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
刘仁前 更新:2024-01-06 09:54 字数:8405
谭驼子在杨家庄偷鱼,被人家抓起来了。
几个人到“二侉子”代销店里买东西时,闲拉呱,“二侉子”才晓得的。谭驼子平日里蛮和气,蛮厚道的,怎儿会想得起来去偷人家养鱼塘里的鱼的呢?这话要只是过耳传言的,“二侉子”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他跟谭驼子可算是老兄老弟了,尽管谭驼子从岁数上要比“二侉子”大一转,可从辈份上却是平辈。谭驼子家小伙“黑菜瓜”只要望见“二侉子”,都要喊一声:“侉二叔”,或者是“老叔子”。平日里,家中来人到客,“二侉子”让鸭子到谭驼子家称个斤把刀子鱼,带钱不带钱均没得事,谭驼子从来不曾回过,即使家中没得也要弄个有来。村上人都晓得,谭驼子顶拿手的一招叫“柳下取呆子”。其实,谭驼子把香河一带的沟沟汊汊均摸得透熟的了,哪块水里什呢样子的鱼多,一清二楚,只要他真心帮你的忙,想要什呢样子的鱼,他出去转一圈,一准不得空手。这叫做,谭驼子出手不着惶人的。惶人,不是黄种人,是不给人面子的意思。谭驼子出手就能逮到你想要的鱼,自然不会惶人啰。
谭驼子家来人到客,也会到“二侉子”家代销店里打上头二斤“大麦烧”。谭驼子有时候弯腰驼背的自己跑上门,“二侉子”老远就会迎上去,“要买什呢东西叫小伙带家去,用不着你跑来跑去的。东西经我的手,你还有什呢不放心的唦?“二侉子”说的“小伙”就是“黑菜瓜”,是谭驼子家小伙,不是“二侉子”家小伙,“二侉子”家小伙还不晓得在哪块打更 呢。“二侉子”这样喊,说明跟谭驼子亲着呢,把他家小伙当成自己的小伙呢。“二侉子”说的倒是实在话,“黑菜瓜”在代销店隔壁村小上课,要买东西由他带家去方便得很。凡是谭驼子要的“大麦烧”,“二侉子”从来不在柜台口边大酒缸里打,而是拿了空酒瓶子到里面,柜脚底下的小坛子里打,打得满满的。这“大麦烧”好的是中间段子,一作大麦做下来,中间段子没得几斤,所以,“二侉子”进货时,就把中间段子的“大麦烧”另用坛子放好,村子上来了有头有面的人物了,香元支书也好,大队会计也罢,进店自然打好的,再有就是像谭驼子这个样子的,平日里处得来的,有交情的,也打好酒。有一条,“二侉子”好酒从来不曾说留着自己喝的,他开店,好的就得仅来客。用香河村民的话,哪能仅自个八篙子半呢?意思是说,不能只想着满足自己的愿望和需求,要多替别人想想。要不怎儿说,香河村民风淳朴呢。
可就是民风如此淳朴的香河村,出了个偷鱼的谭驼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二侉子”已经从“黑菜瓜”那儿得到证实了。原来,前一天晚上,谭驼子划着小船,说是到乌金荡里去张网,其实不曾去乌金荡,而是去了杨家庄。到集体养鱼塘里张网,那是很快的,用不了多长辰光,谭驼子的小船里已经白花花一大堆了。秋高气爽,凉月子又好,谭驼子张网爽手得很。这一墙丝网张下去,另一墙丝网上就“扑通”“扑通”有鱼上网了。几墙网颠倒翻,忙得谭驼子解裤子尿尿的工夫都没得。就在谭驼子收网,停下子尿泡尿的当口,岸上有人发觉鱼塘里有人,再借着亮晃晃的凉月子朝小船上一望,吓一个跟头呢,船中舱满满的,均是鱼。
那人原本是到生产队场头子上看场的,不想还不曾上场呢,到碰上个偷鱼的。赶紧闷吱声儿上庄,一刻儿工夫,喊了七八个壮劳力。返回塘边时,张网的船还不曾划多远呢。“偷鱼的,你溜不掉啦。”“还不老实些个,停下来,免受皮肉之苦。”身后众人高一声,低一声,喊起来的时候,谭驼子这才发觉有人追过来了,望望架势,走是走不了了。“妈妈的,怪不得出门的当口,眼皮子跳个不歇气呢,惹祸了呢。”谭驼子果真停下手中的桨,不再划了。乡里人,哪个不晓得,跑起来比划船要快得多,再大的力气划个船,怎儿好跟单手人比唦?划船想溜,纯粹白费力气,没用的。
小船靠边之后,几个气喘吁吁的男将,上船一把叉住谭驼子的衣裳领子,拽上岸来。“众位,众位,谭驼子给众位磕头了,有话好好说。”当场,谭驼子给众人下了一跪。大家伙儿这才定了定神,发觉是香河村有名的摸鱼鬼子谭驼子。“这不是杨阿桂家公公么?”杨家庄的人认出了谭驼子。还好,免除了一顿皮肉之苦。“说起来,你谭驼子人蛮厚道的,怎儿想得起来的唦,你网一张,我们一家老小到年底还指望分什呢鱼,过什呢年啊。”“这下子,只好撕破脸皮子了,你谭驼子不仁,不要怪我们不义。”七嘴八舌的,你一句,他一句,推了谭驼子往村子上去。张网的船由杨家庄的人划回头。返回来经过鱼塘时,几个男将一块朝看鱼塘的舍子喊,“老不死的,睡死过去了?有人偷鱼都不晓得,看的什呢鱼塘。”看鱼塘的老头儿这才眯乌马乌地跑出来,“哪块有偷鱼的,偷鱼的在哪块呢?”老头儿一望是谭驼子,嘴里喊一声,“哎呀,妈妈哟,这下子完了。”
原来,谭驼子到杨家庄鱼塘张网头二年了,村里干部跟他说好的,每年张个四五百斤鱼,不要多,也不要少。张多了,年底干鱼塘,社员分的鱼太少了,会露馅的;张少了,几个村干部分不到什呢好处,不够油。每回张网,看鱼塘的过下子目便妥了。四五百斤鱼,谭驼子按七折算钱给杨家庄大队干部,剩余的归自己。鱼价是涨是跌,跟杨家庄大队干部无关。杨家庄大队干部按说好的价钱说好数量跟谭驼子拿钱。其他事情由谭驼子一个人做。还有一条是说好的,谭驼子张网看鱼塘的把风,万一被发现就说大队上有急用。实在蒙混不过去时,谭驼子只好自认倒霉,承认偷鱼,千万不能说出事情的内幕,即使谭驼子说出来,杨家庄也不会有哪个大队干部承认的。所有这些都是口头交易,君子协定,没得一样证据在哪块。
还真是做一世的老娘把细的脐带掐断了。谭驼子哪想得到,头二年不曾出事,一个晚上毁了他一世的英名。哪个也不晓得,他做得多巧妙了,平日里张网得来的鱼,都用尼龙网子分别养在附近的河汊里,只有他自己晓得,哪块有他个养鱼的网子,哪块网子里养的什呢鱼。这样一来,村子上人到谭驼子家称鱼,谭驼子出去一转,便能抓回人家想要的鱼回来。
杨家庄的几个男将发觉事情牵扯到庄上干部头上了,心想找庄上干部肯定不能解决问题的,一下子把谭驼子带到公社,交到公社王主任那里。王主任派了两个人到香河村、杨家庄来调查处理。前后几年的事情一查,王主任来了个秋后算总账,谭驼子的纰漏出大发了。几个穿制服的朝谭驼子家门口一站,两边不许走一个人,谭驼子出来时,两只手上就多了个亮光亮光的东西,村民们哪天子望见过这种玩意儿的,自然不晓得这就是洋铐子 ,犯法之人才戴呢。谭驼子的罪名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有人兴许会问,那杨家庄的大队干部呢,就不犯法么?这个你就不懂了。公社王主任头脑清爽得很呢。你怎儿能听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说的话呢,怎儿能信以为真呢?难道这一点革命觉悟都没有么?谭驼子完全是别有用心,给我们的干部脸上抹黑的。倒是看鱼塘的,革命警惕性太差,不能看护社会主义鱼塘。于是,整个事情以谭驼子被抓,看鱼塘的撤换而圆满结束。据说,事情结束之后,王主任亲自去了一趟杨家庄,慰问两个办案人员,当场给予表扬,说:“年轻人不错嘛,工作能力强,政治觉悟高,有组织观念,前途大大的。”王主任一高兴,说了句日本话。王主任接着要求杨家庄在酒桌子上的全体大队干部,要认真做好杨家庄的工作,在公社各大队当中要争当先进。“我在大会上讲过五个赶先进,逢年过节赶先进,起风落雨赶先进,起早带晚赶先进,还有,还有…… ”王主任左望望,右望望,希望有人把他的“五个赶先进”说全了。他自己的发明创造,自个儿都说不全了,其他人哪可能说全唦。
谭驼子人真的被带走了。香玉哭得要死要活的,平日里,再不把他当人,跟别的男将上床,到这时候,他毕竟是自家的男将,再驼再丑,在家里总是好的唦,一下子没得了,说带走就带走了。这公家怎儿这个样子不讲理呢?为老子偷鱼的事,“黑菜瓜”老好的不高兴,你想啊,自家老子丢人丢到老丈人家门口去了。这叫“黑菜瓜”这个新女婿今年怎儿上门唦?可谭驼子抓走了,“黑菜瓜”心里头也不好受。有些个埋怨老子,凭手艺取鱼摸虾,日子一样得过身。他哪块晓得,自己的代课教师,谭驼子求张三拜李四的,钱哪块来唦,还不是张网张的。谭驼子的心思,他还要尽可能快积攒起一笔钱,好让“黑菜瓜”正月里把大事情给办了。老大不小了,不成家总是个心思。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人常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这香河村进入秋季,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呢。这不,刚出了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谭驼子,才过了没得几天呢,眼下又出了个现行反 革命分子“细辫子”。
“细辫子”本名叫什么,村子上大人细小的能说得上来的,不多。“细辫子”四五十岁了,生就一副长茄子脸,鼻大,眼细。嘴尖。茄瓜头上梳了个辫子,不长,细细的。平日里多半盘在顶上。一个大男将,竟有此等玩意,在香河全村找不出第二个来。一村人以为奇。
于是乎,有人便喊他“细辫子”,给起了个绰号。当地村民,不论男将女将、老老少少,有绰号者十有八九。只要稍微沾上点儿边,这绰号便上了身,怎么辩解均没得用。有了绰号,一经叫起,一村人立马全都晓得了,传播起来蛮快的。不是说,“碗口大的庄子,筷子长的巷子”么,有什么事,一阵风似的,还不容易。“细辫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细辫子”了。村上没人追究其本名了。“细辫子”整日挂在村民们嘴上,“细辫子”本人亦不在意。符号罢了,叫什呢都是一个样子。“细辫子”的话不曾说出嘴。
“细辫子”是个扎匠。“扎匠”是乡里人叫法。其实,就“细辫子”从事的营生而言,称之为“篾匠”方为准确。因为,“细辫子”手中盘来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怎儿就叫“扎匠”,而不叫“篾匠”的呢?根子通在手艺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细辫子”身上。全村就他这么个“扎匠”。你听,“细辫子”来了——
“……篮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在乡里,明明干的是篾匠活计,一开口,却是“xx、xx扎啦——”。天长日久,村民们头脑中的“篾匠”,便喊成了“扎匠”。其实,乡里的扎匠,真正给人家扎东西的极少。正儿八经扎一样东西,或小一点的淘米箩,或大一点的笆斗。费工夫不算。考手艺呢。走村串巷的扎匠是不接这类活计的。在这里,扎匠可做的,多半是修补篾器、竹器之类。
吆喝声渐近,便望见“细辫子”的影子了,接着“细辫子”便出现在村民们跟前了。但见他,头盘小辫子,肩挑扎匠担子。这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是材料架。挂工具箱的一头蛮简洁的,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绳,拴在一只工具箱上。四根麻绳,拴的方位不同,分布蛮匀称的。那工具箱,木质结构,椭园形状,小脸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帮,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圆形的敞口。工具箱,装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条子用的刮刀,撬需修物件上环扣之类的撬刀,以及扎眼用的锥子之类。不仅如此,工具箱还是主人做工时的蹲身之处。作用似一张小“爬爬凳”子。难怪工具箱上口,封一半,留一半呢,是有用意的。担子材料架的一头,望上去要繁乱一些。担头系着跟担箕差不多的物件。只不过,担箕是绳系的,这里是靠一根宽竹片子,中间火熏至弯,与担箕连成一体,固定好了的。中部依托竹片子钉有一圈一圈的篾环。懂行的一望便知,这是放竹片子、竹篾子之类器材用的,可说是敞开着的材料架呢。这也是有用意的。这材料架仅底是实的,不至掉东西,四周有篾环,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时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费难。
“细辫子”靠这副扎匠担子糊口。别看“细辫子”鼻大,眼细,嘴尖,可“细辫子”的一双手,特巧。谁家淘米箩坏了,淘米时漏米了。细想起来,其时的淘米箩也是枉担个虚名呢。村民们三天两头粯子饭,难得米下锅。淘米箩,淘米少,淘粯子多。谁家篾匾子被老鼠咬破了,谁家笆斗丢在墙角里被潮湿气烂了几根筋,扛稻扛麦用不上了。“细辫子”没二话,全管。那副宝贝担子往龙巷头上一搁,家中坏的、损的、烂的物件,一样样,全拿了来,“细辫子”会一样一样给收拾得包你满意。给“细辫子”收拾过东西的,都说“细辫子”手艺真好,会收拾。
“细辫子”的手艺据说是祖传的。“细辫子”干扎匠也几十年了。“细辫子”给那些有损伤的竹器、篾器动“手术”前,均先行“诊断”一番。“细辫子”会看,找着了修补的关键处,方肯动手。“细辫子”刀用得极好。进回来的篾料,用起来不一定都就手,总有要现做现改的。或劈成薄薄的篾条子,或刮成筋骨架子。讲究选料要准,取料要省,不能太浪费。小本手艺,赚不了几个钱的,料子废多了,划不来呢。“细辫子”用刀,刀贴篾料,随心所欲,或厚或薄,行止自如。他所面对的似乎空无一物,叫人惊叹用刀之功夫。
若是碰上仅需篾条插补的器具,但见那篾条在他手指间,缠来绕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也是出入自如,真好像姑娘家做女红一般,轻快,娴熟。如此一来,他修补过的东西,不仅比先前好用,且结实、耐用了许多。但凡村民们夸他手艺比外村过来的扎匠精时,“细辫子”则摇摇头,“错矣。错矣。”继而细细道出这当中的原委:这小修小补之类,之于一个长时间以此为生的手艺人,算不得什么。关键看他是否肯给你用工夫,肯给你用好料子。肯用工夫,自然就不会马马虎虎,应付了事。手上必然细致些,周密些。活计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主人家用起来,不至于三天用不到晚,便又得找扎匠,自然结实、耐用。尤其是篾制物件,或插或补,用篾青与用篾黄,则大不一样。篾青为竹子取篾藤时的第一道,属表皮,柔性,韧性,均好。篾黄则是取了篾青之后的第二道,属内层,柔性,韧性,与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可用之处是有限制的,不能随便用。篾黄用在不恰当的地方,自然会影响篾器的质量。“细辫子”尖嘴角边,说得生起白沫了。围了担子听他讲经的,一个劲儿“啧啧啧”地直夸,“细辫子”肚子里名堂大呢!
“细辫子”呢,说归说,有一样是忘不了的:取东西,收钱。其实,给村民们收拾东西,真正给钱的极少,多半是两只鸡蛋,或是半碗米之类。“细辫子”,靠这活呢。
“细辫子”纯纯粹粹一个手艺人,是个扎匠。村子上,整日都会飘荡着“细辫子”的叫喊声——
“……篮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祥嫂子,淘箩子放下来,手上篾匾子插好,就跟你扎。放心,快得很。”“细辫子”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这“祥嫂子”不是旁人,就是“祥大少”家哑巴婆娘。严格说来,“祥大少”家哑巴婆娘,不是全哑,是半哑。她说话慢些个也还是能听懂的。可别看不起这哑巴婆娘哟,心灵巧着呢,什呢事情她都心知肚明的,清爽得很,人哑不能言语,并不糊涂。尤其做起针线活计来,村子上赶得上她的婆娘,不多。
“‘细辫子’,才扎了头二十天的竹篮子,把子又断掉了。想不到你‘细辫子’做一世的老娘,倒把脐带掐断了,也有失手的时候。看唦!”
“侉老二,莫火莫火,前些天篾青用完了,跟你家李鸭子说,等下子,她说不扎没得用,还说篾黄就篾黄。这刻儿,给你换篾青,不收工钱,行不?!”“细辫子”的担子挑到哪块,生意就做到哪块。这不,路过“二侉子”家代销店,被“二侉子”拽住了。
每日里,“细辫子”挑着扎匠担子走村串巷,干自个儿的营生。上学下学的孩子,望见“细辫子”头顶上晃悠悠的细辫子,总要希奇地簇上去,“咦,细辫子,细辫子。”“细辫子”呢,以为是在叫他,便会应声而答。结果,引来一阵大笑。小孩子相互指点着,是在看他的宝贝辫子,并不曾跟他打招呼。这时候,脑瓜子活的孩子便会向“细辫子”询问:“‘细辫子’,长它做什呢唦,丑煞人了。”“长了几年了?有什呢说法么?”“细辫子”自然是不会去理睬这群细小的的。依旧挑着扎匠担子,细辫子在顶上晃悠悠的,离开这群细的,做自个儿的事去。
“细辫子”一副扎匠担子,整日在肩上挑着。“细辫子”的名字,整日在村民嘴上喊着。“细辫子”的日子跟村庄后边那条香河水没得两个样子,缓缓的,平平静静的,流着,淌着,……一切似乎都这么淡淡的,用不着多说什么了。可,就在这当口,“细辫子”竟出事了。“细辫子”成了现行反 革命分子。
那日,“细辫子”照例挑了扎匠担子,在巷子吆喝——
“……篮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细辫子’,跟我把淘米箩望下子!”喊“细辫子”“望”淘米箩的是三奶奶。三奶奶在村子上的医疗点煮饭,淘米箩坏了,没得办法淘米呢。老话不是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么。淘不出米来,饭也自然没得办法做呢。
“细辫子”见是三奶奶喊,便将扎匠担子挑进医疗点大瓦屋的院门里头。“三奶奶淘米箩呢?”“细辫子”搁下担子,起身子问道。“在厨房里头的灶壳上呢,‘细辫子’你帮个忙,拿下子。我手里几把波菜捡 下子。”三奶奶身子坐在小板凳子上,手指着厨房。“不费事。”“细辫子”躬身进得厨房。不曾等到“细辫子”出厨房门,只听得“咣当”一声。“‘细辫子’,当点儿心。别把灶壳上的油瓶子碰倒下来。”三奶奶在门外关照道。厨房内,“细辫子”没得回应。“什呢东西碰掉下来呃啦?果真油瓶子打倒也不要紧的,王先生人好,我去跟他们打招呼,赔不是。”三奶奶边说,边丢下手里拣的波菜,进厨房望下子情况。三奶奶嘴上这个样子说,是在宽“细辫子”的心呢。果真把油瓶子打了,还真得跟王先生好好赔不是呢。说起来,人家也许不会相信,香河村粮食、菜籽都丰收,可村民们就是没得像样子的口粮,更没得够烧菜做饭用的菜油。粮油金贵呢。
三奶奶不曾从地上望见油瓶子玻璃,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还真以为你‘细辫子’把灶壳上的油瓶子打掉了呢。”三奶奶这个样子一说,“细辫子”倒要哭了,拖着哭腔说道:“三奶奶,真是打了油瓶子倒好啦,这下子我闯大祸了呢。”三奶奶是替人家烧饭的,油多金贵当然晓得,所以眼睛里头只有油瓶。听“细辫子”这么一说,才发觉地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跌得身首异处,碎了。再看“细辫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傻了。
原来,这医院里的王先生也太革命了,不仅正屋给病人看病的大堂里挂了巨幅毛主席画像,厨房的灶壳上也请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三奶奶倒是跟王先生说过,灶壳上就不要放毛主席的石膏像了。不好,这是灶王爷蹲的地方。在三奶奶质朴的感情里头,毛主席比灶王爷伟大多了,家家都在家神柜上摆放毛主席的石膏像的。她三奶奶不曾望到有哪家灶壳上也摆的呢。王先生不仅不曾采纳三奶奶的意见,还把三奶奶好好地批评了一通。说三奶奶是封建主义思想在作怪,要不得的。又说,他把毛主席的石膏像摆在灶壳上是有深刻含义的。这灶壳是什呢地方?做菜煮饭的地方。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没得毛主席领导穷苦人民打江山,哪有今天的幸福日子?哪来的粥啊,饭啊的,还不是吃糠咽菜,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三奶奶觉得王先生说得既对,又不对。对毛主席的恩情那是不能忘记的,忘记毛主席的恩情,那就是忘本变质。可毛主席也让我们吃过糠咽过菜呢。那可不是在黑暗的旧社会,三奶奶记得清爽着呢,那样的日子她这辈子是忘不掉的。香河村多少人因为吃糠,到最后屎都屙不下来;因为吃菜,浑身浮肿,嘴皮子泛青,最后熬不过去,死了多少人啊。这样的日子,能忘得掉么?
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三奶奶对伟大领袖的无比热爱、无限忠于。这不,三奶奶望着碎在地上的石膏像,急得直跺那三寸金莲:“这可怎儿办,这可怎儿办呢?”就在“细辫子”和三奶奶都不晓得如何是好的当儿,村上民兵营长从门前路过,听见三奶奶的叹息声,便躬身进了厨房。
其后的事情,无须一一细说了。村子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香元在大喇叭里喊得劲抖抖的:“广大社员同志们,广大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香河村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播送香河村阶级斗争新动向。”“细辫子”的大名第一次在大喇叭里向全村广播了。听了广播的村民们个个义愤填膺,“细辫子”如此对待我们的伟大领袖,香河村人民自然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给“细辫子”一顶现行反 革命分子的帽子,再恰当不过。
于是乎,公社王主任亲临视察,重视起香河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了。不仅王主任来了,他还带来了一帮人,深入调查,深刻分析,终于发现,“细辫子”梦想复古之心,一直不死。这从他一直留着那条细辫子,便能得到佐证。辫子是什么,是封建迷信,是封建遗老遗少所欣赏的!上头下来的,毕竟是上头下来的。看问题就是深刻。香河村的干部们(包括香元在内)在自叹弗如之后,还得作一次深刻的检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够紧,竟让“细辫子”这样的封建遗老遗少,这样的现行反 革命分子在村上自由自在地当扎匠。香元带头表态,一定吸取教训,深入揭批!
“细辫子”那又短又细的辫子,既没剃掉,也没像从前那样盘曲着,而是被梳得直直的,糊上了高帽子,上书“打倒封建遗老遗少”的标语。“细辫子”肩上的扎匠担子不见了,脖子上有了一块大黑板,上书“现行反 革命分子”七个粉笔字,蛮大的,醒目得很。“细辫子”身后簇拥着一群红卫兵,手持红缨枪,高呼着口号:“打倒封建遗老遗少!”“打倒现行反 革命分子!”揭批封建遗老遗少、现行反 革命分子“细辫子”的斗争在进行着。可没有多少时日,正当香河村的阶级斗争高潮越发高涨的时候,“细辫子”趁红卫兵小将不注意,在一天夜里,将自己悬在了大队部的屋梁上。
“……篮子、淘箩子扎啦——,笆斗、箩筐扎啦——”
龙巷上,重新响起扎匠叫喊声的时候,“细辫子”的吆喝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