这三天‘官’,你都不肯让,非争不可,那就不怪人了。”于是乎,撑轿子船的汉子们齐心协力,挥舞船篙,一定要让新郎官抢了上风,当成“三日官”。万一抢不了上风,另外还有一法,那就是让新郎官上岸,飞身疾奔,只要比官船超出一步,便大了一级,两步大两级,三步便逢官大三级了。尽管新郎官累了一点,但这口气非争不可,这上风非抢到手不可。
现时“抢上风”,多数不是跟官船抢,要么是乡里不讲道理的泼皮之徒,没有什么礼数好讲,想他让出上风不可能,只能靠抢。要么同是迎亲的轿子船,两个新郎官碰到一起,均想占上风,怎儿办?想让都不行,依本地乡俗是非抢不可。每年正月里,为“抢上风”,多多少少总要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
这不,从杨家庄返回香河村,要经过一条直行的白渡河,有几里路长呢。柳春雨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从杨家庄离开时,原以为“黑菜瓜”会被“长高”缠住手脚,不会这么快就赶上来的。事实上,现在,柳春雨已经望得见“黑菜瓜”的轿子船了。想不“抢上风”都不行了呢。
“黑菜瓜”其实早就想好了,今儿一定要跟柳春雨“抢”一下“上风”的。“黑菜瓜”记仇呢,割稻时为个一包烟打赌的事,他心里一直不服气呢,原本该是他“黑菜瓜”赢的呢,结果是自己反而受了伤,吃了皮肉之苦算不得什呢,心里头气不顺。不止这件事呢,还有,总是有人说他给细小的讲课不如柳春雨,“黑菜瓜”怀疑这风是他柳春雨自己放出去的,别以为人家抢了你老师的位置,同样的初中生,凭什呢就是你当老师,我摸鱼?再说,也不是我想抢你的位置就能抢得到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肯要水妹,想要琴丫头,结果呢,老师当不成,琴丫头也被人家娶走了,两头不着实。你也不能泼我的臭水唦。老天有眼,让我今儿跟你柳春雨一块迎亲,机会送把我,我不能轻易就放过的。再比不过,从今往后跟你柳春雨不罗嗦,算你狠,斗不过你,躲着你总可以吧。“黑菜瓜”越想越来气,在他看来,如若能“抢”了柳春雨的“上风”,那先前不曾比得过柳春雨的都不算什呢了,人家都会记住,占“上风”的是他“黑菜瓜”,柳春雨想不甘拜“下风”,也不行呢。这将是给他带来荣耀的一件事,不管怎儿,他都要跟柳春雨“抢”下子。
“兄弟们借借势,柳春雨家轿子船就在头里,没得几篙子远了,我来用把劲,超过去,晚上我敬大家伙的酒不谈,闹洞房时让大伙儿仅闹,我绝对不会尥脸色,也绝对不会小气的,只要大伙儿给我把这上风抢过来!”这个“黑菜瓜”疯了,为了“抢上风”,把自家的新娘子都豁出去了。在香河一带,闹洞房都是些平辈份的,跟新娘子动手动脚的,多的是,碰到新娘子脸皮薄的,吃不消呢。
“黑菜瓜”这话一出口,收都收不回来了。几个撑轿子船的小伙来神了,“新郎官人口说人话,可不许赖账啊。”“哪个赖账就是这个。”“黑菜瓜”伸手做了个“王八”在爬的样子。这个“黑菜瓜”,不顺遂,今儿你可是个新郎官呢。新娘子还不曾进门,你就做出个“王八”来,想戴“绿帽子”这么性子急么?此是后话,不便多说。
眼前,“黑菜瓜”轿子船上的小伙们劲头子上来了,篙撑得“呼哧呼哧”的,桨划得“哇吱哇吱”的,两条轿子船很快就跟柳春雨家轿子船并排而行了。还好,白渡河蛮宽的,完全够两条船并排行走的。好事的“黑菜瓜”朝柳春雨喊起来了:“新郎官嗳,今儿比下子,哪个抢到上风,哪个是英雄,抢不到承认自己是狗熊。”
“新郎官,说的什呢唦?”柳春雨家轿子船上,“六书”吹奏得正欢呢,吹鼓手们也是有意显摆下子,意思隔壁的轿子船赶得再凶,没得呢。坐轿子前面的柳春雨不曾听得分清,重复了一句。果真是不曾听得分清唦?不尽然,柳春雨想的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本庄本土的,早不见晚就见的,弄得山高水低的,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怎儿好。况且,这结婚毕竟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弄得不顺遂,心里头的疙瘩老是解不开,就麻烦了。更不好的,从此两家生了伤,化解起来难呢。因而,柳春雨重复一句,是想“黑菜瓜”不要把话说得这样子难听,话题岔掉就算了。我也不抢你的上风,你也不抢我的上风,出了白渡河,倒分开来走了。进香河的河口又不一样,两家轿子船一东一西,碰不起来了。后头还有好些事情在等着呢,赶路才是要紧的。柳春雨的想法又不能跟“黑菜瓜”说得明了,那“黑菜瓜”还不把他笑话成个软蛋,胆小鬼,没得点儿男将气概。柳春雨可丢不起这个人,他只好如此暗示下子,你“黑菜瓜”不知趣,不识相,要“抢”,我柳春雨也不是亚家,难不成还怕你么?瘦精渣似的“黑菜瓜”!
到底是柳春雨家船多,不及“黑菜瓜”家灵便,再加上嫁妆船上,柳春雨家东西装得比“黑菜瓜”家多,撑船的撑起来蛮费力气的。渐渐的,柳春雨家轿子船往后掉了。这个样子可不行,还不被“黑菜瓜”他们笑掉大牙?柳春雨当机立断,把三条船首尾相连的绳子全解开,将“乐船”调到轿子船后头,又从“乐船”上抽两个撑篙子的上了轿子船,这样子一来,轿子船上变成了六根篙子,两把桨,比“黑菜瓜”家多出两根篙子,即便“黑菜瓜”也把嫁妆船解开,也不行。他家总才六根篙子,两把桨呢。你“黑菜瓜”总不能连嫁妆船都不要吧?的确,“黑菜瓜”家总共两条船,轿子船上就是四根篙子,两把桨,平常人家均是这个样子配的。嫁妆船上只有两把篙子,好在嫁妆不算多,两把篙子也差不多了。
柳春雨轿子船的格局一变,“黑菜瓜”这边的形势急转直下,被柳春雨的轿子船甩到后头去了。尽管他也有两条船在后头,但“抢上风”,是针对新郎官的,柳春雨在前头,就算是抢到上风了。柳春雨并不曾让轿子船上的小伙们再没命地撑啊划啊,而是吩咐轿子船把行船的速度慢下来,用意很明了,不要把“黑菜瓜”逼得上岸跑,那样子就参商了。“抢上风”原本只不过是一种风俗罢了,太顶真了没得必要。
“黑菜瓜”望着柳春雨的轿子船慢下来,以为机会来了,就又发动起船上的小伙们,不要忘记闹洞房可有好戏望呢,只不过,抢不到上风,一切免谈。小伙们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但局势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柳春雨手里,到最后快出白渡河时,柳春雨轿子船上撑船的,船篙几乎压着“黑菜瓜”船上的船篙了,想让他快就稍微放一放,不想让他快,就一直压着。临出白渡河时,柳春雨让两家轿子船几乎同时出河汊子的,柳春雨这才跟“黑菜瓜”丢下句,“还是新郎官你家上轿子船的厉害,我家多了两个人,才跟你家抢了个平手。”“承让,承让。”“黑菜瓜”尽管心里不快活,但大面子还是要顾的,毕竟自己还是个人民教师呢。
跟“黑菜瓜”家轿子船分头行之后,柳春雨这才把轿子船的格局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兄弟们加把劲啊,早点到家让我跟新娘子早点拜堂,大伙儿也好早点喝喜酒,吃喜糖噢。”“好来,大伙儿齐用力啊,晚上早点儿闹洞房噢。”“好噢,好噢,晚上好好闹洞房哦!”毕竟全都是壮小伙子,力气一上来,船快了许多,船头的浪头“哗哗”的,朝两边分。哪个年青人,不欢喜闹洞房唦,闹洞房是假,就是闹闹新娘子呢,原本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一夜一过变成大娘儿了,变成人家人了。这些事情自己做不成,闹下子解解馋呢也是好的呀。一年下来,这样子的机会不多,得闹,不闹哪成啊。
“黑菜瓜”家轿子船到了香河水桩码头之后,并不曾立即让新娘子杨阿桂上岸,说是香玉吩咐下来,要捺性子,还说这是婆婆给新媳妇的第一个“见面礼”。实际上,这是早先农村里头的规矩,不论新娘子脾气、性子怎样,做婆婆的均“捺”一“捺”。“廿年媳妇熬成婆,做了婆婆压媳妇”,这个样子看来,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假。为遵婆婆旨意,给新媳妇“捺性子”,于是乎,本当很快靠岸的轿子船,靠岸前还得玩些花样,在婆家庄子的河心里来三个“风车位子”。或许有人会问,轿子船从新娘子庄上刚启程时不是“来”过了么。不错,还得“来”!你看,那轿子船在河心里连打三个转,河水都起浪了。真是想把新娘子转得头昏眼花,不辨南北西东才罢手么?!
眼见着轿子船靠了岸,这下该给新娘子“松绑”,让她先上岸吧?不行,上不了!按规矩,头一步先搬嫁妆。你看看,这不是明摆着跟人家杨阿桂过不去?香玉这个新婆婆在给新媳妇“捺性子”呢,等吧,不等怎儿办?哪个还不都是这个样子过来的。这刻儿,轿子船上的小伙们有了用武之地,一样一样地把箱橱柜笼往“黑菜瓜”新房里搬。搬嫁妆快不得,须稳住劲儿,慢慢来。要是毛手毛脚,一不小心擦掉木器东西上一点油漆皮子,那就会不吉利的。主家见了自然不开心,当事人也会觉得对不住人家,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因而,搬嫁妆了,香玉跑到河口再三关照,轻点,慢点,早着呢,莫慌。说早其实是宽搬东西人的心的,让他们晓得她香玉不着急呢,你来搬东西没得必要着急。
一件件嫁妆在新房里摆放妥当之后,该抬轿上岸,把新娘子从花轿里“放”出来,好松动松动了吧?仍是不行。嫁妆中还留有一样在轿子船上,那便是规定最后进新房的“子孙桶”,说白了就是马桶,当初不知是谁给起了个“子孙桶”之雅称。端这子孙桶,多半是男方喜妈的本份。谁知,又有喜好闹事的想出新招来,说既是子孙桶,就得由有子有孙的姑爷代端。说到姑爷,也不是软柿子,哪个要捏就捏的,碰到爽气的姑爷,想想算了,给新娘子一个方便,端便端了,日后新娘子自会领情的;要是碰到脸皮薄、脾气犟的姑爷,那就糟了,新娘子在轿子船有得等呢。那姑爷,先是东躲西藏,既而推三阻四,纠缠半天,才肯动手。也有的姑爷,既不是面皮薄,也不是不好说话,可无论哪个劝,高低就是不端,目的很简单,故意拖延端桶时间。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姑爷被婆婆“收买”了,在讨丈母娘的“好”,替她给新媳妇“捺性子”呢。姑爷如此做法,难不成就没有“私心”?说不清爽。
香玉就“黑菜瓜”这么一个小伙,没得姑娘,哪来的姑爷呢?只好请门上谭支书家女婿代劳,同宗同族的,既然人家请了上轿子船了,之前也招呼过了。谭支书家女婿蛮好的,蛮爽气的,不曾要怎儿说,就把“子孙桶”给端进新房了。
“黑菜瓜”家这边还在“捺性子”呢,柳春雨家新娘子杨雪花早已经由福奶奶领着走向新房。杨雪花不曾要“捺性子”,柳安然发下话来,他又不是婆婆,要“捺”新媳妇什呢“性子”唦。福奶奶在香河一带,也叫搀妈奶奶呢,出处大概便缘于此人作用在“搀”字上。这刻儿,新娘子杨雪花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非听搀妈奶奶的话不可,自己的手、脚、嘴不能随心所欲,须等到闹过洞房才行呢。杨雪花进了洞房,有许多规定的仪式,在等着她呢。头一道程序,“跨凳子”。凳子矮小得很,是乡里人称之为“爬爬凳儿”的那种。凳上用红色布带子扣着斧头和大葱。其用意是为了消除新娘子途中惹上的魔气、邪气和污气。也许有人会说,轿顶上不是有喜筛之类么,何必多此一举。老辈人传下的关目,非做不可。新娘子从凳上跨去,那么,魔气、邪气和污气就会被斧头砍掉,大葱(冲)冲掉,预示着永远光洁、安康。第二道程序,“喝糖茶”。新娘子杨雪花被领到洞房中新床边,面朝南而坐。此时,杨雪花照规矩眼睛依旧闭着,只待新郎官柳春雨来揭去头盖。揭了头盖,搀妈奶奶递过去一碗糖茶给杨雪花,让她喝了之后,方能睁眼。这也有讲究的,说是新娘子一直在轿中哭嫁,眼睛自然是苦的,要是不喝糖茶甜一下嘴,那眼晴望到哪儿便会苦到哪儿,那还了得。所以,得用糖茶冲掉一切苦水,让眼睛睁开,自然望到哪儿甜到哪儿,就会生财。
“望窗口”,是杨雪花进洞房之后的第三道程序。杨雪花睁开后的头一眼必须朝窗口望。这窗口原先是用红纸糊好的,待到杨雪花朝窗口望时,有人随即用筷子将红纸戳破。此时,杨雪花从破洞中望到的是一张细小伙的脸,笑眯眯的,正朝新娘子笑呢。这里头也有讲究,叫筷子筷子——快生贵子。也许有人要问,这窗口是糊着的.新娘子什么时候揭了盖头望窗子,外头人怎儿晓得,怎么戳得这个样子巧的唦?!不要忘了,洞房里有个报信儿的,那搀妈奶奶不在么。她自会传出话来,如此内应外和,巧也就不奇怪了。
这窗口糊红纸,说是源于一则传说。说,水母娘娘生有一只九头怪鸟,怪模怪样,奇丑无比。可这九头怪鸟,缺乏最起码的自知自明,还自认为自己漂亮,有色彩艳丽的羽毛,因而常爱与人比美。这鸟打听到新娘子最漂亮,心中不服,于是哪家结婚办喜事,它便飞落到哪家新房窗口偷看。哪哓得,新娘子猛地望见窗口丑态怪物,吓得死去活来,无一例外。为了防止这类事情再次发生,主家便用火点在窗口,吓走那怪鸟。久而久之,传下来便成了红纸糊窗。屋内烛光映照之下,外边红彤彤,似火点燃一般,九头怪鸟一样被骗过了。至于后来时兴用筷子戳窗纸,则是一种暗示,启发新婚男女在花烛之夜如此如此,这样让新婚夫妇之间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洞房里的关目一个接一个。这当儿,堂屋里,“暖房酒”正热嘈地举行。亲朋好友,人人脸上堆满笑意,举杯相敬。柳安然这刻儿,逸事逸当地坐在前院里抽会子烟,歇下子。跑堂的,上菜的,从他身边经过均笑嘻嘻的,“做公公用媳妇了,开心吧?”“开心,自然开心。承你来出劲帮忙呢,下餐多吃两盅。”“没得话说,大家高兴,喝醉了也不为过。”说话的当口,有人找“扒灰公公”了,说是要“扒灰公公”去敬酒。“酒照敬,玩笑开不得。”柳老先生一脸正色朝来客道。“你先别管,到桌子上再说,走唦。”来人不管柳安然怎儿打招呼,连拖带拉,把柳安然从前院拽到堂屋里了。柳家屋大,堂屋就放了四桌。桌子上到处是红白滋汤的笑脸,相互劝酒的,不住气拉呱的,跑来跑去敬酒的,热热嘈嘈,其乐融融。
原先这餐“暖房酒”,新郎官与新娘子是不作兴入席的。搀妈奶奶在房内照应一对新人,让他们同饮合欢交杯酒。桌子上的菜,只有一对富贵鱼不能动筷,叫做“吉庆有余”。若是平日家教不严的,新娘子不懂此规,动了那鱼,即便新郎官不好说什么,也会受搀妈奶奶“请教”的。这“请教”在乡里人嘴里用得极具讽刺意味,明明是指责、批评对方,却要向人家“请教”,有意思。
现时,这些旧规矩礼做起来不怎儿严格了。杨雪花就坐在紧靠西房间新房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专门有一帮女眷在陪着呢。翠云被老子特地安排在新嫂子身边照应照应的。杨雪花穿着水红色新棉袄,扎着粉红色的头巾,望上去蛮喜庆的。她并不怎儿动筷子,只有翠云夹些咸放进她跟前的小碗里,她才动下子。翠云不停地说,“大家吃咸,不要跟新娘子学,多吃我家才欢喜呢。”“我俫留个肚子等着吃你的喜酒呢。”门上大嫂子拿翠云开玩笑。翠云也不生气,大过年的,人家说句把笑话哪能这个样子经不起玩笑呢。“快了,到时候一定请,一定请。”翠云大大方方的,桌子上人包括新娘子杨雪花均蛮喜欢的。翠云心里想,正月里那个当兵的要“望”下子,不晓得有没得缘份呢。翠云走神的当口,杨雪花起身打了个招呼,在坐位上留下个“封儿”,把新房的布帘子一掀,进去了。杨雪花这也是照规矩礼行事呢,在娘家妈妈关照好了的,这顿“暖房酒”新娘子上桌子只是像征性的,做做样子。
“暖房酒”,酒兴还不曾了呢,这么多亲啊友的当中,总有个把馋酒的,抓住个酒壶不肯丢。可丫头小伙们心事早就不在酒桌子上了,都哄着要闹洞房呢。当地有个话语叫“闹发”,闹发闹发,越闹越发。洞房就是要“闹”。当晚,无尊卑长上,男女老少都可闹。不过,一般上了年岁的,是长辈的,多半不会去闹的,而在一旁看热嘈,分享年轻人的快乐,分享闹洞房的“战利品”。如此一来,闹洞房的大多是平辈的青年男女,尤其是爱闹笑的小伙头子。即便是这青年人当中,也不是所有的都敢闹。这闹洞房,得会说“四言八句”,用当地人话说,要有急才。现场看到什呢现编词儿,还得应时应景,不能驴头不对马嘴的,惹人笑话。自己没有急才,又想闹,怎儿办?跟在后头喊“好”。这角色好当,不管领头的怎儿说,你一张口,“好!”就行了。你听,柳春雨家闹洞房喊“好”的来了——
一进房门亮堂堂,
好啊——
看看新娘子好嫁妆;
好啊——
穿衣橱的镜子对着床,
好啊——
照见龙凤被里戏鸳鸯……
好啊——
如此“闹”法尚属文明。有的“闹”来“闹”去,动起手脚来的也有。不信再听,有“文章”了——
摸摸新娘子头,
金子银子往家流;
摸摸新娘子手,
数钱数钞动笆斗……
新娘子辫子长又长,
养个儿子上学堂;
新娘子脸盘子圆又圆,
儿子长大中状元……
这说词一出口,本来不想出手,现在也让不掉,真得出手了。你看跟在后头“喊好”的,原先想沾光进新房里头找点儿糖啊烟啊之类的“想头”的呢,不想到头来,还是有难事要他做呢。这不,前面说贺词的催着呢,“快弄快,我说到哪块,你动作就要跟到哪块,不然,请你滚蛋。”“新兴头来的,滚蛋滚蛋的,我配合你不就行了。”“行,这个样子,刚才的重来。”于是,说贺词的高声再喊一遍刚才的说词——
摸摸新娘子头,
好啊——
金子银子往家流;
好啊——
摸摸新娘子手,
好啊——
数钱数钞动笆斗……
好啊——
新娘子辫子长又长,
好啊——
养个儿子上学堂;
好啊——
新娘子脸盘子圆又圆,
好啊——
儿子长大中状元……
好啊——
这一声“好”喊下去,手的动作也随着到位,没得办法,那些个闹洞房的诸亲六眷,什呢舅舅家表,姑姑家表,姨娘家表,什呢门上叔伯弟兄之类……一个望着一个,人头眼众的,怎儿弄唦,总不能,让旁人说你言行不一唦。再说了,摸摸新娘子,心里头痒痒的,又不吃亏。只是有一条,怕柳春雨脸上扛不住,来个翻脸不认人,就不好了,下不来台呢。因而,即便是动手了,也不敢动作有多重,点到为止,意思下子。
这当口,新郎官柳春雨,只好把肚量放大些个,别无他法。当地乡俗,不是从你柳春雨家新娘子开始的,也不会从你柳春雨家新娘子结束,流传多少年下来了呢。不管怎儿闹,闹洞房,闹的主要是新娘子,目标不会变。这会子就是杨雪花,你看杨雪花坐在床铺边上,只有被闹的份儿,没有开口、动手的可能。新郎官柳春雨呢,在一旁,手里举着红红的蜡烛,只有陪笑脸,打招呼,脸上表情还好,隔一阵分一回子烟。用意也很明了,让众位手下留情,不至于太出格。
说起闹洞房来,也不是没得闹得难解难分的情况,那时新郎只好求援。搀妈奶奶便会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好关状元门啦!”这样一来,双方不至于伤了和气,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没得面子,本来闹洞房为了喜庆才闹的,弄得生了伤,不好。
望起来,柳春雨事前是做了工作的,老表们闹是闹了,蛮得体的,热嘈的意思有了,新房里气氛蛮好的,但又不曾让柳春雨面子上难看,也不曾怎儿放新娘子不得过身。
一批一批的姑娘小伙进新房出新房,个个笑嘻嘻的,嘴里头嚼着从洞房中闹来的糖果、红枣之类“战利品”,蛮开心的。乡里人,一年当中难得有这个样子真正开心的日子呢。可再开心,总有个了时。搀妈奶奶进来喊了,“时辰到了,不早了,好关状元门啦!”余兴未了的丫头小伙们只好恋恋不舍地从柳春雨、杨雪花的新房里出来,相互之间还不停交谈着,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之中,回家。
搀妈奶奶吩咐“好关状元门”,为的是不至于闹洞房的失了分寸。这当儿,她还不能离开洞房。又有什么关目?点花烛。不是常说,洞房花烛,洞房花烛么,闹过洞房之后,搀妈奶奶便拿出一对花烛,分别给新郎官柳春雨、新娘子杨雪花拿着,再拨亮写字台上的灯盏,好让小两口儿点烛。这花烛叫富贵烛,又叫福寿烛。点花烛是蛮有讲究的。既不能让新娘子杨雪花先点,也不能让新郎官柳春雨占先。否则,两支花烛便不能一同点完。说是有了先后不好,预示着将来新郎官和新娘子不能白头偕老了。这可是哪个也不愿意的。于是在搀妈奶奶的主持下,柳春雨、杨雪花一对新人同时将花烛就到灯盏上,一同点燃。这花烛一点,意味着洞房花烛夜的开始,搀妈奶奶不便再留,碍事呢。于是,在新郎官、新娘子耳边耳语一番,再次吩咐关状元门。
花烛跳跃着喜悦火苗,柳春雨、杨雪花一对新人将揭开全新的生活。
这当口,有三个细节值得一提。头一个细节,谁先脱鞋。这在现时新婚男女不成问题的,没得哪个去计较哪个先脱,哪个后脱了。可在旧时,脱鞋里头有关目,人家均蛮讲究的。新娘子老实,听新郎的话,先脱,这一脱,便是新郎抢了上风,他便会脱了鞋,磕在新娘鞋上。说是男鞋为天,女鞋为地,换句话说,男上女下,女人将永远处在下风。既然这样,便有不服气的新娘子与新郎官较起劲来,哪个也不肯先脱鞋,闹将起来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其时,“出嫁从夫”的古训尚且顶用,女权主义自然没有市场的了。
解纽扣是洞房花烛夜的第二个细节。过来人都知道,这解纽扣是“龙凤和鸣”所必需的。可这里亦有难题,即便是新娘子嫁到婆家来,心头喜滋滋、甜蜜蜜,也断然不会替新郎解纽扣,更谈不上自己先解开纽扣了。刁钻的婆婆,通常关照好自个儿的小伙,只要新娘子上来就动手动脚,不论是解了谁的纽扣,均说明其不大正经,抑或是在娘家就不规矩了。既是有这样的想法,做新娘子的也不至于犯傻。于是,宁愿不睡,也要等到新郎先帮她解下第一个纽扣,然后才自己动作。凡事也不绝对的,也有讲理的婆婆,关照小伙,洞房花烛之时,解新娘子衣扣要快,叫做解得快,开怀就快,老人家着急抱孙子呢!于是,听话的新郎官一上床,手便直奔新娘胸前,笨手粗脚地解开第一个纽扣,弄得新娘子羞答答的,怪难为情的。
解纽扣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一张床,新人如何睡?旧时的床,都有个上下之分,朝东为上,朝西为下。无论是谁先睡东头,都不算好。知书识礼的新娘子,自然觉得先占了男人的上手不好意思,而心地善良的新郎官,也知道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西头,挺难为情的。说起来也真是,相互谦让的事儿,比如脱鞋,有矛盾;相互争执的事儿,比如上手下手,也有矛盾。怎儿办?靠床上的新被子穿针引线。据说,祖上传下规矩,新被子只缝一头,另一头由搀妈奶奶摆在东头。此刻,新娘子便会对新郎官说:“那被头不曾缝,不好睡,今夜就委屈为‘下’一次,明儿再缝吧。”新郎官闻此言,便来个顺水推舟,睡到新娘子身边去了,这叫“并头睡”。此后,“龙凤和鸣”怎么“和”,“鸳鸯戏水”怎么“戏”,便不必多说了。用当地说书艺人的话说,“不在书中交代了”。
上头三样,说的均是旧时的规矩礼,到了柳春雨、杨雪花他俩跟过去时代大不相同了呢,也就没得那么些讲究了。睡在蛮软熟的新被子里头,暖和和的,柳春雨有些个想那个了,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杨雪花滑滴滴的奶子上,搓揉起来,弄得杨雪花哼哼叽叽的,嘴里喃喃地问道:“春雨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呆丫头,我弄把你望下子,看看是不是做梦。”说话间,柳春雨的阳具硬绷绷的插进杨雪花的下身里边了。他明显感到杨雪花那里边暖暖的,湿湿的,让他兴奋,让他急切地想有所动作。于是,柳春雨的身子不住气地扭起来,他这一扭把杨雪花也带起来了。“春雨啊,不许你再喊呆丫头了,我是你婆娘了,要喊婆娘,不许喊丫头。”“好,喊婆娘,不喊丫头。婆娘——”“呆喊什呢,小心门外头听壁根的在偷听呢。”“噢,我倒把他们这帮捣蛋鬼给忘掉了。小点声,小点声。”两个人嘴上这个样子说,可到了关键时候,动作还是蛮猛的,真有人听,笃定能听得见的。年纪轻轻的,这上头旺一点儿也属正常。
只不过,柳春雨、杨雪花的担心是多余的。虽说,闹过洞房之后,是有几个不死心的,嘴上说回去,转了一圈,又悄悄地返回了,蹲在他们家洞房的窗檐底下,听壁根,偷听他俩会说些什呢悄悄话,可会做那个事。可刚睡下的时候,柳春雨、杨雪花各想各的心事,一句话都不曾有。柳春雨也不晓得自己怎儿弄的,眼前总是出现琴丫头的影子,老是在想这刻儿,琴丫头在陆根水家仪式到了什呢程度了,是不是也像他跟眼前的杨雪花这个样子睡在被子里头了。杨雪花呢,总感到这一切不是真实的,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身边睡着的男将就是自己的男将了么?从今往后,就要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么?
有句话说得有一定道理的,叫饱暖思淫欲。两个青春的胴体在一起,被子里的温度很快就上来了,杨雪花身子上特有的女人味,开始散发出来,让柳春雨不得不把琴丫头从头脑中赶走,眼前的一切那样充分地呈现在他面前,叫柳春雨有了一种男性的骚动。他身体的需求轻易就把头脑里的想法打败了。于是,他像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战士,主动出击了。
在乡里听壁根要蹲一宿呢,第二日早上亲友们再汇齐的时候,只有听听壁根的小伙们胡吹神侃一通,揭了新郎新娘的“老底”,惹得满堂大笑,也不枉他蹲了一夜的壁根。可蹲在柳春雨家洞房的窗檐底下听壁根的就惨了,柳春雨跟杨雪花什呢也不说时候,他们蹲在窗外听,结果见久蹲没戏,便失望地离去。他们哪晓得,这前脚一走后头戏就有了。遗憾不?
柳安然家正月里头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刚给春雨伙办了大事,那个在部队当兵的小伙又来“望”亲了。
龙巷上,一群细小的,簇着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军人,朝巷东头走呢。“望哦,望哦,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细小的高兴得蹦啊跳啊,走在头里,给柳家报信呢。跟在军人后头的李鸭子,正三步并着两步小跑呢,年轻人本来步子就快些个,又是个当兵的迈起步子就更快了,难怪李鸭子跟不上呢。“大侄子,不要急遭火忙的唦,婶子我哪块跟得上你的脚头子唦。”
李鸭子说跟不上是事实,但不完全是她嘴上说的原因,现在她可是个双身人呢。说来也日鬼呢,“二侉子”像头老水牛儿似的,在她这块田上耕过来耙过去的,不晓得弄过多少遍了,没得用,就是长不出庄稼来,没得效果。那晚,就跟阿根伙弄了一回,嗳,就不一样了,这块老荒田上冒出嫩苗儿来了。接着李鸭子发现自个儿每月必来的那玩意儿停掉了,又过了没得几天,一坐到饭桌子上就意泛意泛的,有些个恶心,可又不是对所有上桌子的东西都恶心,一下子对自家家里磨的水胡椒酱上瘾了。一顿饭没得它饭就吃不下去呢。一天晚上,李鸭子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侉子”,“侉子,我有了。”“有什呢啊?”“有了你都不懂?痴(尸从)噢。”“噢,真的?”“二侉子”被婆娘一骂,悟过来了。李鸭子望着“二侉子”像是蛮高兴的,心想,真是个痴屄养的,自家婆娘跟人家睡觉有了人家的种,他倒高兴得拾到什呢宝贝似的。她本想告诉他种不是外人的,是自家的种,说不定他会更高兴呢,可“二侉子”一个字都不曾提,她也就不好直说了。反过来一想,不说也罢了,说出来也不一定是好事,万一“二侉子”不高兴呢?
“大侄子,柳家这个翠云丫头,真是没得说的,标致得很呢,香河一带找不出几个的。婶子我包你一望就称心,再望就动心,三望就想要成亲呢。”当兵的并不曾把脚步子慢下来,李鸭子只得一路小跑,屁股跑得颠儿颠的,还在跟小伙子介绍情况。“我都听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我要望人,不想听你空口说白话。”当兵的有些个不耐烦了,看来,李鸭子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不止一回对当兵的小伙说了。
柳安然家,一家人都在等着客人的到来,新媳妇进门的喜气劲儿还没过呢。正屋堂屋里大桌子上,摆好了向日葵,花生,糖果,云片糕,香烟,茶杯水瓶靠里边放着,杯子里头红砂糖都已经放好了,客人一来倒进开水,先来杯红糖茶。堂屋里坐着柳安然,柳春雨跟新娘子,不见柳翠云。人家约好了今儿到门上来“望”人,柳翠云自然不会外出的。她这刻儿在自己的小平顶子里头呢,做姑娘的,哪能那样子马叉呢,总要等到客人来了,提出来要望人了,她翠云再出来也不迟,哪有脚大脸厚不怕丑的,主动送把人家“望”的?
“柳先生,柳先生,贵客到了,贵客到了。”李鸭子人不曾进院门,声音老离不早就进了院子里来了。这些年来,香河村子上的人,对柳安然有种特殊的尊敬,从来不按辈份喊他,总是尊一声“柳先生”。这不,李鸭子喊起来一直都是没得先生不开口的。
柳春雨听到李鸭子的声音,起身到前院迎候,双方一见面,把手相互一伸,握手。这是年轻人的礼节,上了岁数的握手的很少,见面点下子头,就算招呼过了。今儿不一样,一个是现役军人,一个是回乡知识青年,握手是自然的。“王志军,跟公社放映员王贵宝一个庄子,前头王家庄的,现在北方当兵。”“欢迎,欢迎,柳春雨,翠云的二哥。”两个人自报家门之后,一齐进了柳家大堂屋。王志军见过柳老先生,又见过新娘子,并且向柳家全家道了喜,恭喜柳安然用媳妇了,恭喜柳春雨娶了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恭喜杨雪花嫁了个和和美美的好人家。几句话,让柳安然一听蛮舒心的,要听,毕竟在外头当兵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
“请用茶。”柳安然亲自冲了杯红糖茶递给王志军。王志军刚坐到大桌子旁边,见柳安然递茶,赶紧起身,“谢谢,老伯太客气了。”听惯了“先生”的柳安然,听到有人喊“老伯”,心里头蛮身舒的,暗自夸小伙懂礼。不等王志军提及,便主动朝新媳妇说了句,“望下子翠云在忙什呢,先停下子,见下子客人。人家从大老远的赶回来的,她坐儿在家里头不能没得礼貌。”“看柳老伯说的,我回来看望是应该的。那就烦雪花嫂子,请一下翠云妹子。”王志军正想问呢,柳安然话一出来,他正好来个顺水推舟。
李鸭子刚才一阵小跑,倒像是有点儿吃劲了。这会儿,坐在柳春雨旁边,只顾喝糖茶,吃花生,她眼睛精着呢,柳老先生百分之百对小伙满意,用不着她李鸭子再多费口舌了呢。现在只等翠云丫头一露面,王志军一望保管也是没得话说。至于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只要现在不让这小伙晓得,等他俩处得有感情了,晓得了也没得什呢大不了的,又不曾失身把人家,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又不是从前那个样子封建,原本好得要命的青年男女,最后结不成婚的,不也有么,照这样子说起来,这女的就把不掉了,不还是照样子嫁出去,当新娘子?男女之事,关键是两个人要中意,其他都好说。
柳翠云手拽着长辫子,跨着小碎步,进了堂屋,头低低的,“爸爸叫我呢?”“还不见过王志军同志。”老父亲很少这么正规地叫人同志呢。“见过王志军同志。”翠云照父亲的吩咐跟客人打了个招呼。“这是在家里,就不用这个样子了,如果可能的话,大伙儿都叫我志军,翠云妹子比我小三四岁的样子,就叫我志军哥吧。至于翠云妹子的二哥二嫂,我就跟在翠云后头叫二哥二嫂,柳老伯你看可行?”
“志军说得对,这不是在公家,是在家里头,不用那么正规。我看志军的想法蛮好,嘿嘿,蛮好。”老先生望着眼前高高大大的小伙,浓眉大眼,蛮英武的,越望越欢喜。
柳翠云听王志军这样子一说,脸一下子泛红色了,这个人心倒急得很呢,倒跟在我后头叫起哥哥嫂子来了,也不曾问问人家同意不同意呢。真是的,你以为当兵就了不起啊,我说不定还不想嫁把你呢。这个王志军,看来蛮有心眼的,连我多大都晓得了,看来晓得我不少情况呢,可那件事情不晓得他是不是晓得呢?万一他在乎那件事情怎好呢?柳翠云心里头真是矛盾,一会子瞟着眼前的小伙蛮不错的,心里头禁不住暗自高兴,庆幸自己碰上个不错的人,可想起那件事情就像喉咙里头有个鱼卡卡在里头,来不得来,去不得去,蛮难受的,不晓得怎儿办好。
王志军一望见柳翠云进堂屋心里头就称心得不得了,心想,人家都说说媒的好吃做媒,又说十媒九谎,我看不见得,这个李鸭子把柳翠云说得一朵花似的,今儿一见,比花还漂亮呢。她家家里头现成的有个新娘子呢,也是蛮好看的,可比起来一看,还是比不上柳翠云呢,柳翠云用不着打扮就像个新娘子。
“刚才只顾了说话,少礼了。这是带给柳老伯尝尝的东北人参。这是带给翠云妹子的丝巾。来得匆忙,不曾给二哥二嫂准备礼物,实在不好意思,改天一定补上,一定。”王志军从身边黄布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人参用盒子装着的,从外头看得见人参的样子。柳老先生伸手接东西时,嘴里连连道:“这礼太贵重了,太贵重了。”说起来,香河村子上的人有多少见过人参的唦。
翠云从王志军手上接过丝巾时,两个人的手指无意中碰了下子,翠云一阵麻丝丝的感觉,像有股小小的电流从手指一直传遍全身。怪呢,从来不曾有过呢。翠云这个样子一想,脸一下子变得比先前更红了。
听王志军这样子一说,柳春雨反到觉得过意不去了,好像是自己欠王志军的礼似的,连忙三站起身来,给王志军又是加茶,又是抓花生,“看志军说到哪块去了,不需要,还补什呢礼唦,不需要。趁正月里,你又有假期,多来玩两天,你俩要多接触接触,增加相互之间的了解与信任。”本来话还是蛮客气的,说着说着,说到王志军跟妹妹的事情上头去了,哥哥的口气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二哥说的什呢啊!嫂子你可要好好管管,别让他不分场合乱说,人家今儿才头一次来我们家呢。”翠云的心里上已经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王志军三个字不怎儿好意思从她嘴里说出口了。
“二哥说得对,我是想利用探亲假多跟翠云妹子接触接触的,青年人彼此之间是需要了解与沟通的,不然的话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不过我说过要给二哥二嫂补礼就一定要补的。礼大礼小请二哥二嫂不要计较,但军人说话是算话的,否则,就不能做军人呢。”王志军让柳春雨、柳翠云、杨雪花感到新鲜,同时也让他们仨感觉到王志军那种军人的优越感。
琴丫头跟陆根水回门之后,没过多少天,就到了十六夜“还碗”的日子了。
这十六夜,便是正月十六的俗称。这一天晚上,在香河一带,几乎是家家户户,大人细的,都要走出家门,到村子不远处空旷的地方,多半是土场上,路边上,巷头上,点燃一堆穰草,待火烧得旺旺的了,便纵身从火头上跨过。说是如此一跨,便可将身上的晦气、坏运与不洁(沾上邪气之类),统统烧掉,新的一年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胯下这红红的火头预示着一年的好运由此开始。这被村民们称之为“跨火把”,可能刚开始跨的真是个火把,后来不一定用火把了,胯下只要有火就行了,村民们图省事,便用一把穰草代替火把。这跟新娘子跨火盆、跨爬爬凳意思都差不多呢。在香河一带,十六夜一过,年也就跟着过去一大半了,村子上走亲访友的就少了,家中办事的也少了。
这天晚上,结婚办事的人家,又是一番热嘈的景像。你看,陆根水家,满满一桌子坐下来,全是帮着带新娘子的抬轿子的。十六夜请这些人吃饭、喝酒是旧时传下来的规矩,说是上轿子船的帮着把新娘子带家来了,吃了不少辛苦呢,再次慰劳下子这些人。那么慰劳总得找个由头唦,由此引出本地婚俗中“还碗”一说。
要还的碗,是那帮撑轿子船的悄悄从新娘酒席上拿走的。说是悄悄的,其实主家也晓得,明知而不过问罢了。撑轿子船的,则借还碗,多闹一回新娘子。在撑轿子船的看来,只不过是前些天闹洞房的补充而已。
还碗多在傍晚时分,撑轿子船的一帮人,为首的走在前头,手捧托盘,盘里放一双红筷子,以及装满红枣之类的碗,用红纸蒙好。其余人则紧跟着,敲锣打鼓放炮仗,喜滋滋地向新郎家走去。
到了新郎家,还碗仪式开始。捧托盘的,先用红筷子捣着碗底,边捣边喊“好”,其余人在一旁“和”:
筷子筷子,快生贵子。
好。
小小筷子长又长,
养个儿子状元郎。
好。
小小筷子圆又方,
养儿胜过李春芳。
好。
李春芳是楚县明朝的一名状元宰相。你说,让新娘子将来的儿子胜过李相国,这主家能不高兴么!高兴归高兴,新娘子心中还是早就有打算的:这帮撑轿子船的闹起来不得了,不如先为难为难他们再说。新娘子如何为难呢?原来“还碗”的这桌咸,得新娘子亲自下厨做。于是乎,有咸一碗,淡一碗的;有大得叫人无法下口的;有滴溜儿圆无法挟上筷子的……凡此等等,明明是故意为难撑轿子船的,新娘子嘴上还一个劲儿赔不是。撑轿子船的便暗自谋划,饭后好好闹闹这颇厉害的新娘子。于是乎,草草结束了筵席,将些油汤油水倒得满桌子都是,所有上桌的碗,都被他们弄得倒扣在桌子上。这桌子必须是新娘子来收拾,别人不好代替,不好帮忙,否则撑轿子船的可不答应。新娘子只好一只一只将碗翻过来,不能有一点儿闪失,掉下一只打碎了,便是不吉利的。不过让新娘子为难的,还不仅于此,在还碗的当晚,还有“撒床”的习俗。这刻儿,撑轿子船的,自己不便多闹,便在细小的身上动脑筋。为头的便将还碗带来的细小伙抱起,对着床铺四角撒尿。细小伙边尿,为头的边喊“好”,其余人“和”。眼见着细小伙不住气地往床上尿,新娘子也不便发作,还得满脸堆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些都是早些年间的闹法。今儿晚上,撑轿子船的来还碗,新娘子琴丫头不管怎儿说,总得展示一下自己做咸的手艺,做上一两样,让抬轿子的尝下子,好在他们心目中留下个好印像。说实在的,像给琴丫头抬轿子的这帮人,从“二侉子”家到来娣子家,大半条龙巷都没得呢,费什呢力气的唦?倒是柳春雨、“黑菜瓜”两家的撑轿子船的,真吃了不少辛苦呢。但规矩礼就是规矩礼,不能少的,人家抬轿子的也不在乎多吃一顿半顿的。因而,来娣子还是认乎其真地准备,规规矩矩地请抬轿子的客。
而酒席结束后,抬轿子的,也就像征性地倒扣只把碗,让新娘子琴丫头有个关目做下子。自然也带了细小伙来“撒床”,喊“好”的。你听——
撒床撒到东,养了小伙做国公。
好。
撒床撒到南,养儿娶妻赛貂婵。
好。
撒床撒到西,养个儿子穿彩衣。
好。
撒床撒到北,养儿长大当都督。
好。
抬轿子的这个样子“喊”,只不过是让主家高兴高兴。说到那撒床的细的,多半是听话的,不会乱撒。被抬轿子的抱起“撒四方”时,纯粹成了一种表演,并不真尿到床上的。要不然,床上撒得块块是的,还得过身,不是让陆根水、琴丫头为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