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游子返乡
作者:
张宜春 更新:2017-07-30 20:41 字数:4705
徐恒达是从昌潍平原调回潢源的政工干部。他的老家是山阳区徐阜村,三代单传,父亲是个瘸子,家里又穷,到了四十多岁才娶到精神不大正常的母亲,老来得子生下他这棵独苗苗。父亲在五十二岁那年染病过世,无人照料的母亲疯得更厉害了,有一天犯病栽倒到水里也淹死了。徐恒达就被舅舅接到身边,相依为命过着客居他乡的日子,直到他后来参加革命。他是和鲁玉林同一天调回潢源的,那是一个桃花渐落、杨柳飘絮的季节。武大奎在办公室正和一个个头高挑,身材干瘦的人谈着工作,徐恒达喊了一声“报告”接着进来了。武大奎费力地用手撑起身子站起来握着他的手,“你是徐恒达同志吧?我一见你这魁梧的身材和银盆大脸,就知道是你。和地区首长介绍的一模一样。”然后介绍道:“这位是鲁玉林同志。有你们两个知根知底的潢源人做我的左膀右臂,以后的工作我就少担心了。但有一条我要提醒你们,回家是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亲戚朋友谋福利的。”徐恒达看了看肤色黝黑、面容沉静的鲁玉林,就慷慨陈词道:“报告首长,我虽是潢源人,但在老家我一个直系亲人都没有,我的家是县委,我的亲人是潢源的父老乡亲。我可以放开手脚大胆工作,请首长放心,我一无私情可殉,二无亲戚需要照顾,唯有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
武大奎对徐恒达的表态很满意,他知道,徐恒达在昌邑县工作很出色,他的妻子王兰英是青年组织干部,刚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女还未满月,加上工作一时脱不开身无法和他同时调动,他就毅然服从组织调遣,只身一人回到潢源老家。
当日晚上,武大奎在家让林萍做了两个菜招待他俩,徐恒达见鲁玉林的眼光从未投向自己,说话也很少,本来想对武大奎的建议、设想和表态他都压在肚里了。他突然觉得说话太多真不是什么好事。
在区乡级干部中,徐恒达文化程度和理论水平算是最高的,他平时话并不多,但一说都说到点子上。宣传部长万通说他语言干练,言简意赅,有知识分子水平,却不带他们文绉绉的酸腐。其实他不仅能说会道,他的毛笔字也写得随帖在体,很有功底,钢笔字更是龙飞凤舞,遒劲俊逸,在潢源县的干部队伍中算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人。但徐恒达不愿把这些表现出来,因为当时知识分子并不是什么褒义词,有时和夸夸其谈以及迂腐无能挂等号,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工农干部说话随意有时甚至漏洞百出、满口脏话却很有市场,他们有时背后还把读过书的知识分子称作“吃屎分子”。
徐恒达确实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的启蒙学习得益于跟随舅舅在青岛的经历。他的娘舅一家都有精神疾病遗传,舅舅最轻,也时常在夜间**作乐时发作羊角风,先后娶了两个媳妇都被吓跑了,最后就索性跑到青岛,在那里摆了个干货摊,以贩卖虾皮、虾糠、籽乌贼、大乌贼干、蟹肉干、鱿鱼干以及海蜇、海米等为生。他孤独一人,虽然衣食无忧,却很想有个孩子在身边。徐恒达十三岁那年成为孤儿,就被舅舅带到青岛当帮手。他长相俊美,聪明伶俐,做事有眼色,很得舅舅喜欢,至于帮手做事,舅舅一向要求不严,常常慨叹他年龄过了读书阶段,要不真想送他去学堂念书。徐恒达也很争气,除了帮舅舅打点一下生意上的粗活碎事,帮助舅舅记点小帐,从舅舅那里还渐渐识了一些字,衣着妆扮也渐渐模仿起当时流行的学生装,闲来也会从衣兜中拿出一本书来阅读,这在市南端栈桥边的一溜串的干货摊前简直就是一道风景,连一些官家富商的小姐在到栈桥游览时都会扭过头来偷偷凝望一下这个清秀儒雅的学生郎。舅舅的生意也出奇的好,因此,徐恒达很得舅舅的疼爱和商贩们的羡慕。
那时山东大学就在青岛,离舅舅住的地方也不远,那里的读书氛围比较浓,闲暇时,他就学着大学生的样子常到山大蹭课,并在那里读到了鲁迅、茅盾、巴金的一些小说。他的举动曾引起了校役的注意,那天他正津津有味地坐在最后排听一位教授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两个校役进来要把他拖出去,其他学生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年轻教授将讲稿朝讲台上一甩,呵斥校役不要迫害学生。校役支支吾吾地说他不是学生,是混进来偷听的混混。徐恒达羞得满脸通红,正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那个教授握着他的手激动地对大家说:“中国的百姓,假如都能像这位同学一样,视知识如食粮,没有机会和资本读书却偷着学习,国人何愁不觉醒,中国何愁不崛起?”就把自己的帖子递给他,告诉徐恒达有事可以找他。徐恒达一看帖子才知道,眼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从前还听说他坐过国民党的监狱。
十七岁那年,舅舅把他送到聊城路一家日本洋行学徒,说青岛的日本人、德国人比较多,去学点外国话以后生意上或许用的着,还没干到一年,日本鬼子就占领了青岛,徐恒达怕别人说他汉奸,就跑回舅舅的干货摊前干起老本行了。
1943年夏季的一天,徐恒达回到潢源为母亲上九周坟,这在潢源是最大最后的祭日。回到阔别多年的徐阜村,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认识他了。他在一个远房的叔叔家吃过午饭,正准备去县城龙潭镇搭车回青岛。突然,村里大乱起来,男女老少像没头的苍蝇跑到东头又往西跑,偶尔还有几声枪响,不一会他就发现有三十多个日本兵和伪军把全村三四百人都赶到村中最大的活动场所——徐氏祠堂里。日本兵荷枪实弹,杀气腾腾。
徐恒达不知何故,就悄悄问身边的远房叔叔怎么了。叔叔说这事今早就听说了,有个日本兵昨晚洗澡被人杀了。
原来,离徐阜村不远的龙王庙据点驻了一个小队的鬼子。这几天太热,昨晚天还没黑就有五六个鬼子到据点旁边的龙王河里洗澡消暑,有一个被水下的什么东西拖进去再也没出来。鬼子组织很多人下去打捞仍不见踪影,就派人在河边守了一夜。等尸体浮上水面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发现别的部位都完好无损,就是两条腿之间的阳具被齐崭崭地割去。恰巧前几天徐阜村有个姑娘被他们给糟踏了,因此鬼子一口咬定是徐阜村人潜入水底干的。
男女老少都被圈禁在徐氏祠堂的中院里,静悄悄地无人敢吭声。翻译官扯着嗓子威胁赶紧把凶手交出来。大家面面相觑后,为了撇开自己与此事的干系,不少人说自己不会凫水,谁谁会凫水。鬼子不一会就把会凫水的男女圈了一大堆,黑洞洞的枪口都指向他们。被圈进的就指着检举人大骂,说在祠堂的列祖列宗面前你们就敢陷害同宗同姓的人,你们死了祖宗也不会饶了你们的。双方就对骂开来,场面乱哄哄的开始失控,惹得鬼子对着天上放了一排冷枪,大家就筛着身子等待鬼子的发落。
翻译官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承认或供认,鬼子小队长咕哝几句大家听不懂的话,机枪手就拉开了枪栓。
这时,徐恒达走了出来,他从听懂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鬼子要杀几个人泄愤了,就哈着腰用日本话呱啦了两句。日军小队长一愣,也呱啦两句,徐恒达不懂他说什么,就满头是汗地看着翻译。翻译笑了一下,“你他妈的就一三脚猫,就会两句呀?充什么大头。你有什么话要说?”
徐恒达擦了擦汗,“麻烦您和太君说,我是大大的良民,离开家乡八九年在青岛帮助太君的干活,今天回家是替父母上九周坟。”翻译嫌他罗嗦,“有什么屁快放,你说说究竟是谁害的太君,你要是没事找事惹太君生气,我先把你给毙了。”说着就煞有介事地掏出王八盒子。徐恒达说:“谁害太君我都信,唯独徐阜村的人不会。我们这里的老祖宗徐福两千多年前就去了日本,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自家人怎么会害自家人呢?”
翻译一愣,“你小子可别乱放屁哟,这徐福在日本可是司耕大神和大皇帝,你信口开河怎么成了你们的老祖宗?我要是和太君说了,他若不信,你小命可就没了。”全村的人都惊得面如土色,老天爷,我们怎么和小鬼子成了一家人?哪有一家人糟踏一家人的?再说徐福只是老辈人传说中的人物,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去东瀛那是有欺君之罪的。如今拿来和鬼子套近乎,搞不好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姓徐的都得跟着遭殃。当年秦始皇没有灭徐氏满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日的让小日本来灭徐氏满门了。
鬼子小队长戴着眼镜,年龄不大,要是不穿那一身黄皮,倒是一个英俊的白面书生。他愣愣地看着徐恒达和满脸凄惶的老百姓,就问翻译怎么回事。
翻译把徐恒达的话翻译过去,小鬼子越听越兴奋,镜片后的眼睛越来越澄澈,他把手里的军刀插回鞘中,一把抓住徐恒达的手,咦里哇啦地不知说些什么,吓得徐恒达两腿打颤一头大汗,就可怜巴巴地看着翻译。翻译说,“太君说了,他是早稻田大学专修中日交流史的,他的老家是日本左贺县,是当年徐福到日本的登陆地,那里有不少徐福的纪念物和传说,他们羽田家族都是徐福的后人,他一直寻找和研究徐福究竟是哪里人,又是从哪里出海到日本的,没想到在这他找到了答案。他叫你说说徐福是你们祖先的根据。”
徐恒达的心放了下来,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就把当地有关徐福的传说有鼻子有眼地叙述开来,从秦始皇东巡来到此地秦山岛召见当地名士谈起,讲到说客方士徐福告诉秦始皇东边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仙药,始皇大悦,派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和武士百工,从龙王河起航东渡,在龙王河口斩大鱼巨鲛,到达日本,“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羽田小队长听得嘴巴微张,久久不能合拢,从胯下的牛皮包里拿出纸笔,不停地记录着,把翻译和其他鬼子弄得一愣一愣的,而徐阜村的百姓们更是一头雾水,不知这小鬼子犯得哪门子神经,也不知徐恒达的满口鬼话怎么就把小鬼子给忽悠住了。
小鬼子让翻译问徐恒达,“太君一早到河边察看案发现场,发现这里的芦苇与别的地方不一样,芦叶都是一面生长单面排列,不是均匀对称的。这和他的家乡芦苇非常像,他问你有什么见解?”
徐恒达略加思考回答道:“太君那里的芦苇也是徐福带过去的。”
鬼子摇头笑道:“史书记载徐福带了五谷种子,芦苇怎么可以带去呢?”
“这里的芦苇传到日本非徐福刻意为之。当年徐福和众人都带了一双可以御寒的叫做毛窝子的草鞋,那可是用潢源的芦花编成的。芦花时间一长就磨光或烂掉了,种子就撒落到那里,于是就在那里生长漫延了,而毛窝子的木鞋底就变成了夏天穿的木屐了。”徐恒达信口编纂道。
鬼子听得频频点头,“从植物学和民俗学的角度看,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这里是徐福的故乡应该不容置疑。”
最后还得归结到死去的小鬼子是怎么回事。徐恒达说,这龙王河从徐福时候起,就有大鲛水怪,当地人从不敢下河洗澡,想必这位太君是被水怪所害,和徐阜村的百姓断无干系。
羽田小队长将信将疑,见这群百姓个个惶恐不安,也不像是行凶之辈,就把他们都放了,只留下徐恒达还想与他细谈,徐恒达就请仍然战战兢兢的族长打开祠堂的大门,让羽田小队长观看徐氏的起源和脉络。羽田顿时肃然起敬,他虔诚地擦拭干净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祠堂里的徐氏代表人物的画像和介绍,对他的士兵咦里哇啦一通,翻译对徐恒达说,以后你们可以放心了,羽田太君说这里是他的祖源,应该受到保护的。他还说,他们到中国来,不是侵略,是回老家,是帮助老家共富共荣的。鬼子笑眯眯地看着徐恒达,央求族长把徐氏宗谱借给他看,保证十日之内完璧归赵。
徐恒达趁着小鬼子整日躲在屋里不出门,专心致志地研究徐福的当口,赶紧逃回青岛。他把这段惊险经历讲给他蹭课时认识的一个进步学生听,那学生对他很敬佩,就说我们不要再躲在这城市的课堂书斋里,我们去火热的战斗一线吧,那里是我们为民族的解放贡献青春的地方。
于是他们就去了潍坊抗日根据地。徐恒达参加了武工队,那个大学生成了八路军115师的战地记者,他把徐恒达的事迹写成了一篇生动的通讯,题目叫《武工队长智退鬼子兵》发表在《大众日报》上,把徐恒达临危不惧、机智勇敢描绘得活灵活现。
鲁玉林对徐恒达的这段光荣史很是不屑,“和日本人认本家,没把他定个汉奸就不错了,还欺骗组织,编造革命历史,纯粹是欺世盗名,罪不可赦。”他多次在武大奎面前唠叨此事。武大奎严肃地批评道:“徐恒达同志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面对强敌,机智勇敢地救出全村群众,这种大无畏的革命行为不是每一个***员都能做到的。”
这也叫大无畏?也就是巧舌如簧、瞒天过海的小把戏。鲁玉林嘴里没说,心里很是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