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一)落花
作者:
浮世树 更新:2022-02-01 21:43 字数:3265
第二章 东宫
一 落花
时光荏苒,经冬历春。
过了年不过一个月间,天倒还是冷的,却已是茫茫透着春意来了。每日风呜呜咽咽的,有时天晴了,阳光还是寒渗渗的,然若细看屋檐阑干上,却见竟有了些春天的散淡和慵懒。最苦的莫过于早春的雨,惨惨地、自顾自地冷着,又慢慢的、细细地下,天荒地老般没个停休。众人不由都抱天怨地,最恨这天气的当是菲月。
菲月做公主伴读一向是众人艳羡的,但这样早春天气,往返于公主所居寝殿和女史寓所之间却十分地辛苦。她每日到兰堂本来就怨一路上风寒雨淅,哪曾想逢上公主读书的日子,又跑的比景素的静安宫更远了。
自年下为诸王妃授课后,秦枢和景素曾被中宫召见过两次,中宫对二人十分称赏,亦各有赏赐。此外,景素仍在静安宫走动,并未如众人想象的那般,平步青云起来,众人心里也猜不透是为什么。
这一日兰堂安静,秦枢恰被徐司籍叫了去,独剩下了菲月和景素慢慢地整理教习文本。
菲月悄向景素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年下你和秦女史出了大风头,却不见上面有什么举动吗?”
景素听菲月说到“风头”两字,便知道尚仪局的女官们是如何看她的了,心下不快,也不便多说,只道:“这本是我们的本分,原该做的,自然不值得如何。”
菲月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心里淡泊,不看重这个,但此事未免不同常理。其实自林女史病了,秦枢辛苦勤谨,又做了这样一件让中宫看重的事,是该升掌籍的。你虽然别的不敢想,也不该总去做静安宫这份苦差事了。”
景素道:“哪有什么苦差事之说,都是尽本分罢了。”
菲月咬牙切齿的说:“就你还傻正经,其实众人都知道了,只有你不知道。因为我和你亲厚,别人连我也瞒着,所以我也是才知道的。”
景素停了手中笔,道:“都知道什么了?”
菲月道:“其实,秦枢虽有些个才华,但是年轻资历浅,上面的杨掌籍的才能也极好。但中宫惜才破格用秦枢和你,可能会往别处安排。”
“别处?”景素十分不解。
“对,是中宫特别看重的地方。”
正说着,却听门吱呀呀一声开了,菲月忙住了口,却见正是秦枢回来了。菲月心里虚,向景素看了一眼,又转而对秦枢道:“秦女史回来了,徐司籍可说了些什么?”
秦枢在桌前坐了下来,接着该手中文书,听她这样问,只淡淡道:“不过是一般的训示,也没什么。”
菲月也就不问,抬头看了看宫漏,说该去送公主明日侍讲要用的书籍,便辞去了。
风簌簌地打在窗纸上,显得偌大的兰堂静得恍惚。斜阳透来,并没有丝毫暖意,竟是让人看了只觉得格外的冷。那竟不是斜阳的样子,仿佛是心底无望的寒意的影子。秦枢和景素久久不说一句话,景素仍然做着手中的事,偶或抬头,只见透过破了的窗纸射来的一束光芒,照在秦枢沉默无语的脸上,异样地柔和,也异样的冷淡。
景素忙了一个下午,此时觉得累了,便拿了已经写好的初本,站起来走到秦枢桌前,小心放好了。只见秦枢正写着字,纸上墨迹仍未干,砚台上的墨却早已凝了。听人说起过秦枢自小便临名家帖子,其父亦是此中高手,又从旁加以指教提点,因此秦枢的这一手字在闺阁时便为京中所传称,看过的人都说,难得的是她这字倒不带闺阁之气。然就今日景素看来,倒觉却是如传言一样的好,只是说没有闺阁气却又不见得,虽说大气却也绵密灵秀,恰是绵里藏针,多了几分须眉未有的灵动与细密。
秦枢住了笔,向景素道:“方才徐司籍找我,是说我们年下给储妃和诸王妃侍讲一事,中宫很赞赏。如今中宫恩典,又加上司籍保举,就遣我们两人去东宫。”
景素道:“去东宫……做什么?”
秦枢道:“只因东宫太子是未来天下之主,东宫眷属亦是兹事体大,中宫派我们去侍之以德,辅之以礼……其实去东宫也便如在后宫,一切按规矩行事罢了。”
景素低头沉吟,不由想起当日太子生病之时听到的那位纪良媛,此事说不准就有一大半是为她。后来也曾见过这位纪良媛,虽相隔不近,然其风神仪容也曾远瞻一二,妆扮自然一片锦绣,更兼体态窈窕风情,举止百媚千娇,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方才菲月之言犹在耳,不知东宫又该是何等的风不平浪不静。景素心里迷茫一片,不由怔怔失神,秦枢亦无语。
兰堂外风吹得紧,簌簌地打在窗纸上,打得哪一处碎了的窗纸一片摇曳,而满地光影也随风乱摇,一片动荡。
正是暮春时节,落花东风,分外宜人。景素同秦枢同被派入东宫的消息一出,一时人言纷纷。遣派之前秦枢被正式授予掌籍一职,景素亦被提为上赞女史,俸禄提了一格,彼时各人正欲道贺,谁知竟去东宫,共事者不知于她二人是喜是忧,也便缄口不提。唯有菲月不舍景素,常来共话,徐司籍也觉得少了臂膀,倍感惋惜。
东宫不比九重城阙,规制小,人员少,但所有事宜也比照禁宫,而秦、景二人初来乍到,许多事情需要交接,并不敢以中宫之命傲人,为人处世勤谨谦和,自然东宫因敬畏中宫,亦看重她们。不日太子妃便趁小宴之机予以接见,东宫几位女眷亦得以相见。景素立于殿中,暗暗用心记下东宫姬妾的名位。而东宫也专门指派东宫女史从旁指点,使其尽快熟悉东宫环境,东宫女眷数量有限,景素已然记住各宫眷的名位与居处。这日的小宴因为太子妃久坐疲惫而匆匆结束,景素远远瞧见太子妃举止谈吐不俗,然而身体却十分单薄,众人恭送之时,太子妃簌簌而行,仿佛弱弱不胜这三月春风。慢慢的景素也风闻太子妃为人端庄持重,待人谦和,却于两三年前因一场凶险的风寒导致小产而留下病根,是以体弱多病。
景素同秦枢等级有别,虽然居住同一院落,却并不相邻,旁边聚集着一些其他女史,然而各人忙于事务,并不常往来。景素虽然觉得寂寞,但是却更能静心处事,于来东宫所掌之事渐渐熟悉,游刃有余了。
秦枢为太子妃与东宫诸宫眷侍讲授课,自然精心准备侍讲文书,景素则辅助秦枢,帮她查阅资料、校对文字,并去东宫内书库交接书籍,有时十分需要也到东宫储善堂所设的典书坊借阅书籍,但那就需内侍官前去交接。东宫詹事府除下设左右司御坊掌管太子教导规谏与文书礼仪,统府掌管衣食住行等日常供需用度,左右卫率府掌管宿卫外,另外设有典书坊,由校书正字分领,专门搜集整理贮藏东宫书籍。因为在东宫前殿,靠近太子议事、读书的英华殿、储善堂,故内宫女眷不得前往。
秦枢授课于所授内容的端正明晰之外往往旁征博引,意趣横生,因此东宫女眷颇不感乏味,渐渐地,即便学识一般的宫眷乃至于从旁侍读的女官命妇也都喜闻乐见了。而如太子妃这样颇通文墨的宫眷则常常与秦枢探讨文义、点评故事,东宫侍读授课于宫眷们呆板无聊的日子算是增色不少,众人不由盛赞中宫之德,亦赞二人品貌非凡。
即便体弱的太子妃也常常勉力而行,并不因困乏而离席。但奇怪的是,景素却许久未见到纪良媛,就连甫入东宫时太子妃特意安排的小宴,景素记得纪良媛也以伴游太子为由没有来。直到近一个月之后,纪良媛才于某次例行授课之时姗姗来迟。景素因为素闻她的大名,不由格外地暗暗观察。
只见一位丽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上堂来,细看之下,但见她并不如何华服繁饰,然而眉目娟然明媚,意态自然、身姿绰约、宛然如画,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面对太子妃,纪良媛盈盈下拜,言动亦与其他姬妾并无不同,但体态动作如疏柳扶风,分外袅娜。太子妃淡淡笑着令其归坐。她回身望见自己的座次在李良娣和长公子建生母宋良媛之下,不觉皱了皱眉头,然而也不动声色的坐下了。
太子妃仍然挂着浅浅的笑:“纪良媛近日未来听讲,难道也如我这般病体不胜?中宫特令尚仪局选拔的优秀女官为我等授课,实乃难得。”
于众人沉默中,纪良媛从座中缓缓立起,向上答道:“近来柳絮飘飞,妾不堪其扰,目赤泪下,手臂皆起红斑,奉侍太子妃实为不敬,故不敢前来。”
太子妃不再说什么,注目秦枢,秦枢便立于案前从容侍讲,众人静听,亦如此前。待授课结束后,太子妃便于众人扶持下离开,惟余纪良媛仍席坐堂上,举杯轻啜茗茶,似乎并未察觉其他几位宫眷以及侍读的女官早已离去,直到宫人悄悄提醒,转过头来见到秦枢和景素二人正在收拾文书尚未离去,便笑吟吟地说道:“秦掌籍仙妙之言果然不凡,改日若蒙赐教,实我之幸。”
秦枢欠身道:“良媛谬赞,愧不敢当。若蒙见召,愚不敢辞。”
纪良媛笑了一笑,“那么,明日请两位到敝处闲叙,切勿推辞。”
秦枢忙答应了是,纪良媛不再说什么,就此下堂而去。
东风吹来,柳絮杨花团团成阵,正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落花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