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共食堂有饭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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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2-18 21:02 字数:2237
在公共食堂吃饭,对孩子来说,是一件挺开心的事儿。每每回忆起吃饭吃不饱的日子,光盘行动应该成为一个自觉的行为。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1958年的时候,天还是那个天,文宅大院还是那个文宅大院。文巽善的心情却是复杂的,他一边密切注视着反右运动的发展动向,生怕自己再被卷入无厘头的风波,一边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年初,周恩来总理访问朝鲜,宣布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出朝鲜,他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已经六七年没有音讯的大女儿怀琴一直是他的心头之痛。
蒋淑娴时时处处陪着小心,一是生怕丈夫躺着中枪(哦,那时还没有这一措辞);二是内心充满着内疚,似乎怀琴的“出走”,全是因为有她这个后母使然。
文巽善18岁出国留学前结婚,等到他回国看到女儿的时候,文怀琴已经4周岁了。1952年年初,不足15周岁正在读初三的文怀琴凭着一副好嗓子,加入了部队文工团。因为情况紧急,只是请人转交了一封信和一张身着军装的照片给父亲,就随部队赴朝了。后来传来的信息版本很多,或在某某战役中被俘,到了台湾;或身负重伤,现在某某荣军院;或在一场恶战中牺牲,不见尸骨。
文怀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父亲对女儿的思念只是深深地埋藏于心。好像是从1954年元旦开始的,一向从来不做任何家务的文巽善,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团白色的棉纱亲自擦试大门门框子上镶着的一长方形白漆铁皮标签,标签上有“革命军属”四个鲜红鲜红的隶书。“革命军属”是1952年春天由居委会主任亲自挂上去的。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文巽善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用留声机小声地播放一遍,那首曾经鼓舞了多少有志青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声音小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他一边听着留声机,一边不厌其烦地逐一浏览一遍床头柜上常年摆放着的《给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1950年10月8日毛泽东签发)、《关于朝鲜军事停战的协定》(1953年7月27日在板门店签订)、以及金日成、彭德怀发布的停战命令,还有有关朝鲜战争重大新闻的文件和报纸。这是文巽善每晚的必修课,雷打不动。即使是在他本人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他也从不中断。蒋老师在这一时段里也停止了一切工作或家务,甚至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默默地陪伴着他。
建国对大姐没有丝毫印象,也无法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当时有许多新鲜事儿给少年的文建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在街道食堂吃饭就是一桩挺开心的事儿。到了一定的时间,老的小的,下班的放学的,一手拿着陶瓷饭钵子(戏称狗食盆子),一手拿着筷子或者汤匙,高兴的时候敲两下,嘻嘻哈哈地去食堂,说说闹闹地将饭吃光,好像真的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
文建国一家始终保持着些许斯文,往往是由张公公或张婆婆将食堂蒸好的米饭领回家用膳。是的,父亲母亲在家里都习惯使用“用膳”二字。
那时候毛泽东同志鼓励人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但随后不久,又提醒人们“不要急急忙忙往前闯”。也许对平民百姓来说,是只知前言不知后语,对于刚刚从三座大山压迫下解放出来的普通老百姓,共产主义无疑是天堂。文建国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生活条件在解放前还是很不错的,但这种话在强调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年代是不宜说的。
好景不长,慢慢的,有人发现食堂的饭不熬饥。明明吃的是干饭,可那米饭粒子没有嚼头,吃到嘴里木渣渣的,不要咀嚼就可直接下咽了。几次下来,发现了苗头,那狗食盆子里的米饭能够隐约见到水渍。公共食堂的师傅为了能够让蒸熟以后的米饭看上去尽量多一些,再多一些,他们发明了米饭“三开三蒸法”,即在蒸饭时,米饭蒸熟了以后加水再蒸。米还是那个米,量还是那个量,但米饭经过如是三次捣鼓后,得以充分的膨胀,原来是半钵子的变成了大半钵子,原来是大半钵子的变成了整整一钵子。体积增加了,给人以一种视觉上的满足和心理上的安慰。
时间和了,大家就发现了这是炊事员玩的什么鬼花样,而且据说他们自己吃的饭只蒸一遍。再后来,等到食堂只能提供清汤寡水的稀饭的时候,食堂办不下去了。办不下去就散伙,那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有形容食堂的打油诗曰:“食堂好处天天说,端起饭碗打哆嗦,正要张口把饭吃——哎呀,不好!碗中饿鬼要吃我,我吃他来他吃我,这回我怕不得活。”这类“反面”言论,文建国其实是没有丝毫印象的,一方面他是少不更事,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另一方面是他的父母一般不让建国和普通居民们接触过多——毕竟还是大户人家。久而久之,文建国似乎也有了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或者说,就是那种两股道上跑的车。省道是省道,国道是国道,高速是高速,互不干扰。
食堂门口有一幅对联,对联的上联曰,“放开肚皮吃饭”;下联是“甩起膀子干活”;横批:“公共食堂好”。上下联既对称,又朗朗上口,横批突出主题,更重要的是说出了老百姓的心里话。老百姓只要有饭吃,是不怕干活的。这幅对联,建国记得清楚,一如他曾经背诵过的那些唐诗宋词。
食堂的饭,特别地耐不住饥饿。可以这么说吧,当时可能是吃饱了,甚至感觉肚子已经吃胀了,但似乎又永远有一种饥饿感。这个饥饿感一经出现,居然就在口感中逗留了三十余年,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才逐步淡化。那时候不少人是贫血,是肝肿大,是痨病,不会像现在的人有“三高”。年轻的“三高”们不知道,或者想不到,新中国在上个世纪50到80年代初期,连温饱都难以解决,根本不知道“三高”为何物。这叫穷有穷命,富有富命。上帝对他的子民是公平的,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启一扇窗。当然,给你开了窗,也要关上你的门了。21世纪初,有个段子说得绝,“三十多年前,有钱的人喝糖水;而如今是有钱人尿糖水。”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