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九)侍读
作者:
浮世树 更新:2022-02-01 21:51 字数:2980
九 侍读
七月半之后的夜晚转凉了,此时还是“七月在野”的时候。但是蛩声极力的悲鸣,于寂静永夜中显得格外单调寂寥。无论是七夕乞巧时藤架下三五宫人的默影,还是中元节里人们长夜思亲的恓惶面影,都是落寞。七月只有两个节日,一个是银汉迢迢、一年一会;一个是思亲念远、天人永隔。世上有那么多热闹取乐的节日,每个节日里都有永不枯竭的洋洋喜气,为什么不分一个给七月?为什么不分一点欢乐给七月?让这个由盛而衰的月份独自承担时间岁岁、亘古悠悠的两样永恒悲哀。
景素是在七月十七那日匆匆赶赴太子所居的端华殿。端华殿分前后殿,前殿为集会、宴饮之处,后殿乃是起居处,起居室和卧室前后由槅子区分,旁有日常餐厅,沐浴更衣等处。四面偏房则有内侍和宫女的值事房、茶点室、衣物储物室等,再外围则由戍卫的值事房。其中戍卫则有定点布哨,或明或暗地负责守卫太子安全。但是书房并不在正殿,而是在位于殿后西面偏厅之旁的“慎余轩”中。
“慎余轩”不同于东宫前殿处设立的、位于东宫议事殿——英华堂旁边所建储善堂那里的官配书房,这是一间不算大的书房,虽是南北之向,但东西皆开轩窗,临水照花,树影婆娑,枝叶掩映,是有些崇吾私人性质的内苑书房。此时并非花开之季,高树凝翠、蕉棠深绿,更有枫叶未红,将小小一间包容在一片深静中。自然旁边亦有两间小小偏室为值事和茶水等日用供应处,并且亦有近侍、戍卫值事、守护。
景素在王中达的指引下走进“慎余轩”,却发现轩中无人,此时崇吾并不在这里。她静静地独自站在入门处等候着。这轩中居然也没有侍奉之人,连王中达也只带着崇吾的三五个亲近侍在门外侧廊上守候,并不进入轩中。而东宫的宿卫则在更远的地方。王中达见景素等待时茕茕独立的身影,便走进来向她悄声说道:“殿下可能在里面,你等着。”
景素点点头,这时候她才发现慎余轩的后面,隔着一段穿堂,隐隐约约仍有一间屋子,慎余轩的后门与穿堂之间隔得有点远,中间有槅子屏风隔断,看不到其间情形。她也早已听说崇吾的慎余轩是不大许人进来的,而那间隐在慎余轩后面的屋子更是东宫的禁地。只有王中达和那几个亲近侍从负责洒扫与递拿东西时才得以入。也有好奇之人悄悄打听此间情景,崇吾的侍从也并不讳莫如深,往往大大方方的说起,那不过是一间储藏太子心爱书画书籍的收藏室外加一间起居室罢了。太子崇吾在慎余轩读书累了就会到那里稍作休息,或者看看书画,或者饮茶小憩。而崇吾不许人进来,不过是因为书房重地,或有文书,内眷不便。于是东宫众人渐渐的也便失了兴趣,不再猜测此中情景,但也没有人敢进来。后面起居室里景素没有见过,但就慎余轩而言,不过是一间普通的书房。
自来慎余轩后,景素担心的事情果然如秦枢说的那样,并没有发生。崇吾并不和她探讨学问,只不过令她来抄写一些文书,或太子读书过程中一些待查存疑的地方令她查阅整理,以备崇吾参阅。景素不敢懈怠,遍查书籍,四处搜罗,参错查询各种注释和经传之文,多所对照,加以校对,整理成条后誊录出来呈送慎余轩。而崇吾所读之书极其庞杂,且与景素素日所读大不相同,许多文字艰深微妙,并非闺阁所习见的文字。那些存疑处,好不容易找到出处却见前人注评各执一词,极其琐碎。如此以来,虽仅侍奉一人读书,事务也十分单一,但却比她从前所司的所有职事都烦难岂止百倍。景素日夜殚精竭虑也感到十分困难,只得求助于秦枢,秦枢果然都替她一一解答。此时景素才知道,秦枢所学所知深不可测,广不可限。平日里应对后宫司籍司的事务或者东宫女眷侍讲侍读,在众人看来秦枢早已远超他人,但那根本就没有真正展示秦枢令人叹为观止的功底才学。秦枢,作为后宫的掌籍女官委实屈才了。
景素因为职务的变动,只得更加勤谨用心。偶有闲暇她也不敢松懈,唯有提前多读崇吾所读的书,生怕露怯。尤其是崇吾因为用景素作为侍书女史后,读书大为省力,便不再仅限于原先约定来侍读的时间,随时召她前去慎余轩,事实上原先的约定本就难以固定,崇吾有时忙于外面政务,往往深夜才归,景素常常久候不至,直到崇吾归来后才能会住所。崇吾起初忘了这回事,待发现后便命她如到约定日期到黄昏之际再来待命,若近侍没有交割给她任务,那么至酉时崇吾尚未归来就自行回去,他会令近侍择日送去圈点好的书籍和记录的存疑到她的住处。景素常常见到那些图画凌乱的字迹、字符后十分头疼。因为她首先要把崇吾的圈画弄清楚才能去查阅,这是比查阅古籍出处更令她伤神的事情,崇吾平日的文书十分干净整齐,但他的草稿或随手记下的各种符号以及夹杂的读书旁批却十分随意散漫。有时景素对着一个奇怪的字符许久也无法解索。好在秦枢能够帮她,秦枢的学问自不必说,景素查阅半天找不到的,她往往一语中的。而对于崇吾的那些随手所记,她也能够一眼看懂。如此以来,她们二人的主次倒置,秦枢倒快成了景素的副手了。
景素常常想不明白崇吾干嘛不让聪慧明达的秦枢来掌管这个职事呢。尽管景素已经十分努力了,可也还是偶有会错崇吾之意或实在难以查知的地方,崇吾并不当面指责,却在下次交给她任务的时候将之夹带其中,令其再查。
景素就只能拼尽全力去查找,她也会趁这样的机会进言:“殿下博古通今,妾实固陋,如果是秦掌籍的话,便可游刃有余了。”
崇吾看向她:“那你就去请教秦掌籍呀。”
景素忙道:“可是秦掌籍很忙,有时候没有时间。”
她想崇吾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至少将秦枢调来,秦枢为主她为辅也是好的。
崇吾想了想,却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问?”
景素当然没有这个意思,慌忙道:“妾当勉力为之。”
崇吾见她的狼狈,不觉失笑:“要不你去和她说,让她来,你去给太子妃她们侍讲。”
景素暗想,她可没有权力调动秦枢,但是嘴上却不敢再多言。
有些时候崇吾边看景素所誊资料,会指着其中某处问是否是秦枢告诉她的。景素十分诧异,崇吾并没有猜错。她嘴上不敢问,脸上却写满疑问,虽然那的确是经过秦枢指点的,但有些地方只是经秦枢指点大概出处自己又去查找的,有些是书库所藏并无秦枢所指的书,她便根据秦枢所道,自己加以整理,措辞完全是自出胸臆,并无秦枢的口吻痕迹。
崇吾见她欲言又止的的样子:“只有秦枢知道这些。有一些别说内廷书库,就是储善堂书房都未必查得到,但她家当日藏书中是有的。”
景素心里一阵惋惜,可惜随着颍川秦氏的颠覆,那些书籍不知流离何处了。人皆生死无以自主,何况由人而聚的附属之物。无主之物,即如无主之人。
颍川秦氏是景素自幼所闻的,秦枢的父亲秦维虽然在政事和地位上不如其兄参知政事秦纪,但是在文章上却是远超其兄的,他十九岁进士及第,钦点探花,入翰林院,二十岁迎娶博陵崔氏嫡女,四十四岁拜正三品翰林院侍讲学士,为东宫侍讲,并主持修撰前朝历史。一手文章浑融大气、情理通达,即便怡情小作也是理趣盎然、深情备至。许多大族都以率先读到他的文章为荣,一文既出,洛阳纸贵。而秦氏一门又不仅仅有秦纪、秦维,其余兄弟如秦纲,子侄秦枚、秦机、秦梓等亦皆以贤德、文章知名,可谓琼枝玉树,一门才士。他家极喜藏书,别家以仕途显要为荣,他家则以致书奋读为宝。而家中藏书又并不以珍藏密敛、不以示人为能事,本家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入书阁读书,书藏一处,而阅室分两处以别男女。闺阁弱女亦可随意从容读书其中,于是族中男女皆通翰墨。即便娶妇嫁女亦不结豪门权贵,惟取书香世家。
可惜秦枢大概是不愿意近崇吾身边的,景素默默想着,这倒使得崇吾舍近求远了。毕竟,秦枢该做什么,到哪里去任职,在东宫,不过是崇吾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