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23-12-24 10:33      字数:9276
    五月一到,端午节就到跟前了。香河一带,家家烫了碧绿的粽箬,忙了裹粽子。说实在的,粽子好吃,跟粽箬关系大着呢。粽箬不好,叶面不肥大,包不出好看的粽子;粽箬不新鲜,包不出好吃的粽子。香河村可是个产粽箬的地方,那么一大片乌金荡,长满了芦苇,要打多少粽箬,能包多少粽子,说不清。

    天刚麻花亮,一群妇女、丫头就进了乌金荡子了。乌金荡,大着呢,一村七个生产队都有份。从哪到哪是哪个队的,外人不晓得,香河本村人清爽得很。话又说回来,每年在荡子里打粽箬,哪个也不曾过分顶真,粽箬多着呢,只要你有力气,打吧。打了关键是要能卖得掉,卖不掉一个钱不值。说是粽箬能全年用,甚至下年还好用。可一过了端午,粽箬的新鲜劲儿一过,味就差了,吃粽子的兴致就小多了。所以,一到打粽箬,是妇女、丫头们顶开心的时光。清一色女的,妇女们好拉侉 ,丫头们好说些悄悄话,要好的姐妹不一定在一个生产队,平日里多半一个生产队一个作业区,每个生产队的田是不在一块的。想说话,只有在上工下工在龙巷上碰到时,要么就是中饭市、夜饭市,捧饭碗的时候。

    柳翠云和琴丫头就是一对好姐妹,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读小学时又是同班同学,两个人还都是村上文娱宣传队的骨干分子。如此多的相同点,要她俩不成为好姐妹都难。她俩是约好了划同一条小船,随着一群妇女、丫头们一块进荡子的。

    乌金荡的芦苇子肥呢,杆儿粗粗的,苇叶儿阔阔的。柳翠云把小船的船桩在土埂上插牢把,之后,和琴丫头一起挎着篮子,到荡里的垛子上打粽箬。打粽箬,说起来算不上难。可也不是一点讲究没得。芦苇上从上到下,叶子多着呢,可以做粽箬的,只有那么几片。怎儿打就靠各人的眼光了。老了,不仅脆,裹粽子没得香味;嫩了,叶面小不好裹,叶片韧劲差,粽子裹不紧,没得咬嚼。打粽箬,难不倒柳翠云和琴丫头,她俩两只手极随意的在苇杆上一上一下掰着,芦苇叶一张一张,在她俩手里重叠起来,每到一定量,就招个头,用稻草扎成一把一把的,在篮子里齐整整的放好,适时洒些水,保住粽箬原有的新鲜劲儿。

    清晨,乌金荡里雾气蛮大的。打粽箬的,隔得略微远些个的,就望得不大清爽了。女人们在苇丛中叽叽喳喳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经意间,惊了停在荡子里的野雀子,扑楞楞地飞起,在乌金荡上空盘旋着,不一会子,又落在了别处芦苇丛中。乌金荡,草肥,水清,浮游生物多,野鸡野鸭喜欢来,知名不知名的鸟儿、雀儿也喜欢来。惊不走。

    用不着移多大的范围,柳翠云和琴丫头的小篮子都快满了。柳翠云扯下肩头的红方巾,抹抹被雾气湿润了的刘海,再抹抹脸颊,顺手将垂到胸前的辫子轻轻丢到身后。琴丫头在一旁一把拽了翠云的长辫子,问:“哎,听说你家春耕、春雨前几天到杨庄相亲了,有这事吗?”“这你还要问我?不是你家二嫂子牵的线,搭的桥么?!”翠云回过头,停了下子,反问道。给柳春耕做媒的,正是琴丫头家二嫂子李鸭子。可,琴丫头不晓得二嫂子给柳家兄弟俩哪个做媒。翠云没发现琴丫头的心事,一直以来,琴丫头暗暗在喜欢着柳春雨呢。

    柳春雨算起来,和妹妹翠云、琴丫头一块上过小学呢。只不过,他们上的是村小的复式班。柳春雨和翠云、琴丫头,同班不同级。柳春雨念四年级时,翠云、琴丫头念二年级,他们是二四复式。香河村小,总共两个复式班,一三复式,二四复式。五年级就要到香河村南边的严吴庄去上了。琴丫头人小鬼大,念村小时,就喜欢和春雨伙在一起。碰到人家欺负她,总是拽着翠云去找柳春雨,在丫头们跟前,柳春雨自然要逞能,关自个儿面子的。每每出来,为琴丫头打抱不平。久而久之,琴丫头的心理上倒形成一种依赖了。柳春雨,到底的是个小伙,粗气大马猴的,觉察不到琴丫头的变化。

    后来,柳春雨到严吴庄读五年级,再后来到城郊严家庄读初中,翠云和琴丫头都没能跟着读下去,小学没读完,她俩都出了学校门,成了家中半个劳力。细心的琴丫头,还用篾针打过一副半截头的线手套子,托翠云送给柳春雨。柳春雨当时心中蛮温暖的,别看琴丫头细娇细气的,心还不小呢。柳春雨凭着一个初中生的知识,给琴丫头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柳春雨没舍得通过邮局寄,要花8分钱呢。同样通过妹妹翠云,转给了琴丫头。这封信中许多话,柳春雨都不记得了,但他引用的人家现成的一句话,送给琴丫头,表露自己心迹的:

    黄金万两容易得,

    知心一个也难求。

    初中毕业回村的柳春雨,俨然是香河村的回乡知识青年了。在香河村茄瓜大的字认不到一笆斗的男将当中,真是“青桩” 站在了鸡群里,没得比。香元支书很器重呢,柳春雨放下书包没几天,支书就找到他家门上来了。“春雨伙来家啦?”香元自个儿挑开前院子的柳条门,站到天井里问道。柳安然在后院喂鸡呢,听见前院有人问话,是支书的声音,连忙丢下手头装鸡食的葫芦瓢,跨步从堂屋到了前院。“支书登门,天大的面子呢。快到客厅坐了再曰。”柳安然虽说早不教书了,说起话来依旧文绉绉的。全村除了他,没人把堂屋说成客厅的,说话就是说话,他偏要说“曰”。秉性如此,改不了啦。

    堂屋里,柳春雨正在磨弯刀子 呢,老子叫收拾收拾家中的农具,就到本队的队长“祥大少”那儿报到。年纪轻轻的,心野不得,也废不得。柳安然是不纵容自己细小的的,乡里人家不种田哪成?!柳安然是想让春雨伙先埋下头来到队上做几年农活再说。

    柳安然把支书迎进堂屋,两人在靠了家神柜的大桌子旁边相对而坐。“春雨伙蛮勤快的嘛。”香元望着磨弯刀子磨得正起劲的柳春雨,蛮满意的。“不知礼数呢,还不叫人!”柳安然盯了小伙一眼,口声不太好。“支书!”春雨抬头喊了声,手中的活计不曾停。“哎呀,别叫支书,叫大叔吧。你可是大叔手上的一张牌呀,一村人就数你文化高啦。”香元抬头望见家神柜上方的伟大领袖像,面带微笑继续说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是会大有作为的。”“还不听支书的,改口?!”见自己的小伙没反应,柳安然追了一句。紧接着连连点点头,“那是,那是。”老先生对支书的一番宏论,十分佩服。可他对春雨伙在支书跟前的表现不太满意。“大叔。”柳春雨手中的活计依旧没停。“停下子,停下子。弯刀子不要磨了。这哪是你春雨伙做的活计唦。当着你老子的面,我以香河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身份通知你,明天到大队部报到,到村上当代课教师吧。工分嘛,就不要愁了。”你可别小看了农村里的村干部,哪个也不是吃干饭的。香元才让柳春雨叫他大叔,一转身支书身份又出来了。

    不管怎儿说,香元能让春雨伙当代课教师,是柳安然不曾想到的。他跟香元虽说在一个生产队,可人家做支书的,满村子跑,哪个生产队没得熟人?!跟你柳安然一不沾亲,二不搭故,能把个代课教师这样的好事给春雨伙做,真是不简单呢。

    一不沾亲,二不搭故,那是过去。这是可以改变的嘛,不沾亲可以沾亲,不搭故可以搭故。这是香元心里的想法,柳安然哪里晓得唦。在香元眼里,他只不过是个老书呆子罢了。

    香元当大队支书也还没几年呢。已经50出头了,不年轻了。用村里人的说法,是个“二须老头子” 。别看他细细巧巧的个头,做事情有力声,杀劲大,说话有人听呢。平日里,他的声音出现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各生产队注意啦,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现在播送一个通知……”村民们一听,立即竖起耳头,支书又要说什呢大事情?村上干部们听到广播之后,多半会到大队部集中开会。香元支书在大喇叭里播送的,绝大多数是农业生产上的东西,什呢时候开始浸种子,什呢时候做秧池,什呢时候打什呢农药,……凡此等等,他先在大喇叭里一播,农技员陆根水再按照支书的要求,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具体指导,抓落实。这样子一说,难不成香元在大喇叭里就不曾播送过大事情么?不是的,香元还的的确确在大喇叭里播送过大事情,非常大,非常大的大事情。对香河村一村人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村民们望见香元支书时,多半他会披着件蓝粗布中山装,衣袖、衣领口均磨得泛白了,边口有点儿屑通头(意为刚开始破,但破得不厉害)了。可不管怎儿说,这是一件中山装,在村子里少有。两只手往身后一背,在龙巷上踱步,不紧不慢。碰到人都会客气的打招呼:“吃过呢?”“吃过了。”你从后头望不见他的手,他的手藏在中山装里头。

    这是说的在村子上,香元外出开会有他自个儿的交通工具——“差船子”。香河一带,河汊多得很,河汊上的小船水鸭子似的,便成了趟。小船派用场的落头 蛮多的。“差船子”便是专门供村干部开会、公差用的。“差船子”不像一般平常的村民家里头用的敞口小船。“差船子”有顶棚,有两壁,木板做的,上了桐油。考究的也有用白铁皮嵌顶。“差船子”两壁及前头均开有小窗子,船行时,既透气,又能望得见两岸景子。“差船子”上,多配有一根小竹篙、两把小木桨。平常无事,行船多用小桨,蛮轻快的。如若碰到意外,或河窄,或水浅,一时搁住了,就得用竹篙。“差船子”外形蛮小巧的,望上去,顺眼。

    “差船子”专门有人划的。香元不划,香元是坐“差船子”的。划“差船子”的,多半是家中无牵无挂的角色。因为村干部开会,有事,说上哪块就上哪块,随时随地动身,拖儿带女的哪成?说白了,划“差船子”的,多半是光棍汉,一人饱了,全家不受饿。

    给香元划“差船子”的叫蔡和尚。人属香河村第三生产队,家住龙巷西半帮,显眼的标志是棵老柳树,树上搭个喜鹊窝。喜鹊窝下,老柳树旁,便是蔡和尚的家。两间小屋,是个颠头府儿。一明一暗。暗的是房,只放张柳棒子编的床;明的是堂屋,砌个老虎灶。烟囱钻墙而出,袅袅炊烟飘在香河上,分不出是烟是雾。一家连影子才两口人,两间草屋是风扫地,月点灯,贼都怕来这儿沾上穷气,“铁将军”也就靠边站了。

    村上人并不曾因为蔡和尚穷得叮当响,就看不起他、欺他,香河村人本分、厚道的多,作奸、耍滑的少。“好好过日子,好好做农活。”香河村的祖辈们这样教导父辈。“好好做农活,好好过日子。”父辈们这样教导自己的子辈。乡里人常说,人穷穷不过一世,家富富不过三代。又说,万贯家财要人撑。这话还真不假,在蔡和尚身上应灵了。

    打粽箬的妇女、丫头们划着小船,向县城进发了。十几里水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不过,在香河村这帮女人眼里,把小船划到县城去,不是什呢难事。老天借势 ,这刻儿雾气完完全全散开了。三四条前后而行的小船上,一箩筐,一箩筐,碧绿的粽箬,水淋淋的,望得清清爽爽。再细望那粽箬把子,一把,一把,摆得齐整整的,蛮好看的。大伙儿开心呢,天没亮进荡子,有了眼前的劳动成果,多好啊。想着能把这一筐一筐的粽箬变成钱,到年底队上分红也有自家的一份,禁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你听,有人唱开了——

    水波粼粼杨柳青,

    小河似网鹅鸭成群,

    姑娘撑船到柳下呀,

    唱起歌儿乐津津。

    哎嗨哟——

    歌唱丰收好年景,

    歌唱眼前好春色,

    人唱丰收柳迎春。

    杨柳青,杨柳青,

    杨柳青青,

    杨柳青……

    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了,是柳翠云和琴丫头在唱。她们俩在一条船上,柳翠云划着双桨,琴丫头撑着船篙,小船呼呼地朝前拱,不一会儿,就把其他船甩到后头去了。一得意,嗓子痒了,张嘴就来。在宣传队上可不是呆了玩的。她们俩有意在妇女、丫头们跟前显摆显摆。这个不服气可不成,柳翠云、琴丫头一张口就成调,就是好听,听了蛮舒服的。“再唱唦。”“来个荤些个的。”有人起哄,有人听得不过瘾,有人想到那个上头去了。柳翠云、琴丫头哪个也不买这帮女人的账,唱就唱。翠云和琴丫头一商量,来了个对唱——

    天黑守在妹窗口,

    指望半夜把客留;

    想翻院墙又不敢啊,

    可恨妹家大黄狗。

    哥你约妹到地头,

    未曾开口先动手,

    不是为妹不依你,

    可肯跟妹到白头。

    柳翠云和琴丫头今儿可显摆够了。小船吃着浪头前行,沿途岸上不时有小伙们停下手上的农活,朝河里张望;水面上不时惊起一两只野鸡野鸭子,“嘎嘎”地叫着,飞到别处去。

    眼前望得到县城的房子了,远远的,在水路前头,像浮在水上的样子。望得出来,县城的房子高呢,县城的房子多呢,县城的房子好呢。这有什呢好奇怪的,要不,怎儿叫县城呢?!柳翠云和琴丫头,在自说自话。早晨的太阳光正直直地照射在县城的上空,让两个年轻姑娘有了某种冲动。

    终于,城郊严家庄到了。毕竟是城郊了,水码头跟香河村都不一样呢。这里的水码头,大得很。长长的,宽宽的,用砖头砌成的台阶,一梯矮似一梯,朝河边伸展,靠近水面时,又有水泥预制板,直笔笔的,浮水而设,外地来人上下码头,本地人上河边洗洗弄弄,均蛮便当的。香河村的妇女、丫头们先先后后把小船在严家庄宽大而有抬阶的水泥码头上停妥,带牢船桩子,再背的背,挑的挑,把一箩筐,一箩筐的粽箬运上岸。从严家庄进县城,还要走一段乡路,不算远,半个把钟头就能走到了。

    香河村的女人们,进了县城的大街上,又是新奇,又是兴奋。脚踩青石板的街面,让原本野惯了的乡妇村姑,脚步子也变得软软的了。尤其是翠云和琴丫头她们这帮子丫头们,挑着青竹扁担,身前身后的箩筐里是翠翠的粽箬,走在青石街上,一溜儿软软的步子,杨柳腰,只见那扁担在肩头直晃悠。“卖——粽箬咯——”“卖——粽箬咯——”嗓音儿脆脆的,甜甜的,蛮悠扬的。琴丫头,一头齐耳短发,脖子上垫着水红格子方巾,走在一群女人中间蛮显眼的。翠云紧埃着琴丫头,今儿特地换上了琴丫头帮她裁剪的粘胶小褂子,满身的蓝星小碎花,把翠云苗苗条条的身子裹得线条分明,绵绵的曲线,有起有伏,散发出青春的气息。身后一条长长的辫子,随着身子左右摆动着。最讨喜的,是翠云长辫子的辫尾子上的蝴蝶结儿,紫红的颜色,翠云走路时,蝴蝶结儿一跳一跳的,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卖粽箬,有这样沿街叫卖的,也有摆地摊卖的。粽箬装在一只木盆子里头,木盆子旁边备个小水桶,卖粽箬的,不时给粽箬洒些水,粽箬望上去水淋淋的,青滴滴的。香河村的女人们,很快就分成了两拨,妇女们多半选择了摆地摊的卖法,丫头们则走街穿巷,沿街叫卖。

    确切说来,香河村的妇女、丫头们,卖粽箬还不曾进得到城中心呢。她们叫卖的所在,是县城北边一个叫北小街的地方。一眼望去,满眼尽是青砖小瓦的民居,没得一幢高楼大厦。这些平房,望上去年代蛮久远了,墙脚根底下,长了不少绿青苔,屋顶上,瓦楞子间隙处,野草长得蛮高,蛮大的。一家一户的门口,绝大多数门框上的油漆都翘皮了,不上新油漆有些年头了。

    这些,并不妨碍北小街上的地摊生意。北小街上的地摊生意摆得红红火火的。地摊上,除了香河村上来卖粽箬的,还有乌金荡北面的官庄村上来卖艾、卖昌蒲的,也有县城南边垛田村上来卖红萝卜的。这艾、昌蒲都得有根,红萝卜得带上绿绿的叶子,蛮好看的。长长的一条龙摆下来,占满了一条北小街,任人挑选。这些天,情况有些特殊。没得几天要过端午节了。平日里,还有些当家过日子必需的,日杂百货之类,也在北小街上卖。

    这一带,端午节除了裹粽子,还要备些艾、昌蒲之类,挂在自家门口两边屋檐底下。讲究的人家,还要挂些红萝卜、小粽子。听说这东西既能驱鬼避邪,又能消病祛灾作药用。驱鬼避邪没得哪个见过,作药用倒是常有的事。哪家细小的害了“天疱疮”,便用吹晒干了的艾和昌蒲煮,取其汁给细小的洗澡。洗个几次,细小的身上的“天疱疮”焦头了,结疤子了,好了。至于红萝卜、小粽子挂在门口,望不出有多大用处,怕是习惯而已。卖艾、卖昌蒲、卖红萝卜,虽说女人居多,也有男人卖的。唯其卖粽箬,尽是女人。想来,大概是碧绿的粽箬,水淋淋的身子,与女人更相宜吧!

    “逢满栽秧,大事无妨”。乡里人,多半以种田为业,农时耽误不起呢。开秧门了,盘了田,要上水栽秧了。

    天没亮,香河村的女人们就去秧池拔秧苗,几个男将们便照队长的安排给白田 上水。在香河一带,给白田上水,多半用水车。常见的水车有两种,一种风力的,一种人力的。风力水车靠的是风,一有风,只要给水车挂上风帆就成,蛮省事的。因而,当地人叫这种样子的水车为洋车。其“洋”,怕就在这风帆上了。人力水车,顾名思义,便是靠人力了,与洋车相比,无风帆,架子小,构成蛮简单的。人力水车靠支撑的架子、一根转轴、一副翻水用的槽桶组成。那架子多半安置在田头圩堤上,临近河边。两根竖杆在地上固牢了,在适宜的高度,绑上根横杆,供踏水车的人伏身子用。竖杆、横杆多半为村树制成,并不考究。只是横杆不宜太粗,粗了担分量,再伏上人,愈显得沉了,竖杆就吃不住劲儿;亦不宜太瘦,瘦了担不了分量,伏上人,杆便会断,人摔下来,弄不好会出大事情。转轴便是安装在这架子的正下方,稍稍离地,能转就行。转轴多半蛮粗大的,虽为木质,却不是村树所制。每制此轴,工匠均得精选既粗且直的上好木料,因为转轴中间要安装钵轴。钵轴比常见的洗脸盆还要大,扁圆形,通常是用陈年大树根段制成,整块的,挺沉。踏过人力水车的都晓得,这钵轴,沉好,转起来有惯性。钵轴上安了一颗颗“齿”,短且粗,恰巧与槽桶里的莲轴咬合,将动力转给槽桶里的水斗子。既是人力水车,这动力之源自然是人,但那光杆转轴,人纵有再大的力气,也难以操作。于是,除了中间装有钵轴,在整个转轴上,钵轴的两边,均安有叫“拐”的玩意儿。在转轴杆上凿好了洞口,插上粗短的杆,再在杆子顶头加个档,一个形似小“木榔头”的“拐”便成了。这“拐”在转轴上的分布很有讲究,不是随意安,要对称、均匀,这样踏起来才上圆、协调。因而,给转轴凿洞口,那得工匠事先盘算好了才行。有了“拐”,踏水车的只要脚一踩到上面,转轴便转起来。槽桶在人力水车中,虽说不是至关要紧,但成效是由它来体现的。若是没有那长长的敞口槽伸到河里,没有槽桶尾部小钵轴,没有槽桶里长长的莲轴上的块块“佛板”制成的小斗子,定不会有汩汩的河水车上岸,流进干渴的农田。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一切皆齐了,你不会踏这水车,亦是白搭,车不了水的。踏这种水车,伏身横杆要轻,脚下踩“拐”要匀,身体重心要随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与众人要默契配合、步调一致。只有如此,方能省力而灵巧转动水车,否则便有洋相出。身子死伏横杆上,脚下显短啦;重心过后,摔成“仰头巴” 啦;脚下踩不匀,跟不上“趟”,老被“拐”打啦;实在支持不住,双手紧握,身子一弯,两腿一缩,“吊田鸡”啦……这些,香河村的回乡知识青年柳春雨,是有体会的。

    这不,他又和几个男将上了水车。越往夏天过,苏北平原上的风越少,能鼓得起水车上风帆的大风,更少得可怜。哪个有三国里的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唦,人家能借来东风,哪个人站出试试!祖祖辈辈种田,捧牛屁股,没得这么大的本事。因而,洋车在乡里人看来是不行的,还得靠自个儿的力气,这才实实在在,这才管用。

    柳春雨和三五个男将们得赶在女人们秧苗拔好之前,先上一阵子薄薄水,好让她们下手栽秧,这样,不耽搁工夫。一大早,力气有的是,几个要强的男将,一上水车,脚下便虎虎生风,转轴飞速盘旋,只听得哗哗的河水,翻上来,下了田。几袋烟的工夫,原来黑乎乎的田里,变成白茫茫、水汪汪的了,真正是白田了呢。这会儿,男将们才缓了步调,下了水车,啦呱些“荤话”,相互逗趣、笑闹。缓口气之后,再上水车,紧起来踏一阵子,拔秧、栽秧的妇女也就到田了。此时,天色已大亮,十几个妇女一字儿在水田里排开,开始栽秧。打了大早工的男人们,便一齐下了水车,坐到田埂上,从自家女人或细小的拿来的粥篮子里,取了碗筷,再从粥盆里倒出粥,剥个把过端午剩下的粽子,戳在筷子上,嘴就着粥碗,呼呼地喝起来,吃起来。亦有图省事的,就了小二郎盆,直下,喝几口粥,嚼几根苋菜馉,咬几口粽子,有滋有味的样子,似乎皇帝老儿的御膳也不及呢。

    填饱了肚子,水田里又多了红红绿绿的花头巾、花衣衫在移动,踏水车的男将们,情绪便来了,再上水车,那呼呼的车声更响,槽桶里翻上来的水更涌。这当儿,栽秧号子便在水田上空响起来。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妹栽秧,

    要想秧苗儿醒棵早哟,

    全凭田里水护养。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全凭田里水护养。

    琴丫头也在这帮拔秧、栽秧的妇女当中,听见有人唱,琴丫头嗓子里钻进毛毛虫,发痒了,亮开喉咙。她望见了水车上,和其他男将并排伏着的柳春雨。这三五个男将当中,就数春雨伙肚子里墨水多,于是水车上这帮猴急猴急的男人,鼓动春雨伙唱。柳春雨自然也望见了女人堆里的琴丫头,自从和哥哥去杨庄“望”过一回之后,心里有些个不大安稳呢,猫爪子捣心,痒痒的。你听——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田埂上,

    妹妹栽秧在中央,

    妹妹心灵手又巧哟,

    栽下秧苗一行行,

    好像栽在哥的心口上,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哪天和妹配成双。

    唱着唱着,栽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笑闹起来。秧田里女人们在喊:“春雨伙。”田埂水车上男将们在喊:“琴丫头。”于是,整个秧田上空,“春雨伙”,“琴丫头”地喊成一条声。平日里,一句话只消半天工夫,便能传遍整个村子的,哪家不知哪家那丁点子事。过耳传言的,说村西头四队三奶奶家琴丫头相上了开豆腐坊的柳先生家老二呢,那些好事的婆娘们一直不曾逮到机会,今儿愿望凑巧,两个人弄在一块,哪能放他俩过身呢。

    “琴丫头,快说快说,相上春雨伙真的还是假的?”秧田里,有几个妇女已经直起腰,停下来不栽了。和琴丫头挨得近的,更是举着手中的秧把子,泥水滴滴的,要往琴丫头身上扔,“老实坦白,可曾那个过呢,不说不怪人不客气。”琴丫头脸红得什么似的,一时竟没得嘴回了。人家黄花大闺女呢,哪个好意思主动跟春雨哥说唦。顶多不过,有时在一起做农活的时候,私下里多望几眼罢了,什呢事不曾有呢。还这个那个呢,亏你们想得出来。

    这秧田里一闹,水车上的男将们自然不会安神了。“春雨伙,这么标致的丫头你什呢时候弄到手的?”“行啊,什呢时候成了敌后武工队员了嘛,悄悄地下手,春雨伙算你狠。”“这下子,春雨伙要弄到春耕头里去啰。”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柳春雨自然不会生气的。可是,人们一闹,把他的脑子到闹醒了。“琴丫头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怎么就不曾找个机会谈下子呢?”这么一想,又有些懊恼,被他们这些人嚼舌头,连琴丫头指头点也不曾碰下子哟。不行,老是闷在心里不顶用。柳春雨心里想着想着,觉着身子轻飘了,走神了。这踏水车的活计,一走神,脚下就跟不上“趟”了。柳春雨走神最直接的结果便是脚被“拐”打得生疼的,只好出洋相,“吊田鸡”了。此刻,柳春雨自然不想“吊田鸡”呀,可这也由不得他了。不抓紧横杆,弯身缩腿,哪个也吃不消那“拐”打的。

    这下子好了,在琴丫头面前丢丑呢。“快,快,停,停。”柳春雨疼得直喊。这哪是你说停就停的,其他人一时停不下来,是因为踏水车有惯性呢,转得正上圆。这当儿,有个人踏得比一开始还要带劲。哪个?伏在最边上的陆根水。“根水伙,你耍什呢滑头唦,还不把你狗腿子松下来。”柳春雨“吊”着难看呢,对陆根水的口声不太好了。“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什呢[尸从]啊。”陆根水气呼呼地直接下了水车,索性不踏了。柳春雨哪块晓得,他不知不觉中得罪了陆根水,成了陆根水的对手。标致的姑娘哪个小伙不喜欢,就你柳春雨命好,到处有姑娘喜欢。不是说香元支书挑你当女婿的唦,现在又把琴丫头弄到手了。陆根水越想越气,他暗地里喜欢琴丫头,不止一天了。

    就在这嘻笑取闹之中,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下,原本水汪汪的白田里,出生了疏密有致的秧苗儿,竖成线,横成行,绿生生的,布满了田,那个鲜活劲儿,活脱脱一群生命呢。望着充满生机的秧田,柳春雨眼中毫不遮掩地生出几许希冀,几许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