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我们是谁
作者:鲁麟      更新:2020-03-07 09:13      字数:2633
    你肯定看出来了,我们那个有文化的当过兵的老父亲,对我们弟兄四个人的名字是用了心了,起得相当讲究的。除了老四方九五,其他的三个都用了出生的年份做了名字。看上去是俗得不能再俗了,但是,细细推敲起来,慢慢咀嚼起来,还真的挺有学问。

    也多亏了我们的父亲啊。我们原来以为我们的父亲是非常草率的,连我们的妈妈也都这么认为,怎么给孩子们起了这样的名字的,怪里怪气的。可是,你听听我们的父亲怎么说:

    “你们懂什么啊!这几个名字叫得极好,再有文化的人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字来了。我们就生活在乡下,叫小强、小明什么的,乡下人听不习惯,叫锁根啊、扣林啊、来锁啊、来根啊,我们又不甘心。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起这样的名字?你说说,这名字怎么起?可现在,你听听,方五四,多好的名字!这名字的主人,将来是要作一方父母官的。方跃进更好,老二五八年生人,叫五八肯定不好听,什么五儿八鬼的,什么五马八猴的,难听了。可是,一叫跃进,你听,乡下人起不出这样的名字,但乡下人也都懂啊!大跃进啊,吃食堂了,赶英超美了,谁还能不懂?而且,名字吉祥,日子嘛,就要这样一天一天地往上过。你说是不是?方六一,这孩子的名字又更好了,六一既是个儿童节,古时候还有个大文豪,号为六一居士。这名字好!保不准,这孩子将来来够吃上文化饭。”

    我们的母亲就不吱声了。我们的母亲是民国年间在女子中学读过书上过学的人,她心里也早就承认我们的父亲这样起名字,真是有学问的。

    很久,我们的母亲才说:“就是九五这孩子名字起得大了。”

    “没错,是叫得有点大。可是没法子啊!”父亲说,“老大叫五四,老四可以叫六四。六四年生人嘛!可是,这样一来,人家还以为老四是家里的老二哩。老大五四,老二六四。这多不好。所以,变通一下。再说,这一变通,多好啊!”

    “可这名字,他爸爸,还是大了去了。德麟,这名字太大!你的心也大。想让孩子成气候哩!还不知道将来的天是个什么样儿哩!我爸爸的事,说起来就是个事儿啊!千万别影响了我们的孩子们才好,也别给孩子太大压力。”妈妈说。

    “我就是要他压力大点,出息点。要混出个人样儿来。不但要混出人样来,最起码,得混出个一方诸侯,写得出太平宰相文章来。不然,这名字才称。是不是?孩子们的爷爷死前怎么说的?就是要我们多生几个,总会有一个茄子能做种的。别再像我们这样,出去飞了一圈,最后又落到这棵老树枝上来。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做成!什么也没有做成啊!白活了!我们白活了!”爸爸说。

    “不错了,他爸爸,可以了!已经很可以了!你还想怎么的?那时候打仗,你那么多的战友,伤的伤了,挂的挂了。你却毫发无损,还得着我这么个大户人家的女子,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再说,现在这年头,动不动就来个运动,动不动就来个运动。你都不知道会有什么运动在后头,更不知道你会被哪次运动搭进去!我爸爸那一头的事,说不定哪一天会被人翻出来。真的挺怕人的。你想不白活,又能咋的?现在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已经很好了,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的母亲只要一开口,就会这样唠叨。你听听,挺有点乡下女人的样子吧?我们的母亲,终于把自己拾掇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女人。

    我们的父亲不吱声了。他内心承认我们的母亲说得是非常正确的。

    老四后来果真成了一个能做种的茄子。他上了大学。他是我们弟兄四个人中唯一一个上了大学的。这小子,上到高中时就明白了,他的名字是不能这样喊下去的。一个普通人怎能总是九五九五的?于是,他自作主张,改成了方芥舟。

    芥舟嘛,就不一样了,芥豆之微。与九五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小子还跟一家人来了句就叫芥舟,不解释。可这个家,总还有人能够弄得懂,这名字有来头,有出处。覆杯水于堂坳之上,则芥为之舟。是《庄子》里面的。这小子,肚子里有墨水,有文化啊,是我们父亲的种。你看看,有文化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了。

    我们其他人就都没得个样子了,虽然名字都起得好,个个都说好。可是,名不应命,都没有好到哪里去。五四只是个小学毕业生,跃进初中毕业时,也没能上到高中,他没法子让贫下中农推荐他上高中,这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老三六一,初中毕业时,天是翻过来了,可以凭考试上高中了,可也就勉强考上了个高中。老三上到高中后,数学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成了个瘸腿子,每次考试只能考个个位数。这还能到哪里上什么大学?老四厉害。老四为我们这个家甚至是我们这个家族露了一次脸,他考上了大学。他竟然就考上了大学。你看看,老四上大学时,大队里都送来了锦旗、奖状,整个蒲塘里都抬起来了一样,闹腾了很久才没有了声息。好像一本书翻去了一页。

    这一章是翻篇了,但有些东西翻不过去了。在我们的心里,直到现在,都还是有点难过的,老大、老二,差不多是白丁了,我们的老三,也没好到哪里去。知识分子还是老四,他吃文化饭。我们其他人,都还是泥腿子,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

    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个从小拖着鼻涕的小东西,怎么就没有让人看出来哩,他成了文化人。把我们其他三家都比下去了。

    你说说,这让我们的心里怎么把这一篇翻过去?

    现在,更不得了了,老四早已经成为城里人了,听说,光家里的小车子就有三四辆,一家人,一人一辆小车。听说,这个老四还开了个什么公司,公司里面又有一部车。这还不成了个车队啊!在江南那个大城市里住着洋楼,在省城里也买了房子。你说说,我们的心里怎么能把这一篇翻过去?过去的大财主也没有他钱多。光是一辆小汽车的钱,就够我们建两三进房子。你说说,这让我们的心里怎么翻得过去?都是一个爹妈养的,一娘就算生九等之人,也不能是这么大的等级吧?你说说,我们的心里怎么翻得过去这一篇?

    这时候,你肯定也听明白了,我们,其实大多数时候,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这小子,七年前,不不不,不是七年前,应该是二十七年前,就不在我们这一搭做事了,他调动了。唉,我们总是拿我们的父亲失踪这一年算事啊。我们父亲失踪前七年,我们的老四就离开水廓了。

    他终于远远地离开了水廓,离开了蒲塘里。他早就不跟我们混了。

    这是我们面对的现实。我们接受这样的现实。从这小子上大学的那一天起,我们就知道,他终究是要过一种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的。不要说他现在早已经不在我们这一片土地上了,就算他一辈子在水廓混,他也还是会混得与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清楚得很,这小子上大学的那一天,就跟我们不一样了。他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他不会过我们这样的生活。当然喽,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没有人说清楚有什么不同。天上的太阳,照着我们,也照着他。能有什么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