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
刘仁前 更新:2024-01-06 09:51 字数:11240
秋天的苏北平原,一片金黄,一片银白。
金黄和银白主宰着广袤的田野,金黄和银白成了这个时候苏北平原上的主色调。金黄的,是垂头弯腰的水稻;银白的,是开满枝头的棉花。这是苏北平原上最成熟的季节,最丰盈的季节。乡里人忙起来,收稻,拾棉花。人忙是忙,忙得劲抖抖的,脸上掩饰不住收获的笑意。
对于棉花来说,伏前桃是金贵的,大量的是秋桃。这时候,棉花叶子不再像摘伏前桃时那样子绿了,有些个泛枯色。但,这不能够影响村民们对棉花的喜爱。望着一朵一朵张开的棉桃,吐出银白银白的棉絮,伸手去摘,软绒绒的,蛮养手的呢。摘棉花的农活多半是妇女来做的。在秋季大忙的当口,这属于轻巧活儿了。摘棉花的妇女面前围个布兜子,布兜子上头有缝好了的带子,好往颈项脖子上挂,布兜子两旁边钉有两根带子,好往腰间系。摘棉花的只要从棉花枝张开的棉桃上把银白的棉絮采摘下来,放到布兜子里去。到一定数量,解开身上的布兜子,把采摘下来的棉絮倒进放在棉花田埂上的大麻袋里,如此往返之间,原本空瘪瘪的大麻袋绷得鼓鼓的了,净是银白的棉絮。捆扎实之后抬走,路近的两人一根杠子,别着麻袋口,往生产队场上抬,“杭唷”,“杭唷”,边抬边打号子。乡里人做农活时,蛮喜欢打号子的,想来,这也是村民们聪明之处。做农活原本是个苦交易,打几声号子一来可以调节调节气氛,二来几个人同做一样活计时,好调节各人的步调。就说这抬棉花,两个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打了号子,两个人脚步子就能协调起来,走起来就少费力气,省劲。运送棉花,路远的多半用船,把大麻袋抬到船上,之后,再撑船送到生产队的场上去。
摘棉花,当地人说出语,都叫“拾棉花”。龙巷上捧个早饭碗,彼此交谈起来,“今儿队长派的什呢活计?”“拾棉花。”一个“拾”字,足见这农活轻巧。棉花桃子张得开开的,只需手去拾呢,根本不用费力。通常是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指头拢起来,轻轻一捏,棉絮便离了棉桃,容易得很。再加之棉絮本身轻得很,手臂不住气运动,也不觉着要去多大劲。轻巧的农活自然哪个都抢着去做,队长派工的作用就有了。队长会考虑一个时期各家各户出工的情况,重活、脏活、苦活,多半轮流做,轻巧的活计当然也要分派均匀,不然,是要刚嗓吵架的。当然绝对公平合理哪块有唦,有个把妇女跟队长好的,派活儿上沾点光属正常。也有些妇女碰到特殊情况,诸如自己身上来了,脚头发软,没得什呢劲,队长也会分派个轻巧活计的。于是,扎了花花绿绿的头巾的丫头、婆娘们,散在银白银白的棉田里,色彩斑斓的样子,远远的,一大片,一大片,蛮壮观的。不时有妇女们的嘻笑声从田野上传出,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这秋季,真是乡里人一年当中少有的开心时光呢。
与摘棉花相比,割稻的场面更为壮阔。秋天的苏北楚县,多为睛好天气,太阳光暖和和的,照在沉甸甸的稻穗上,把原本金黄色的稻子照射得金灿灿的,叫人合不拢嘴。对于乡里人来说,有个好收成比什呢都开心。一季一季在忙,不就是盼望这一天么。这一带,稻田要比棉田多得多,整片,整片,种的都是同一品种的稻子,一眼望不到头的样子。秋风一吹,漾起股股稻浪。开镰了,收割的男女劳力一字儿在稻田埂上排开,每个人相隔的距离大致相当,每张弯刀子管几棵稻,做惯了这种活计的心中有数得很。割起稻来,左手捋稻的秸杆,收拢,握紧,同时右手握着弯刀子插进去,在根子上下刀,稻割下来之后,转身放在身后的田里,齐整整的平铺着,到一定的量,再用小把稻,稻穗对稻穗打成结,把平铺着的稻捆成一个稻把一个稻把的,散在田里,等挑把的来挑,挑到河边后,再往运把船上装。堆满一船,便可运回生产队的场头上,开夜工,或是用人力在大石磙子上打,或是靠牛拖着小石磙子碾。这两种方式都能把稻谷从秸杆上打下来,只不过,人打的穰草齐整整的,直挺挺的,将来盖屋顶,做草帘子护墙,均有用场;牛打的穰草是乱的,秸杆也软了,只可烧锅做饭,还有就是做牛冬天的饲料。
通常,来割稻的男女劳力都是队长上手选的。割稻,真是个既费力,又不光靠蛮力的农活呢。在行的,左右手配合起来,只听得“刺刺”的声音,那是弯刀子割稻的秸杆发出的声响。在一片“刺刺”声中,原本长在田里的稻子倒下了,一排一排,平铺在地上,等人来捆。后边捆把、挑把的,比割稻的人要少,几个割稻的后面跟一个捆把、挑把的。割稻的躬着身子,低着头,割不到几个把,就要直直腰,跟左邻右舍打打招呼,“不能这个样子拚命,歇下子,腰吃不消呢。”一块下田开镰的,一帮人又都是队长点的将,心里头总想比个先后。不是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么。这些淳朴的村民们,不怕淌再多的汗,得到队长、支书的一句表扬,比吃六大碗均高兴呢。家中稻结子堆到屋梁,抵不到大会上表扬。这个道理村民们自然是懂的。要是割稻的当中有几个顶场的,较量起来,那就热嘈了。一个不让一个,一个不服一个,其他人还会起哄,无疑会大大提高劳动效率。队长这时顶开心,丢下句:“晚上开夜工时,吃夜顿子,哪个胜了多吃两碗饭。”
跟在割稻的后头捆把、挑把的,把散在田里的稻子捆成一个稻把一个稻把,再用杈子一边一个戳好,提到肩膀上,挑。边挑,边打号子:“歪尼个好子,歪歪子哟——”一个号子出口,另一个就会自动自觉跟上,“歪尼个好子,歪歪子哟——”挑把,一般一趟挑两个,力气大的,也有一趟挑四个的。一头两个稻把,蛮沉的呢,杈子上肩要注意,不能硬上,弄得不好,会扭伤腰呢。
一块稻田里几十个男女劳力,割稻,捆把,挑把,一片稻田里的人就更多,远远望去,真是蚂蚁似的,密密麻麻的,只望见红红绿绿的花方巾在田野里来来回回,穿梭不停,好一派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热嘈场面呢。
你还别说,哪个也不曾想到,瘦里巴叽的“黑菜瓜”竟敢跟柳春雨较起劲来了。一块田几丈长,哪个先割到头,赢一包“飞马”。这可是香元支书吃的烟呢,做社员的,过年也只不过吃包把“经济”、“勇士”之类,平常多半闷旱烟袋子。这赌的也够刺激的了,惹得几个挑把的围着他俩起哄,一会子喊:“春雨伙快快。”一会儿又到“黑菜瓜”跟前骚,“别看春雨伙块头比你大些个,平时农活做得没得你多,不要怕。”这些站闲的 ,说的还真是实话,柳春雨一直做代课教师,体力活做得很少。从村小回掉之后,在家卖豆腐卖得多,生产队的农活本身就做得少,体力活就更少了。而“黑菜瓜”就不一样了,当代课教师没得多长时间,之前一直在生产队上做,尽管跟在谭驼子后头摸摸鱼,取取虾,体力劳动一直不曾丢。俗话说,瘦虽瘦,巴骨肉,有劲呢。
这会子,两个人一刀抵一刀,均在拚命往前赶呢。柳春雨块头比“黑菜瓜”大得多,割起稻来,一把接一把,有板有眼的,一刀下来的范围蛮大的,他想先从气势上把“黑菜瓜”压下去。不是说,大个子门前站,不做也好看么。通常人的心理就是这个样子的。可“黑菜瓜”也不是个亚家 ,手中的弯刀子割个不住气。柳春雨割的幅度大,“黑菜瓜”用刀频率快,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望不出哪个胜,哪个负,两个小伙咬在一块,不相上下。
捆把、挑把的,其他割稻的,望着柳春雨跟“黑菜瓜”离割到头还早呢,就没了看的兴致了。于是,有好事的,又惹出别的话来。
“鸭子,鸭子,你究竟是只母鸭,还是只公鸭唦?”问这话的是农技员陆根水。陆根水和“黑菜瓜”一样,被香元支书指派到一队劳动的。香元当支书后,做出一条规定,只要是大忙,大队干部、村里公职人员,都得下到生产队和社员一起劳动,收割是个大事情,赶季节呢。眼下割稻子还好些个,要是到了麦场头上,长在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颜色,生产队上多一个劳力好一个,早一天收割好了,早一天颗粒归仓,也好早一天缴公粮呢。
今儿正巧一队和四队的稻田紧埃着。李鸭子原本只顾低头割稻,连隔壁田里打赌的事,也不曾怎儿关注。这会子倒把话扯到她头上来了。她李鸭子一张媒婆嘴,靠的就是说功,还不曾怕哪个呢。“母的怎儿,不是母的又怎儿?”李鸭子听出陆根水的喉咙,头也不抬,只是手上的速度慢下来了。“我看是个公的,要不怎儿到今儿还不曾下蛋呢。”陆根水是说李鸭子结婚嫁到香河村也好几年了,至今不曾开怀,不曾养宝宝呢。“老娘下不下蛋关你屁事?难不成你想送把我当小伙呃家!”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一句来一句去的,挑把路过的“祥大少”插话了,“根水伙还是个搞科技的呢,这点儿事情还不简单,把鸭屁股扒下来望下子不就晓得了嘛。”“我跟我家根水伙谈心,你个跌断流儿骨的‘祥大少’扯什呢淡唦。”“说不定‘二侉子’那个东西不中用呢,不能乱怪人家鸭子。”有站闲的了。“早说唦,鸭子,要真是侉二哥没得用,我‘祥大少’借个种把他不就得了。”几个男将把李鸭子弄火起来了。李鸭子丢下手里的弯刀子,从四队田头奔到一队田里,一把抓紧“祥大少”的裤裆,“我倒要望望,你裤裆里长的是什呢三头六臂的玩意儿。”“祥大少”想不到李鸭子会来这一手,不曾防备,这下被李鸭子抓住把柄了,滑都滑不掉。“你俫 望哦,‘二侉子’家婆娘耍流氓了,抓住男将屌子就想往屄里放噢。”“祥大少”一喊,稻田里男将女将吼起一条声了,“望哦。”“望哦。”“快来望哦。”“想不想望?”李鸭子转身问一帮妇女。“想。”这些个女人净是些脚大脸厚不怕丑的主儿。“真想,还是假想?”李鸭子进一步做发动工作。“真想。”“好办,姐妹们,上!”李鸭子嘴一歪,上来几个大妇女,把个“祥大少”手儿脚的一拽,来了个五马分尸,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了。“祥大少”有劲也发不出,只得不住气扭动腿脚,嘴里不停嚷着,“你们这些瘟婆娘,家去不把你来的屄撕烂了。”“你就差点红了,还嘴硬。我倒要望望,到底哪个撕哪个。”李鸭子始终不放手,另一只手开始解“祥大少”的裤子。她说的“点红”,是乡里人杀猪时,最后给猪子致命一刀,直剌进喉咙,会有汩汩的鲜血涌出。像李鸭子这样子的,在农村常见得很,嘴侉的婆娘侉起来,厉害的多呢。
“祥大少”毕竟是个大男将,被一个女人抓住鸡巴工夫长了,有反应了。直绷绷的,翘上天了。李鸭子索性扒开了“祥大少”的裤子,用手来回搓了几搓,“不抬颏哟,(尸从)都淌出来了。”李鸭子添油加醋,弄得“祥大少”脸上挂不住了:“阿根伙,你还不来帮下子。我日你嫂子前屁眼子后瘪屌子。”一头是自个儿的嫂子,一头是自个儿天天跟屁虫子似的跟着的“祥大少”,这下子让阿根伙难煞了。两个人,一个不能得罪,帮一个不帮一个都没得好果子吃。没得办法,平日里,顶欢喜起哄,参与这类事情的阿根伙,这会子只好像只老鼠似的,从笑闹的人群中躲开去,乖乖巧巧的站到把船上堆稻把。香玉混在站闲的人当中,望着李鸭子一帮婆娘把个“祥大少”当猴子耍,并且把猴屁股都耍露出来了,那个东西都竖起来了。香玉不经意间,脸有些个发烫,那个在李鸭子手里玩具儿似的,香玉眼熟呢。“祥大少”发觉喊阿根伙没得用,眼睛就在人群里转,想找个人出来打圆场,玩笑开也开了,不能把他“祥大少”老这个样子漺着唦。香玉感觉到“祥大少”在望自己,刚准备开口,只听得有人喊起来:“没得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稻田里的人们不晓得出什呢事情了,一下子涌了过去。几个和“祥大少”打闹的妇女,听见喊声,手一松,把“祥大少”重重的摔在田里,跟着跑到喊出事的稻田去了。“祥大少”光屁股被稻桩子扎得“嗷嗷”直叫,从地上爬起来,系好裤子赶过来一望。只见“黑菜瓜”左小腿肚子鲜红鲜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涌,止都止不住。“让下子,让下子。”水妹从人群中挤到“黑菜瓜”跟前,“你别动,躺下来,躺下来。”水妹边说边拿找来的麻绳在“黑菜瓜”淌血的小腿肚子上下各扎了一道,再用白布条子一层一层裹紧伤口。这下子血才止住了。旁人奇怪,水妹又不曾带药箱子,哪来的白布条子的唦?后来才晓得,那是水妹从自己褂子上撕下来的。
原来,柳春雨跟“黑菜瓜”比着割到快到头的当儿,一直割在前头的柳春雨有些个吃不消,耐力不够了,反被“黑菜瓜”超了。“黑菜瓜”一超,就想赢了。于是,仗着自己有些耐力,拿弯刀子的手开始发力,频率更快了。他想还剩下不到篙子把长,输了就可惜了。事情往往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开始没得想法,能发挥得很好,一但有了想法,就容易出这样那样的问题。“黑菜瓜”只顾往前割的时候,不曾注意,弯刀子戳到左小腿肚子上了。那个力气是小不下来的,他正铆足了劲头比呢。只听得“黑菜瓜”一声惨叫,“哎呀妈妈。”左腿已经变成血淋淋的。一边毫不相让的柳春雨,这才发觉不好,“黑菜瓜”腿子受伤了。连忙三叫喊起来,“没得命,出事了,出大事了。”
几个男将把“黑菜瓜”抬到村卫生室,水妹先给他打了针防“破伤风”的针,之后,清洗伤口,上消炎药,又给他挂水,说是消炎快。还好,弯刀子戳得不算深,不曾伤到骨头,真是万幸。
站在一旁的陆根水,望着自己的未婚妻忙得团团转,有些个心疼,舍不得。他心里头晓得,水妹双身人 ,做事自然不怎儿方便、利索,可他又插不上手。水妹把他该得远远的。对于陆根水,水妹自然是不满意的,没得办法,父命难违。况且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肚子里的细的不能一出世就没得老子唦。陆根水自然也不想一结婚当继父老子 ,在水妹跟前也不曾松口说,同意正月里让水妹怀着身孕跟自己结婚。但不管怎儿说法,水妹没得几个月就是他陆根水的婆娘了,陆根水对找到水妹这个样子标致的丫头,心里头蛮满意的,不满意的是她肚子里的细小的。话又说回来,要是没得肚子里的细小的,他根本没得娶这样子婆娘的机会。陆根水有时候心里头也蛮矛盾的,想做出让步,又怕日后被村子上人晓得了,笑他烂死无用,婆娘不曾进门,就送了顶“绿帽子”把他戴了,他还乐得屁颠屁颠的呢。一个大男将,脸往哪块搁?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陆根水在正月里不曾能够和水妹拜堂成亲。陆根水娶了另外一个姑娘。
“上场开夜工啊——”“祥大少”的喊声在香河村龙巷上响起来,比平常多了一个时段,晚上生产队开夜工多了,“祥大少”们,早晚均要喊人上工了呢。
这时的土场上,马灯,汽油灯,一盏又一盏,把原本黑乎乎的土场,照得灯火通明的样子。上夜工的,熙熙攘攘的,到土场上会合,由生产队长分派各自的工种。从船上叉稻把上场头子上,得专门有人;从场头子把稻把运到场中间,好让用牛的拖了石磙子碾,或者用石磙子掼,也得有专人。这运输的方式,或挑,或拖。挑,用杈子一头戳几个稻把,放在肩膀上挑到场中心。拖,则是用杈子带杈头的一端,戳着稻把,无须离地,拖了就走,比挑省劲得多。因而,挑把的多半力气较大,拖把的多半力气较小。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土场,一下子热嘈起来。
打场,是这阵子村村队队都会有的活计。牛的身后拖个石磙子,在场上来回转,用牛的扬着牛鞭子在牛后头赶,铺在场上的稻谷便会碾下来,这便叫“打场”。打场,一头牛身后拖个石磙子,配一个用牛的。牛跟石磙子之间,用个叫“轭头”的物件相连。这”轭头”,是木头的,三角形的样子,一边活动的,靠绳子拴。”轭头”架在牛脖子上,连上犁铧便能耕地,连上犁钯便能破垡。在打谷场上,连上石磙子就能打场碾稻谷了。
用牛的跟被用的牛多半是固定的。哪个用牛的打场时用哪头牛,一般不随便换。牛与牛的脾性不一样呢,常在一块的用牛的自然晓得牛的脾性要多,打场时,跟牛配合得自然要好些个。碰到犟牛,用牛的没得办法,只好用牛鞭子说话,用牛的光了火,牛吃了苦了,活计也做不好。
香河村,七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用牛的。一队就有三头牛,一头花水牛,母的;另外两头黑犍牛。三头牛自然得有三个用牛的。一队的三个用牛的当中,顶数用花水牛的瘌扣伙用得好。打场时,别的用牛的牛鞭子甩得“噼噼啪啪”的,瘌扣伙手中的鞭子难得落下来,更不要说落到花水牛身上了。瘌扣伙用得好,花水牛转得挺上道。瘌扣伙来劲了,亮开嗓门,打起牛号子:“噢——嗬——噢嗬——嗬——”很是响亮,很是悠扬。
瘌扣伙极丑。大鼻子,眯细眼,嘴角有点豁,三十好几,光棍一条。
香河南岸,临河的土场上,有个草屋,土坯墙。墙上贴着成排成排的牛屎饼子,黑黄黑黄的,极整齐。在乡里,牛屎饼子是上好的燃物,乡里人用它烧火做饭,蛮耐烧的。一顿饭,三四块便够了,且灶膛里没得多少灰。草屋共三间,口边两间相通,靠东墙用树棒子拦成槽,给牛喂稻草。里边一间,搁了张土坯茅竹床——土坯作墩子,茅竹作床板,窄窄的,供看牛的用。乡里人称这种屋子为牛舍。
瘌扣伙便是长年住在这牛舍里的。用当地人的话说,他是个捧牛屁股的。一队上三条水牛,全归他一人调理。每年村里分红,他便能拿到百十块钱的报酬。乡里人四季离不开地,瘌扣伙离不了牛。痢扣伙闲了没事时,便坐在牛舍前,做牛屎饼子,往墙上贴。待风吹日晒,干了之后,堆到牛舍里。可烧饭,也可给牛舍升温。这主要是在冬季,雪花,鹅毛似的,漫天飘。牛自然也怕冷的。瘌扣伙做完牛屎饼子之后,便在挂了绳锤的架子上,打草帘子。他打的草帘子不卖,给牛披在身上,御寒用的。冬夜,要牵牛起来“哨尿” ,便给牛披上草帘子。之后,亮开嗓门吆喝:“噢——尿——”其声很是悠远。村人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心里说:“瘌扣伙,不易呢。”
大凡到过瘌扣伙牛舍的,都说:“瘌扣伙,头脏兮兮的,三头牛调理得倒是很干净,健壮。”平日里,瘌扣伙戴着斗蓬,骑着花水牛,赶着两头犍牛,极自得地离开牛舍,外出放牛。尖嘴的丫头、快嘴的婆娘撞上了,便拿他开心:“瘌扣伙,你咋尽骑这花水牛呀?”“花水牛叫阿花!瘌扣伙,大嫂子我不曾叫错吧?”“还用问,阿花母的呗!”“怪不得呢,母的,哈哈哈……”瘌扣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话在粗鼻孔里哼哼,出不来,赶紧给花水牛一鞭,离开这群丫头、婆娘。
常言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帮丫头、婆娘无意当中戳到瘌扣伙的疼处了。有一回,其他队里的几个细小的,跟瘌扣伙一块放牛。瘌扣伙向细小的显摆自个儿骑牛的本事,用不着拿脚蹬住牛前腿夹档,而是从牛的后身,两只手往牛屁股上一摁,一用力,身子就上了牛背。瘌扣伙这手绝活让一帮细小的望得嘴里“啧啧”的,羡慕得不得了。“再弄下子,瘌扣伙再弄下子。”瘌扣伙蛮得意的,重复一回。细小的发觉有些个不对头了,瘌扣伙从阿花身上下来时,总是伏着身子慢慢地往后滑,滑到阿花屁股上的时候,身子还要扭下子,再滑下地。重复的回数多了,瘌扣伙裤裆里的“小二伙”从裩头子里拱出来,伸到阿花尾巴下面去了。“噢,噢,瘌扣伙日牛屄了。”几个细小的一“嘘”,把瘌扣伙惶得不轻,又不好下来,“小二伙”正在里边呢。“去,去,不弄把你来望了。”瘌扣伙边说边给了阿花狠狠一巴掌,阿花驮着瘌扣伙,“的笃”“的笃”地离开了起哄的细小的。阿花跑动的过程中,尾部自然扭动起来,瘌扣伙无所顾忌了,身体的欲望强烈了许多,两只手死命抱住阿花的屁股,抽动起来。一袋子旱烟的工夫,瘌扣伙便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直喘粗气。在瘌扣伙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快活的时候。这是他无意中,和细小的弄儿玩,弄出来的好处。
瘌扣伙哪块晓得,他这一弄,就上瘾了,竟离不掉了。后来,阿花不在了,瘌扣伙竟疯了。此是后话。
“噢——嗬——噢嗬——嗬——”一队的场头子上,瘌扣伙的牛号子打得正欢呢。上场的稻谷打过一遍之后,有人上来翻场,把穰草用杈子活活松,再打。通常打过两遍之后,稻谷就会从秸杆子上脱离开来了。这时候,自然有人把穰草叉走,场上剩下的便是金黄色的稻谷了。新打下来的稻谷,先是堆在场上,也不遮盖什呢东西,等着第二天铺到场上晒呢。也许有人会问,“就这个样子露天堆放,难不成没得人偷么?”要是绝对说没得人偷,那是假话。但一般人想偷,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当中有两道关:一道关是稻谷成堆之后,由队长在稻堆子上盖上白石灰印子,哪个一动这稻子,石灰印子就会破坏了,少不少稻一望这石灰印子就晓得了。还有一道,只要稻谷上了场头子,队里就安排男劳力轮流看场了。在土场上临时搭个棚子,由儿看场的睡觉。看场的要醒睡,不能睡死觉,场头上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均要发觉得了。这样一来,做贼行窃的,晓得场上有人看呢,就不怎儿敢了。做这种事,万一被看场的逮到,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呢,丢死人了,要是碰上看场的武叉,不问三七二十一,逮住就是一顿死打。这皮肉之苦,就免不了呢。这一带乡风淳朴,对鸡鸣狗盗之徒很是看不起。就是打了重了,村民也不会责怪的。
新稻子在场上晒上几个太阳之后,便可堆进生产队仓库,等忙过这阵子之后,装运到县城南门粮库去,卖公粮给国家。
开夜工打场的,均有个盼头,就是生产队管一顿夜顿子呢。不管大人、细的,不管男将妇女,海儿去吃,一吃胡子一抹。其时,乡里人的日子过得蛮艰巨 的,夜顿子也没得什呢好吃食。了不得,到柳家豆腐坊拾几方豆腐,称几斤百页,再到“二侉子”家代销店里打几斤“大麦烧”,从哪家自留地上弄些架豇、茄儿,挖些芋头、山芋之类,要是队长特别开恩,再从哪家逮只把大雄鸡或者说鸭子、鹅子,就要让开夜工的吃得高兴得上儿天了。这样子的夜工,一年难得碰上几回。通常开夜工,多半是以芋头、扁豆之类打滚。
这时的村民家自留地上,长得多的就是架豇、茄子,芋头、山芋之类。架豇、茄子长在地上,芋头、山芋长在地下。架豇与扁豆差不多,多半借树啊,高杆庄稼(如向日葵)盘藤,也有专给搭架子的。那扁豆、架豇的藤蔓到处爬,绿绿的叶丛之中,有串串紫色的花开出来,淡淡的,蛮好看的。扁豆、架豇结起来凶得很,丁丁挂挂的,微风一吹,晃来晃去的,弱不禁风的样子。茄子虽说也是长在地上,就没得扁豆、架豇烦神。茄子前翻后起的,结起来,快得很。茄子浑身紫紫的。不曾摘下来的时候,挂在秸杆上,叶儿紫紫的,杆儿、茎儿紫紫的,看上去蛮顺眼。乡里人吃茄子,简便得很。多半是大早出去,给自家种的各式小菜子浇水时,从自留地上摘上几个茄子,丢给细小的煮饭时蒸上。洗削茄子,一般细小的都会做。茄子滑溜溜的,好洗,不费难。去了小梗子之后,劈成十字形,一分为二,便可放在饭锅里蒸。蒸,是在饭干汤之后,不是与水、米一起下锅。蒸时,劈成两半的茄子,得让切开的一面贴饭而蒸。用不了几把稻草,饭好了,茄子也蒸好了。开饭时,先用筷子,将茄子夹起,放到大碗里,或小瓷盆子里,配上油、盐、味精,再将茄子捣烂。上桌子之前,“扑”上几瓣蒜头子,一道咸便成了。其味鲜,口感爽,蛮下饭的呢。
芋头、山芋虽说均长在地下,两者还是不大一样。芋头的叶子阔阔大大的,跟河藕叶子类似,是上好的猪饲料。香河一带人家多种子棵芋。做咸,做饭,用的均是芋头子儿。从地里挖出来的芋头,成棵成棵的,去土,掰芋头子儿,再把芋头根放到朝阳的地方,让太阳晒。头疼的是,给芋头子儿去皮。家中大人临下田,拾个半篮子芋头子儿,说一声,刮好了,烧芋头青菜汤。细小的乖乖的从墙旯旮找出破碗片子,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刮。蛮费时的,一个早上“卖”在上头了,什呢老鹰抓小鸡呀,什呢打玻璃球呀,泡汤。这也罢了。讨嫌的是,芋头汁痒人。略微不注意,有一两滴汁蹦到手上,手立时会痒起来,越抓越痒,往肉里抠。想偷懒的,一个子儿也不刮,洗洗干净和着青菜、米之类一块煮,煮成一锅“毛芋头青菜粥”,加些盐,烧得咸咸的,吃起来蛮有味的。
山芋不像芋头那样子长在平地上,得筑垄子,一垄一垄的,在垄子上栽山芋头儿,入土后山芋头儿自会生根的。山芋泼皮得很,少用肥,多浇水,活棵后藤迁得蛮快的。眼看着山芋藤爬到垄子上去了,就得“翻藤”了。把山芋藤拉向原先相反的方向,叫翻藤。个把月光景,便可挖山芋了。刚从垄子里挖出来的山芋,皮红肉白,形态万千,随便拿一个,在手上揩下子,咬在嘴里,脆嫩,鲜甜,既解渴,又充饥。
这些均是自家地里长的,不值几个钱。不值钱归不值钱,无端被人偷了,还是让人光火的。打场开夜工,有些个男将喜欢闹笑,队上本来安排哪家送些扁豆、芋头之类过来,他们非要到人家自留地上偷。黑灯瞎火的,望不清爽呢,结果第二天婆娘上自留地浇水,发觉芋头、山芋被偷了,张口就骂:“哪个偷我家的芋头、山芋,吃下去害疔,长疮。”男将下地走到这儿一望,坏了,昨晚不就挖的这块落头么?赶紧上前捂住婆娘的嘴。婆娘哪管这么多,只晓得自家的东西被人偷了,骂得更起劲:“偷我家长的东西,吃下去叫他不得好死。”“闭上吃屎的嘴!”男将只好破口大骂,把婆娘骂得愣住了。这才晓得,偷自家自留地上东西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家男将。“嗨,你不早说的,又不值几个钱的东西,瞧我这张臭嘴,呸呸呸。”她哪晓得骂了半天恶毒的话,原来骂到自己家里头了。这刻儿,跺手舞脚的,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子。
夜顿子多半在生产队会计家里烧。这生产队会计家,平日里招待上头来人比较多,会计娘子 下锅练手艺的趟数多,日子一长,手艺不一样了,烧出几样咸,口舌 把握得准,火候也掌握得好。开夜工的大劳力能吃上会计娘子的手艺,蛮开心的,“大麦烧”又要多扳几盅呢。话说回来,真正坐到会计家桌子上吃的,多半是男将。妇女、姑娘不太会坐到桌子上吃,而是用钵子、缸子,把自己应得的一份饭啊咸啊盛了,带家去。乡里的女人,不抬嘿的少,多半蛮顾家的。这带家去的饭咸,晚上还舍不得吃,留到明天中饭市,才上桌子,一家老小吃起来,又少了一顿开销呢。
这时候,“祥大少”多半会箍 几个人,在酒足饭饱之后,躲到哪家去玩会儿牌。碰到不乐意的,“祥大少”死红脸一丢,“叽嘈什呢唦,明儿上半天你们几个歇气,工分照记。”队长话已摆在这儿,哪能这样子不识抬举呢?只好坐下来陪着玩。这几个均晓得,队长别的牌不玩,只玩纸牌,玩“寸符儿”。
“寸符儿”,在香河一带俗称“十一张”,就是玩牌的每个人手里头抓十一张纸牌,头一个抓牌的抓十二张,因为他要先出,故而得多一张,要不然没得办法成“符”。这“寸符儿”成“符”大致有三种,素符 ,一条龙 ,对对符 。
四个人坐下来,上首不要说是“祥大少”的,哪个不识趣,跟队长争上首唦。一年到头,队长手中记工分的笔头子略微松下子,够你家里外头有得奔呢,那要多吃多少苦呢。所以,可别小看了这一队之长,连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都算不上。不是么,七品芝麻官。从县令到小队长,这当中相隔的级别太大了。县令才是个芝麻官,小队长该小到什呢样子呢。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句话么,县官不如现管。这样子来说,小队长的优势就十分地明显了。这些个村民,哪辈子祖宗积德,让他见一回县里的领导?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说不定领导体恤民情,就下到你跟前了,说不定这辈子你连领导的影子都望不到。这队长就不同啦,天天跟村民们打交道,每日里派工,记工分,全是队长忙着呢。不买队长的账,有你什呢好果子吃唦?
坐了上首的“祥大少”感觉就是不一样,手气好,牌顺,想什呢牌抓什呢牌,想碰什呢牌碰什呢牌,成起来都是“一条龙”、“对对符”之类,小牌他不成,没得什呢意思,那才几毛钱唦。这当中有一个人忙前忙后,功不可没。此人是哪个?其实,不说大伙儿也该晓得,说的就是阿根伙。这刻儿,阿根伙正在望着旁人的牌,指指戳戳的,被指的自然晓得是什呢意思,一出牌,“碰。”“祥大少”笑眯眯的,从手中拿下两张相同的,放在自己跟前。等到其他人再出牌时,“成了。又是个对对符。”“祥大少”手上的牌无需再拿,一块放到桌子上,数一数“符”数。“乖乖,又是个大鲲子 。”阿根伙看到自己的劳动有了成果,比成牌的队长还高兴,笑嘻嘻地,跑到队长跟前,从队长跟前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根,划根洋火,给队长点上。这时,“祥大少”嘴里吸着烟,对阿根伙道:“跟大伙儿都发根,都点上。”之后,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烟柱子。
“祥大少”心情好着呢,玩牌在他看来,只不过玩而已,太当真就没得意思了。这“寸符儿”有个好,四个人只需三个人玩,到“祥大少”轮空时,他便逸事逸当地从怀里掏出半旧不新的收音机,依然把旋扭调得细细的,找出老淮调来,就到耳头根子上听。听他欢喜的“浑身是胆雄纠纠”之类。再轮到抓牌,收音机也不关,依旧就到耳根子上听。之后,悠然地伸出两个指头放在舌头上湿一湿,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酒,他倒是留了一手。跟前这几个开夜工的,大都上了酒,然而队长情面难却,只得伸出手去,颤歪歪地摸牌。
这样,一醒对三醉,再加上阿根伙的功劳,“祥大少”自然是赢家。钱,不需现给(村民们多半拿不出),由队长从各人的工分中扣除。年终结账,扣多少,凭队长的良心。因为,哪个也记不清那天晚上的输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