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良媛

    景素到秦枢寓所的时候，秦枢正忙着为她近日编写的《贤章辑注》做增删。旁边纸上胡乱地勾画着些“落花时节又逢君”、“春草年年绿”之类的句子，斜斜草草，旁枝斜逸，似出无意，又若有请。与秦枢相处久了，景素也知道人前宁静持重的秦枢于一个人独处时常常发呆，而发呆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的在纸上乱写乱画，旁人往往觉得有头无尾，全无秩序，但景素却猜想那是她发呆时，或因即景，或因感事，内心所思的无端流露。

    景素边看翻看她写的《集贤辑注》草稿，边等她换了制服同去纪良媛的“蕙堂”，见秦枢穿戴整齐，正在收拾桌案，不由细看其形貌来。

    秦枢被她看得不自在就问：“看什么呢？还不走？”

    “看你呢。”景素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天天看吗？”

    景素一迭声赞叹起来：“你也是个美人呢，可惜总得穿着这女官制服，如果装扮起来，不知道迷倒多少人呢。”

    秦枢近来与她熟了，也偶或与她玩笑：“也就迷倒你吧，你没见过美人？如此没见过世面？”

    “嗯，我这乡老可是见了美人，得多看两眼。”

    秦枢听她这样说，不由嫣然一笑。

    景素突然觉得笑起来的秦枢更美了，这一笑倒有些似曾相识，然而说不上在哪里见过的。

    二人不敢耽搁，早早到了“蕙堂”。景素想，这宫殿的名字也好，正配得上纪良媛的姿容。女史通传之后，秦、景二人便穿堂入室，来到堂上。蕙堂并不大，比起太子妃的正殿和她们平时授课的厅堂都要小，然而陈设布置却别致有趣。堂上设塌，皆精雕细琢、小巧雅致，虽然不敢比那些大殿上的名贵庄严，也自出于名手，门窗所用帘幕，都是名贵的珠宝为饰，用料俱是吴丝蜀锦，极尽绚丽奢华。厅堂东侧巧设一雕花木槅子作为隔断，自成连廊通道，通往后门。槅子上所陈设的也都无非是各色古玩插瓶。

    堂上空无一人，纪良媛此时并不在堂上，侍从便把二人引到槅子旁边的连廊里，原来这连廊也很宽绰，安设了香藤木椅等闲坐之物，形制工巧的桌椅零散不拘地散在花木丛中。其时窗扉洞开，窗外木叶森森，与此间大小的盆植相互掩映，竟是屋里花香与屋外熏风难分彼此。

    纪良媛便侧立于花木之间，逗弄着梁上的鹦鹉。上好的云锦撒线白纱随风而动，直映得这美人分外光彩照人。不知是否是因她沉浸在引逗鹦鹉的乐趣中，竟许久未察觉二人到来。景素看向秦枢，不知是该悄立静候，以免惊扰美人，还是该照礼上前参拜，见秦枢只躬身静待，也便没有轻举妄动。她只觉此情此景如梦如幻，竟仿佛这不是深宫，而是人间幽静了。

    纪良媛不再逗鸟了，然而也并不说话，静静地望着窗外出神，通传侍女觉得不妥，便欲上前提醒，谁知此时纪良媛却转过身来笑对二人了。二人也就上前行礼。

    “我今日请二位来，一是想当面得见宫中女官的不凡，另一个是手中有一新得的诗集，平时读来觉得颇有几分趣味，无奈有些难以索解之处，都已随手圈在书中，想请二位帮忙校对作注解释心中疑惑，不知肯赐教否？”

    秦枢从宫人手中接过那诗集，低头看了一看，“良媛之书，果然是精品，妾虽不才，定会勉力而行，只是恐怕得需些时日。”

    秦枢说话的时候，纪良媛就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秦枢：“我知道，你拿去慢慢校对好了。只是，秦掌籍，我看你与从前不同了呢。”

    秦枢顿了一顿，淡淡回道：“时移世易，人心自不相同。”

    彼此再无一言，半晌纪良媛道：“我其实早想见见你。”

    秦枢一时无言，景素只觉迷惑，原来秦枢和纪良媛早就相识。正在此时，忽有近侍通报：“殿下驾临，已在门外了。”

    景素不举一怔，想起去岁冬天宫巷中那高贵轩朗而又忧思重重的美男子来。纪良媛边忙着起身整顿衣服钗鬟，边吩咐侍女带着秦枢和景素沿着花道从后门离去。景素犹听得纪良媛的声音：“殿下驾临为什么没有事先通传？”此后便已经匆匆转过廊门，走入后堂。

    景素也觉得奇怪，太子驾临某处依照礼仪必然事先通传，给人以迎接的准备，何以太子如此随意呢？没过多久她便不再感到奇怪了，因为东宫没过多久就因为此事而物议纷纷，虽说“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但无聊的宫人们对于这类的事情早已众口悠悠，很难一一禁止。景素也在众人的传言讥评中得知，纪良媛有多么得太子之意了。作为一国储君，太子谨言慎行，也体具备难得的心智才德，然而于东宫之中却为纪良媛屡次破例。虽然都是无关政务、无伤大雅的事情，但在本来宫眷无涉于政务大事的后廷，此类事情早已惹人侧目。

    景素也留意了秦枢与纪良媛奇特的关系，当然她并没有去直接问秦枢，毕竟秦枢虽因家族牵连而籍没入宫，却是曾经的颍川秦氏之后，父亲不但是朝廷重臣，更是一代文宗，认识一些官宦家的名媛淑女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不久之后，她就知道了，原来她们竟是母家同出博陵崔氏的两姨表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