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潢源
作者:张宜春      更新:2017-07-29 21:03      字数:3668
    “老虎团”团长武大奎在攻打潢源的战役中再次负伤。

    陪同师首长来看望他的地方特委书记似乎不经意地慨叹,潢源全境即将解放,新生政权的建立刻不容缓,但这里地域广袤、人口结构复杂,基层党的建设也很薄弱,没有一个政治素质强、战斗作风硬的县委书记是不行的,部队首长可得前方后方通盘考虑哟。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武大奎一眼。

    妈的,想打老子的主意?武大奎恼怒地拒绝警卫员的搀扶想自己下床,然而左踝骨以下光秃秃的纱布包扎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自己以后的战场不可能再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了。他叹了口气寻思,地方就地方吧,到哪里都是革命,打江山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坐江山?

    和武大奎住在一起的担架队员、支前民兵伤号也不少,基本都是潢源人,闲聊中他才知道这里还有个别称——菟丝地。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武大奎懂的,菟丝子那玩意外表好看,美艳的金黄色晶莹剔透,丝状的身材婀娜多姿,见什么攀附什么,黄豆、花生、玉米、高梁这些旱地里的秋熟作物是它的最爱,就连路旁的歪脖子小树以及枸杞、野花杂草它也不嫌弃,它总是涎着一副不要脸的**相,死皮赖脸地黏乎着,缠绕着,丝茎上端炸开几个分叉,像淫妇的舌头,恶毒而充满**地向四周吐伸、旋转并捕捉着,一旦舌头碰到寄主合适的部位,便紧贴不放,使出浑身的妖魅解数,迅速形成吸血鬼似的吸盘,伸入寄主体内吸取水分和养料。这东西一旦得势,就会纠缠不清,让你伸不开手脚挣不脱羁绊。

    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整天哭丧着脸穿梭在这临时医院中,忙碌着登记伤员的姓名和单位,还时不时地遭医护人员和当地干部的呵斥。武大奎看不过,常为他鸣不平。老头很感激,闲暇时就凑过来和武大奎聊天解闷。

    老头姓朱,是前清秀才,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到这里服务,是被区干部抓来的。武大奎虽然反感国民党抓壮丁那一套,但觉得这些封建遗老不用激进的手段是不会自觉革命的。为了区别阶级阵线,武大奎称老头为先生,老头非常受用。

    有一天,武大奎和老头聊起此地何以“潢源”作为县名。老头很兴奋,就倾其所知和盘托出。

    潢源为县已知在秦,但为何取名“潢源”,史书莫衷一是。据清乾隆年《潢源志》说,“潢源,潢水之源也。”此说频遭诟病,潢水在哪?史书从无记载。潢源本身就在海边,何来源头之说?后经史官塾师考证,“潢源,乃泥淖淤积之地也。”其证出自《国语.周语》“犹塞川源而为潢污也”之注释。

    由此可见,以“潢源”为县名,源自这片无涯无际的沼泽滩涂,而这些沼泽滩涂因众多河流挟泥沙入海而不断扩张。

    潢源有一百二十多里的海岸线,密集分布着游水、淑水、乌水、泗河、溢河五条水系的入海口。这里气候湿润,海滩平缓,落差极小。河水携带着大量的泥沙流入大海,由于水面突然变阔,水流速度减慢,泥沙在海边沉积下来,形成更浅的泥滩,一些细小的物质便沉淀下来,各种水生植物开始繁殖繁盛起来,芦苇、香蒲、菟丝子、睡莲、浮萍、水浮莲以及各种藻类栉次邻比争相生长着,又不断地死亡着,大量腐烂的植物残体不断地在水底堆积,逐渐形成泥炭。随着浅滩海水的逐年淤浅,又有新的植物出现,当水中和泥炭层中的植物增大到一定限度时,原来水面宽广的沿海浅水滩就变成了浅水汪汪、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和芦苇荡了,而且面积还在逐年增大。

    出县城龙潭镇东行五六里,就到了所谓的海边。而那真正的海水波浪却需在茫茫无涯的芦苇荡里穿行十几里才能看到。

    潢源的芦苇荡究竟有多长的历史、多大的面积,里面有多少珍禽异兽毒蛇鱼虾,没人能够说的清楚。春季嫩芽从枯死的芦苇根部窜出半米高的时候,远远望去,如绿海连天。到了夏季,芦苇高至丈余,阔大的芦叶在海风的絮语中沙沙作响,一些水鸟跳跃其中,垒窝下蛋,繁衍生息,苇根的积水处,跳跳鱼、黄眼蟹、鬼头蟹穿行其中;到了秋冬,芦花摇曳,一片如雪的世界,天空中整日回荡着各种或凄厉、或婉转的鸣叫,翻飞着大小不一、身姿各异的身影。大量的鱼虫微生物,养育着鱼虾蟹,它们又为各类飞禽、猪獾、刺猬、蟒蛇提供着美味佳肴,黄鼠狼却在觊觎着美丽的丹顶鹤,蟒蛇又在盯着它留在洞穴里的崽子。

    芦苇荡很富有,芦苇本身可做柴烧,可编芦席、斗笠、簸箕、粮折,可建房盖屋,就连潢源的百姓过冬御寒的鞋子都是用芦花编制而成。在芦花绽放后的十月底,西北风还没有成为主宰,摇曳的芦花还没有洒落出漫天的飞絮,农人们就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或驾着小船和滑板到更深一些的地方开始采摘芦花缨晾晒,这时采出的芦花就不易脱落了。到了快要入冬的季节,手巧的农妇和专干此营生的编鞋匠们就用草绳或麻绳作筋络经线,用芦花作纬线,编制成毛茸茸、厚墩墩而又结实耐穿的芦花过冬鞋,潢源人称其为“毛窝子”。

    芦苇虽然全身都是宝,但从未有人能一次把整个芦苇荡全部割光用尽。它的收割季节只能在隆冬腊月那短短十几天。坚冰把沼泽全部封住,人们才敢进入其中,一旦冰冻消融,给再多的钱,也无人敢进去收割,在那冰封的日子里,他们除了收割到芦苇,也看到芦苇荡里那一具具人和动物的骨骼、骷髅,这些留存于地上的仅为被毒蛇等所害的少数,太多的人和动物都被无情的沼泽吞噬了。

    没有谁能真正征服得了这神秘莫测的芦苇荡。驻扎潢源的日军宪兵队曾因五个鬼子被小股八路军武工队诱入其中再未回归而忌恨起这片茫茫无际的芦苇荡,就在一九四二年的冬季开始火烧芦苇荡。

    那年冬季大旱,泥土都能点着火,鬼子趁着刮起的西北风,从十几个地方泼油点火。火借风势,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潢源的天空黑沉沉的凝重,大白天都见不到一缕阳光,到处都飘浮着芦苇的灰烬,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村庄、道路、裸露出地皮的麦田里,到处都是惊恐乱窜的老鼠、黄鼠狼、刺猬、野兔和本该下蛰的蛤蟆、青蛙和蛇。栖息于内准备越冬的各类水鸟和振翅南飞作短暂停留的大雁,都哭泣着丧家的悲歌和驿站沦陷的哀鸣,仓惶向着未知的远方遁逃。

    几十万亩的芦苇荡变得黑魆魆的平坦。那场大火烧得太厉害了,冰冻被融化,积水被烧干,芦根和其周围的所有植物都被烧焦。

    次年正月还没立春,在一个飘着雪粒的冬夜,人们清晰地看到有一条小蛇一样的刺眼的细线从西北方向的天宇倏地斜跨着向东南游移着,亮光似乎持续比夏夜的闪电还要长,人们正惊愕着,就听远处有隆隆的像碌碡在硬地上滚动的声音,还没辨出声音的出处,就听“咔嚓”一声,那带着硫磺味的旱冬惊雷把整个潢源人都震得魂飞魄散。

    被烧的芦苇荡在春风荡漾的日子里又没心没肺地茁壮成长起来。人们在提心吊胆中熬到了清明,小麦、大麦都长得绿油油地开始拔节,长势普遍好于往年。佃户们回来总是和主人讲,今年土壤墒情好,温度适宜,连病虫都少,俺们都闻到了新小麦烙成的煎饼香了。

    等到小麦秀出麦穗,麦芒开始变硬,麦粒开始鼓胀的时候,老天就像同时死了爹娘,没日没夜地嚎啕着,抽泣着,一会下得电闪雷鸣、瓢泼盆倒,一会呜呜咽咽、雨丝滴滴答答。偶尔停歇两天也是阴沉着脸不给一丝阳光。沟满河平了,地里的墒沟都泪汪汪的渗不下去了,麦子的赤霉病上来了,蚜虫、瓢虫都疯了。

    老天根本没有理会人们的拜祭和绝望,硬是把雨下到端午,下到小麦、大麦、荞麦、豌豆的秧棵变黄、枯萎、霉烂。同时,地瓜的苗子也死没了,地瓜和春花生、春玉米和高粱也没法种了。淫雨一直下到墙倒屋塌砸死了好几百人,龙王河的堤坝还有十几处溃堤,冲毁了九九八十一个村庄。

    等雨真正停了,太阳明晃晃地开始照着的时候,已经是快过小年(六月初一)的时候了,活着的人连饿带湿脸色都绿得像要发霉长毛一样,傻傻地眯瞪着眼看着久违的太阳。庄稼都烂了,可地还得种,日子还得过。财主和佃户们把从牙缝中挤省下来的活命粮都换成了黄豆、黑豆、绿豆、豇豆及旱稻种子,见缝插针地种下地,期待着秋后有个好收成来弥补一下夏季的亏欠。

    长时间的雨水淤积和植物腐烂,给荒了一季的土地带来了更多的肥沃,种子落地后,嫩芽憋足了劲地疯长,饥饿的农人们脸上开始浮现期颐的黑红。

    但马上他们就开始惶惶惊恐,长期被他们合力追杀日渐减少的菟丝子今年却如火如荼、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原本长势喜人的黄豆地突然有一天开始纠结成一体了,供人行走的垄沟也被袢满难行了,细细看后,居然有一条条橙黄色晶莹剔透的菟丝子正晃动着挑衅的吸盘,对着人和植物发威呢。它们前仆后继着,根部烂了就靠吸盘汲取营养,向着远处浸淫着,捕食着,高粱、玉米、花生、旱稻都成了它们**、捆绑、吸食的对象。

    农人们愤怒而决绝,他们成群结队、没日没夜地对菟丝子撕扯着、碾碎并用火烧烤着,但收效甚微,这些魔障就像扩散的癌细胞,在成为一个绿色整体的大地上疯狂而悠然地吞噬着每一株植物的水分和营养。

    在毒日头的炙烤和饥饿的折磨中,人们又感觉到老天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和菟丝子作抗争的同时,旱魔又站到了对方一边。

    于是,大面积的庄稼枯萎、死亡了,地里活跃着的净是金灿灿的菟丝子。

    农人们绝望了,有人热死、饿死在捉菟丝的田里。那天,省党部特派员到田头察看灾情,看到一具倒在黄豆地里的死尸,本来他已司空见惯,但这次却毛骨悚然,那个饿得大嘴张开被绿头苍蝇萦绕着的死尸,嘴里和鼻孔中除了蠕动着白色的蛆虫外,居然还钻爬出两株黄灿灿的菟丝子,那菟丝子比别的更粗壮,更晶莹,想必是吸收了死尸的水分和营养所致。

    特派员脚底一软,回去后便卧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