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我们的父亲
作者:
鲁麟 更新:2020-03-06 09:43 字数:2884
我们的父亲,生于1929年最后一天的父亲,一直好好地待在这个世界上,但在1997年的某一天,突然就失踪了,没有了音信。
这一年,是我们的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第十五个年头。也就是说,我们的父亲,鳏居十五年后,在他老人家68岁这一年,突然就从我们这个家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说起来非常惭愧,什么我们的家?我们的家是哪个人的家?是谁的家?我们各自安好,各自在自己的家里安好。而我们的父亲,却突然从我们的蒲塘里消失了。
而一开始,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村上的算命先生瞎茂卿,也就是那个方茂卿了,有一天想起来了,特地跑到我们老大家,问:“老大,怎么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你们的父亲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们这才慌了神。但我们嘴上还是没有把我们内心的慌乱写在脸上,我们说:“他在外面忙着哩!”
是一点儿也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的。这事儿大了,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你要是把慌乱写在脸上,那么好,就是你的事儿了,这事儿,就得你负责了。你看看,我们还有哪个敢把慌乱表现出来呢?谁负得起这个责任?人没了,天大的事啊!
你瞧瞧,人家方茂卿其实就是个瞎子,也看不见我们的脸上会写上什么,但我们就是怕了。你想想看,人有时候就这么地没有出息啊,有眼睛的,怕一个没有眼睛的;看得见的,怕一个看不见的。人活到这步田地,也真是出了鬼了。
我们说是说父亲在外面忙着哩,但我们内心终究是慌了神了,是的,出事了,出大事了。在外面?世界大着哩,你能说得清在哪里吗?忙着哩,忙什么呢?这么大的年纪,我们的父亲在忙什么?能忙什么?我们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都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看到父亲了。你想想,一个大活人,过去不能算是天天,但也能算是时不时地在你眼前露个脸或者蹦跶一下子。他会满面笑容,跑东庄走西庄的。有时候,他还会凑到你们家的桌前,看看今天这个儿子家吃了什么中饭菜,那个儿子家桌上有没有肉啊鱼啊什么的;再不,他也会逗弄一下孙子孙女,给他们一点糖果或者水果什么的;甚至有时候,他会像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讲故事一样给孙子孙女来上几段。再不,有时候,会有村上的人告诉我们:“今天在西周卜庄看到你父亲了。”或者,会有人告诉我们:“今天,我们在水廓镇看到你父亲了。”我们回答人家一律都是:“嗯,嗯!”意思是知道了。可现在大半年了,大半年都过去了,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像一个在屋后面那条宽阔的蚌蜒河里扎了个猛子的人,猛子是扎下去了,可是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不过,我们得承认,要是没有人提这话,谁也不会去关心我们的父亲的,他一个人是不是活得很好?他在想着什么?他期盼着什么?他想得到什么?我们从来没有人去想过,更没有人从来去问过。现在,我们的父亲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儿的?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一个都回答不出来。我们甚至都没有人想起来问一句,我们的父亲去哪里了?我们的父亲这么长时间怎么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的?
到了这么重大的时刻,我们才想起我们对待父亲这啊那儿的不是。要不是父亲不见了,我们谁也不会想起来我们曾经怎样亏待过、薄待过父亲。
掐指算来,我们大概还是早春时节见过他的,可眼下,都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之中,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过问一下我们的父亲。
但是,自从瞎茂卿问出了怎么老长时间没见着你们的父亲了,于是就不断地有人来问我们:“喂,你们的父亲呢?”或者说:“他大哥,你家老头子回来了吧?”再不就是:“老二家的,你们的父亲还没有回来?”“老三,有没有问问老四,你们的父亲是不是去了他那里不肯回来了?”
面对这些询问,我们惘然若失,茫然无措。恨不得地球有条缝给钻进去。
我们的内心这时候很不是滋味。但我们对这些也许都是善意的人们,腹诽不少:“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父亲大人这么长时间不露面,我们内心也急得不行,甚至心慌意乱,没了底气,你们这些无事闲人为什么偏偏要揪着我们不放?”
但我们不能表现一点心烦意乱的样子,我们更不能为此大光其火。怎么说人家都是在关心你,关心你家,关心你的家人。人家出于什么动机,我们管不了。但人家是在关心你。那么,这时候,你只能陪着一脸的笑,客客气气地答复人家。可是,这时候,人家摆出一副长者的样子,静静地听你说完,然后,又问一句:接下来怎么安排?或者作出指示的样子:还是得找。想办法找。想方设法,要想方设法。你肯定看明白了,这时候,人家早就看出我们的笑是多么地不自然,很尴尬,甚至很窝火。可人家这时候偏要问你,人家这是在关心你啊!你躲不掉,逃不得,走不脱。就算地上这时候有一条缝,你这时也不能真的就钻进去。你真要钻进去了,就不成话了。人家会说你这人真不像话,不是东西,父亲丢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倒反而不闻不问了。我们这时候只能巴望着人家别再问了,但却不能说出来,不能求人家别再问了。
最难受的是人家来与你说这个事儿时,是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冷不丁地来一句,喂,你父亲找着了吗?这时候,你真恨不得霎时间地球毁灭。
该找的地方都悄悄地找过了,该问的人,也都悄悄地变着法儿打探过了,可是,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们的父亲,好像一下子就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
我们就这样在父亲失去踪迹后厚颜无耻地惴惴不安地满腹心事地生活在地球上。
这一下子,就是二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父亲杳无音讯。二十年了,我们的父亲坚决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在这二十年里,一次一次地面对别人的发问或盘问。我们面对这样的盘问或发问,永远张口结舌,笨嘴拙舌,吱吱唔唔,莫衷一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避实就虚,面红耳赤,日月无光,暗无天日,满面羞惭。我们在这二十年里,常常、时时自责:“你为什么要这么厚颜无耻地偷生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你怎么有脸的?你怎么就这么好意思的?”
我们的父亲不见了这件事,在我们蒲塘里这儿,一直就是个事情,村子里有很多人,只要一遇到我们,就会热情地拽着我们问个不停,甚至还会有人跑到我们的家里来问:“你们的父亲找着了吗?”“你们的父亲现在在哪里?”“你们怎么坐在家里不动不摇的?你们为什么不出去找找呢?”“你们这样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
我们只能听着人们问话,只能听着人们善意的抱怨。
当然,我们的父亲偶尔会出现在我们的梦中。我们的父亲有时候还会与我们的母亲一起出现在我们的梦中。每当做到这样的梦,我们就会惊醒,我们就会有一个不祥的预感,父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父亲这是在向我们托梦了。
但这样的梦,我们不敢向别人说起。真要说起来,你还真不知道人家怎么抱怨你或者骂你一通:“做梦!自己不想出去找父亲,说是在梦里遇到父亲了。一个人,连父亲丢了都不想找回来,这算个什么人呢?”
我们不敢跟人交流这样的梦,甚至,我们兄弟之间也很少交流这样的梦。
事实上,我们不但很少交流梦,就是梦以外的东西,我们也已经很难得一起交流了。
我们几乎没有交流。
我们弟兄四个人,四个家庭,二十年来,东一个西一个的,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们,你想得出来的,当然就是我们弟兄四人。老大方五四,老二方跃进,老三方六一,老四方九五。
我们,有时候还有我们弟兄四人的女人:老大家的郑春红,老二家的成粉英,老三家的蔡亚琴,还有老四家的,你肯定知道的,那个女大学生——舒君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