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那顶草帽(1)
作者:mengna      更新:2021-07-19 11:26      字数:2639
    每次翻老照片,眼睛总会停在那顶草帽上。泪光中,帽檐上悄然地走来一对少男少女:18岁的我和22岁的棠,谁在那个飘梦的年代里悄悄地吟诵“三载悠悠如梦,离别今朝初醒”?

    被太阳晒白了的土路上,张开着蛇一样扭曲的干涸口子,前后半里路只有我俩顶着烈日走着。棠说,你看,天上的云热昏了,踉踉跄跄地走着。地上的树热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鸟儿呢?鸟儿哪去了?我说,挖地洞了。于是,我俩就笑得让太阳都恼了,清风黑脸下了一场暴雨。

    棠说,世间就这样,很多逻辑是荒唐的。志在农村?吹牛!我咯咯地笑,从黄色旧军用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在棠眼前晃了晃,照片上的我戴着一顶棠送我 的麦穗草帽,草帽上写着四个字:志在农村。棠不看照片,眼睛只看跑过暴的土路,土路上的口子有些滋润地潮湿,仿佛噙着泪。棠的视线里映着路边一排排树荫, 那树荫在日头下盘根结枝,像牵了藤。

    这一走,何时再来?我心里期待棠这么问。可是,棠不问。装出很快乐的样子一直送我20多华里路。他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曾十八相送。我笑,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棠喜欢南唐诗人李煜的《乌夜啼》: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棠喜欢穿一身洗白了的深蓝色裤子,显然太成熟,但很男人,用现在的话说,很酷。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棠的俊。

    第一次看见棠,是在去截河大队部民办小学做老师的第一天,满屋的老师一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一边正和一位低头备课的英俊男士开玩笑说,有位邻村的姑娘爱慕棠很 久,自己托人找上门来说媒,棠却躲躲闪闪地不肯见。一日,姑娘主动上棠家去了。棠来不及出门躲避,急中生智地爬上了棠家后厢房里低矮的暗楼,憋屈着身子, 闷在里面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姑娘离开,棠才得以从阁楼上被解放。有位女老师调侃他说,堂堂七尺男儿,学校老师,竟然被一个姑娘逼上了梁山。

    棠却淡然地一笑,不羞不恼,拿着一本破旧了的《绘图彭公案》道: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凭波浪翻天地,自有中流稳渡舟。

    后来才知道,棠是那一带出了名的才子,能写会画,常吟诗作赋,自娱自乐。在课堂上的他,俨然是一位演讲天才,博古论今,滔滔不绝。一堂普通的语文 课,他却总是把学生们纷杂的思想和参差不齐的想象力以神奇地方式带入故事的童话世界或带领他们披荆斩棘地穿越古代战国、文明的唐都,让学生听得入神着迷, 常常有笑声窜出教室,乍一听以为是课堂纪律混乱,其实是棠的幽默和诙谐讲课让学生们听得开怀而放松。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彼此都非常投缘,他总像一位师长一样教我很多教学的方法。棠邀我去他家吃饭,他父母听说知青老师来吃饭,便忙得不亦乐乎。我从城里探亲回学校也会给他们家带些礼物回馈。

    他家后院有一片林子,我和其他几个知青喜欢在他家林子里散步。喜欢听他悠哉悠哉地吹口哨,有时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和《三套车》这些 苏联歌曲。随着这悠扬动听的异国曲调口哨声,仿佛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就有了浪漫的色彩,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包括棠和我相处的位置, 好像也染上一层朦胧的神秘。

    我特别喜欢林子后的一条涓涓流淌的小塘,小塘里有荷花莲藕。我喜欢藕带,喜欢那白嫩鲜活的精神。别人是为了吃,我却是为了插在玻璃瓶里观赏。棠说, 藕带又名荷花茎或莲鞭,或藕肠子,是种藕萌发后抽出的白嫩细长扎的扎根于地下并从茎藕带上而分节出来,然后在节上长出的叶和花。他说他更喜欢荷花和荷花孕 育的莲蓬,它们象征着新的生命,以炫丽而从容的姿态揭开生命之谜,却不给生命带来深潭里的污浊。

    我靠在塘边的杨树上,看柳枝斜下映在荷塘里,随波袅娜摇曳着,听他侃侃而谈。他心血来潮,跑进屋子里拿出一杆老掉牙的二胡,是他自己制作的,靠在杨树旁,拉起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一曲如诉如泣,凄婉、断肠的《二泉映月》被棠拉得如同半夜鸡叫,断了琴弦一样,声声凄厉地嘎嘎颤音。我眼里含着泪笑得前仰后合。

    棠却不温不火,再换一曲黄怀海的《赛马》,或舞剧《白毛女》中的一段《北风那个吹》;不管棠如何投入就是拉不出原曲的味道。

    我说,你吹笛箫吧。

    棠的二胡拉得很糟糕,远不如棠的口琴技巧娴熟,更不如棠的箫吹得荡气回肠。棠的笛箫胜过口琴,吹得悠悠扬扬,仿佛弄玉和萧史在世。

    哪天你也到我屋里来坐坐。我看着满塘的荷莲真心地邀请棠。

    我母亲一再嘱咐过,知青是惹不起的,一旦出错,便会有牢狱之灾。

    我笑得肚子疼,有那么邪乎吗?

    棠不置可否,淡淡地笑笑。

    你是个怪人。我说。

    棠仍然是淡淡地笑。

    农村的夜总是很静很静,只有原野不断传来的蛙声或狗叫声划破夜空的寂静。

    夜里的农舍,恍惚中如同在看皮影戏:油灯像剪影一样贴在窗牖上,灯捻突腾着小小的火苗,像一个   个小人儿喘气似的冒着淡烟。那些孤独的夜晚,我常站在 窗口望着夜,把它看作人的心胸一样,当然有辽阔和狭窄,善良和恶毒,想着古老的神话故事,感受着躁动血液里的跳跃精灵;不知不觉,我走了神,会莫名其妙地 幻想棠突然会来敲我的窗,拉着我的手,求我和他散步在溶溶的月光下,让习习的风吹拂着我烧热的脸庞………

    他一定会说,冷吧?我会怎么样回答他呢?想到这里,我会羞涩地笑,心跳得砰砰响。他呢?他于是脱了那件常穿在身上的洗白了的深蓝色中山装,露出里面的白色的细纱背心,轻轻地给我披上………

    然而,他的身影从来不会停留在我的窗下。

    知青年代,也是飘梦的年代,如同我飘梦的年龄。我生性爱读书,什么样的书都会捡起来看。只可惜,那个飘梦的年代,却没有多少飘梦的书填补我飘梦的青春。但有很多手抄本的书,虽然不全,破了书脊,烂了内页。但总归是文字。比如小说、诗歌和歌词。

    他曾经送给我的一首诗歌《偶然》就是手抄本: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遗憾的是这首手抄诗歌没有保存下来。直到参加工作后才从旧书摊上买到了徐志摩的诗集。有一晚,雨,滴滴答答地下起来,村里的猫狗悄无声息,万籁俱寂。我听雨,听雨闪动翅膀的声音,那感觉很自由,那一片静谧的天空是属于我的。我庆幸自己没有搬进知青点里去住,否则,这份安宁不会这么美。

    我的耳畔回响着棠的箫音,想必棠的窗灯还亮着。

    那夜,棠送我到村口,站住了,望了望村头我的那扇小窗,默默地转身,带着雨水的味道,带着荷塘里清新荷叶的味道,我的泪在棠的雨路上滴下一颗颗豆大的坑。

    我知道,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正如泰戈尔的诗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互相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