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老四的泪塞不住了
作者:鲁麟      更新:2020-09-03 08:29      字数:3862
    老四两口子这就准备回水廓了。可是,那一天,刚转过巷口,一头就见到了堂弟媳妇王爱兰。王爱兰是我们的堂弟广丰家的婆娘。你肯定也听出来了,我们蒲塘里的人,都这样说,不说是媳妇,也不说是屋里的,只说是谁家的婆娘,再不就直接说成谁家的。这时候,爱兰正好要出门去码头上淘米洗菜,一看到老四,爱兰就高声道:“四哥哥,你跟嫂子今天回来的?你看看,家里家外的忙,我还是刚刚听说,也没有来得及去看你们。你们现在这是去哪里?”

    老四指着爱兰对舒君君说:“这是弟弟广丰家的,爱兰。我德生叔叔家的。”

    舒君君热情地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说实在的,她只晓得德麟、德凤。德生这里的关系,她还一下子不清头绪。

    爱兰放下手里的淘箩、菜篮,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可是,擦完了,又不知道手往哪里放了,只是对着老四两口子一个劲儿地傻笑。

    老四说:“我们回水廓。你先忙!”

    这一下爱兰“呼啦”地一下,拉住了老四:“四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四嫂子第一次来我们蒲塘里,怎么也得留下来吃口饭才走。不行,留下来!”

    随后,立即转过头,对着屋里高声叫道:“妈妈,广丰,你们快来。把四哥哥四嫂子留下来吃饭,我去肉案上再买点肉,再看看集上还有没有鱼。”

    爱兰这里话音刚落,我们的怀珍婶子就出来了。

    一看到老四两口子,怀珍婶子欢天喜地:“哎哟哟,哎哟哟,我们家的大学生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大学生。快,快回家。让婶子看看!婶子听说了,早就想看一看了!”

    说着,就拉住了舒君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笑得合不拢嘴:“我早就听人说我们家老四有出息,找了个女大学生。呀,真洋气,真好看!也像是画儿上走下来的!”

    怀珍婶子这个“也”字,我们是听得明白的,她说是我们的妈妈像个画儿上走下来的人,如今,老四家的,也像是画画儿上走下来的美人儿。

    说完,拉着舒君君就往家走:“老四,你撑着干什么?来家里啊!”

    老四显然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幕,他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还有,老哥哥你,也别撑在那里了,今天你也在妹妹家吃饭。”转过头,怀珍婶子冲着我们的父亲高声喊道。

    随后,对着屋里喊道:“广丰,去把你六一哥哥也叫来。让他不要在家开火仓了,都到这里来。老太太那里,你顺便说一声,让她在家等着,我们把饭菜给她送去。”

    广丰嘴里说着“好呐”,身子一闪,就不见了个人,快得像一阵风。

    老四看看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广丰一闪而过,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老四这里刚刚坐下,刚刚喝上一口茶,爱兰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买了鱼,也买了肉。爱兰那脚不点地的样儿,让老四感动得坐不住了,一会儿要上前帮助烧火,一会儿要帮助爱兰洗菜。爱兰哪里肯,像打架一样的:“四哥哥,你坐着,陪嫂子。别把手弄脏了。”

    看老四还要帮助爱兰洗菜烧火的,怀珍婶子便摆出生气的样子,按住了老四:“老四,你安安稳稳地坐着。这里还用得着你?婶子在家做什么的?”

    爱兰其实一直就喜欢咋咋呼呼的,可是,她不晓得,她一声声“四哥哥四哥哥”的喊着,把个老四的眼泪又勾出来了。

    说话间,我们的德生叔叔回来了。德生叔叔夸张地拍了拍老四的后背:“老四来了?”

    老四点点头,忙对舒君君说:“叫叔叔,我们的德生叔叔!”

    德生眉开眼笑地看着舒君君,高兴地说:“我们家老四真的不简单,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有一点不好,怎么就不肯来做我的儿子!”

    一边忙,一边闲聊。问舒君君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怎么认识我们家老四的。拉完了这一程,我们的怀珍婶子说:“我们家老四一表人才啊!就是妈妈走得早了。你可能还不晓得啊姑娘,我那老嫂子啊,其实也是个漂漂亮亮的人,大城市的,知书识礼,听说还会说几句英文。唉,就是没有看到老四上大学没有看到她的小儿子领了这么漂亮的女大学生回来……”

    我们的老四,这时候,内心倒海翻江了。自从我们的妈妈在他上大学那年的春天去世,这么多年下来了,哪里会有一天,有个女人像妈妈一样知冷知热,家长里短地说上三句问上两句的。老四偏过头就哭了。这小子,你看看,还小时候那德性,碰不着什么事就淌猫尿。今天在老大家、老二家和叔叔家,实实在在是吃了个大瘪子了,都没有哭,可是,你看看,婶子几句软乎暖和和的话,就把他惹哭了。

    舒君君是多么灵巧的女孩子啊,什么都明白,心里透亮,暗暗地捅一捅老四,意思是别这样。可不捅还好,这一捅,老四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像断了线似的,再也塞不住了。

    “哎!哎!老四!不作兴的!不作兴的!”婶子怎么喝都没有喝得住。

    还是我们的堂弟媳妇爱兰,从灶上下来到堂屋里取手巾,一看这情形,明白了,知道老四今天肯定是在家里没能让他有面子,连忙笑了:“四哥哥啊,你都是做先生的人了,还哭鼻子!我把你的学生喊过来瞧瞧。”这一来,老四才收住了泪。

    可是,事情没有完,这里老四收住泪了,我们的婶婶却又忍不住了,一边嘀咕道:“做哥哥嫂嫂的,哪能这样啊!这不是拆台吗?我的老嫂子地下肯定急得跳脚了。还有我们家德凤,也是不懂事。小孩子都去看你们了,你就不能留个饭什么的?指不定又是麻将离不开手。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就这么没出息的。老四啊,你也晓得的,他们一直就这样的,你别往心里去!”

    “婶娘,你放心,老四不会恨任何人。他早就对我把一切都讲了。我认定了他这人,跟他有这样的哥哥嫂子不相干的,跟他的叔叔婶子也不相干的。再说,我们不还是有你们一家能够走动走动吗?”

    我们的婶婶这才放声大哭了起来:“嫂子,我的苦命的嫂子,你听到了吗?你在地底下听到了吗?你四儿子出息,你看看人家这姑娘,是大学生啊,不嫌咱们方家穷,也不嫌咱们方家的弟兄一个不粘两个不靠。没事。没事。我们家老四,总算能让咱们老方家腰杆子直上一回了……”

    说着一抹泪,把个老四搂在了怀里:“老四啊,你有福气!当初要是抱你到我们家,饭能管饱,可是倒不定能娶上这么好的姑娘。这年头,大学生都难找,能找到个女大学生,比登天还难……”

    老四一下子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

    他的鼻子塞住了,猛地一抽,眼泪不断线地往下掉。

    婶子是提当初的话了。我们的远房叔叔德生一家,一直没有能生个一男半女,当初一直想从兄弟多的门头上抱一个侄子来当儿子。他们一心一意地是想让我们的老四过去。可是老四就是不肯离家。我们德凤叔叔家的老三广丰,还比我们的老四小几天,倒是不请自来,直接跑到了德生叔叔家,一口一个爸爸,再一口一个妈妈,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可把我们的德生叔叔和怀珍婶婶高兴坏了。

    说来话长了,怀珍婶子其实是我们的姑妈,她与我们的父亲是一个祖父,也就是说,我们的曾祖父生下的众多儿女中,第三房方云虹只生了怀珍一个女儿,后来便招了一个后生入赘做了上门女婿。这个后生上门后,改姓了方,随了我们的父亲这一辈人排名,这就是我们的德生叔叔。时日长久了,蒲塘里小一辈的人,都还认为德生就是我们的叔叔哩!哪知道,我们的德生叔叔、怀珍婶子,结了婚以后却一直没有生育。眼看这一房再不能开枝散叶了,两口子便商量着从堂兄或堂弟家里过继一个儿子来。

    他们最先看中的就是我们的老四。那时候的老四,多让人怜爱啊!长得非常好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人见人爱。人又生得特别伶俐、灵气,德生叔叔两口子一门心事全在他身上。我们家所有人也都帮着德生叔叔做工作。难怪啊,倒不是我们心狠要把老四送出去。多一张嘴,你知道会有多难。那时候,家小拖累,儿荒年,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头都愁白了。将来还要一房一房地娶亲找老婆,别说不敢放开肚子吃饭,就是手上有的几个钱,也得一个掰成几开才舍得花出去。可我们的老四好,说什么也不肯去到德生叔叔家。没有挑明之前,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带他去过叔叔家若干次,每次去,德生叔叔、怀珍婶子,好吃好喝地侍候,还拿出很多好玩的东西逗我们家的老四。可是,最后竟然就是老四催着快回家:“在叔叔家玩得太久了,叔叔家要有事,你们怎么能一待就是个半天?”你听听,一个小人儿,说出这样的话,闹得两家人哭笑不得。后来跟他直接挑明了说,老四的头摇得像个拨郎鼓。最厉害的一次,老四哭了,怀珍婶子也哭了。终于还是怀珍婶子放出话来:“就算了吧,孩子不愿意,强摁脖子喝水,倒反会惹事。”

    你看看,我们家的老四,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不肯到德生叔叔家,最后,反被广丰抢了档,快快活活地去过上了幸福生活。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一提到这事儿,就说我们的老四笨,不灵光,不通透,去了就是多了个爸爸和妈妈,原来的爸爸和妈妈还认你的。

    说话的时候,老三六一来了。

    老三坐上了桌子,就一直低着头,红着脸,一个劲儿地傻笑。舒君君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三哥,你喝杯茶!”他这才抬起头来。

    老三原来与老四一个德性,也是个爱淌猫尿的角色,一句亲亲热热的三哥,就把他的眼泪惹出来了。老三知道老四这一天碰到的事情,能够想象得出来,却一点儿也没有办法,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端着茶杯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哭。

    婶婶又哪里能劝得住。婶婶也知道,不管哪一家,都是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瞧瞧,素素嫂子这一去,家哪里还像个家?

    是啊,就连我们也看出来了,自从没有了母亲,这个家,就散了。

    没了主心骨的家,就像个散了黄的鸡蛋,粘不起来也凝不起来了。

    吃了饭,所有人又围着桌子坐定,喝茶,抽烟。

    老四当然也掏出了香烟。老四自己也偶尔会点上一根烟。舒君君虽然一直捅他,让他别抽烟,可老四还是像模像样地抽了两根。

    老四两口子要回水廓了。我们的父亲、老三、德生叔叔一家人,都出来送老四家两口子。他们一直送到村子外面。

    我们的父亲一直叹气,我们的老三一直阴着一张脸。德生叔叔和怀珍婶子高声道:“你看看你们两个人,这不是一件挺高兴的事情吗?老四不简单,没要你老德麟花一分钱,就把人带回来了。高兴些。你为他们几个生气,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