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冬天到了，收割完庄稼的土地，显得空旷辽阔，如同刚生完孩子的孕妇一般虚弱，瘪着松弛的肚皮，躺在天底下疲惫地喘息，为下一次的孕育生命积蓄力量。秋收冬藏，我以为我的辛苦劳作终于熬到头了，我可以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看几天书。那些书，绝对不是课堂上的文化课本。自从我决定不再上学，那些课本我一下都没碰过。它们是大姐上大学时买的旧书，有《通俗哲学》《中国文学史》《庄子》《文论》《同义词林》等等。我尤其喜欢读《通俗哲学》，那本书图文并茂，非常有意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天上一日，下界一年”、“最蹩脚的建筑师也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书中的这些句子，到现在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记忆犹新。当年，我读这些书的时候，父亲很反对，他好像故意跟我较劲，我稍微有点空闲想看书，他就叫我，给我安排活儿。初冬，土地还没有封冻，他带我去耕山药地。他在前面挥鞭吆喝着大红马，扶着犁杖把那些土地像翻浪一样切开。我挎着荆筐，在后面拎着镰刀捡山药。看到埋在地里的山药被翻出来，用镰刀尖儿轻轻一砍，扔到框里。把地耕完后，又把猪圈里沤的粪起出来，用马车运到地里去。那一天，父亲让我赶车往东岭上运粪。东岭的道路坑洼不平，夏秋的雨水冲走了浮土，露出一些带尖棱的石头。我随身带着书，等到回来空车的时候，坐在车辕上阅读。一来我驾车技术不好，二来我不够专心。不到一天爆了三次车胎，爆一次父亲补一次，最后一次，父亲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隔着院墙把我的书一下扔到猪圈里。父亲气恼地说：让你念书的时候你不好好念，现在念这些破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喂猪哩。父亲的行为刺激了我，我也压不住火，忽地发作了：让你说，我不干了！

    我说罢工就罢工，不仅罢工而且绝食。我连书都不看了，蒙着被子睡觉。刚绝食了一天就坚持不住了，肚子里叽哩咕噜响，饿的心慌，身上呼一下呼一下地冒虚汗。母亲把饭送到我炕头上，我是真想吃啊。可我不能屈服，我得忍着，我不能吃。母亲央求我。我肚里叽里咕噜地叫，兀自嘴硬不肯吃饭。这时候，阿九来了。母亲说：阿九，你快劝劝他。阿九劝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心说废话，我早想吃了，你来添什么乱？阿九伸手撩我的被子，我借机向她发脾气：干嘛你？阿九说：这都大白天了，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睡觉，像话吗你？我说：我愿意，你管我呢。阿九继续撩我的被子。我说：你撩吧，我可光着屁股呢。阿九脸有些红，她褒贬我说：我看你从小到大也就鸡……会这点本事。我知道她在我说我小时候出绝招，而且紧急刹车，险些“带把儿”出来。我有些想笑。阿九端起那碗杂面汤，柔声说：你快起来吃吧，我喂你。我说：这可是你们求着我吃饭的。阿九说：不是我们求你吃的，是我们逼你吃的，你这人本事大，跟孙悟空似的，你不用吃饭，你喝西北风就能行。阿九这样说，我终于笑出来。我问她：什么叫西北风？阿九拍了我一巴掌说：贫什么贫，吃你的饭吧。

    我很快吃下那碗杂面汤，我还想吃，阿九却不给我盛去。阿九说：你饿了一天，猛地吃饱，会把胃撑坏的。我说：我没吃够。阿九说：你忍着点儿，还当自己正在绝食。我说：你这不是折磨我，让我难受吗？阿九说：是你自找的。我很无奈，又躺倒在床上。阿九问我：你为什么不吃饭？我没好气地说：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阿九说：那你舍得小菊？阿九提到小菊，我心里一疼。阿九说：小菊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既然你不念书了，回到村里来，那就得过庄稼日子，你就得适应农村生活，像个一心当农民的样子。我说：我不想当农民。阿九诧异地说：你回到农村来，却不想当农民，那你为什么还回来，不好好念你的书。我说：我也不想念书。阿九说：那你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现在这样，我不想在这个村子里呆了。我心里窝憋得慌，我想到外面去。阿九说：你想去打工？我说：也不是。阿九说：你不想念书，不想种地，不想打工，那你想干什么？我说：我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你知道吗阿九，这些日子，我把我们村四周的山坡都爬遍了。我坐在山顶上，望着天上的白云，望着在山崖间盘旋的山老鸹，我很想变成它们，我想飘，我想飞，我想乘风归去，我想扶摇直上，我想顺着山脊，一直飞，一直飞，永远也不停下来。当有一天，我飞不动了，就落下来，躺在山谷的花丛中死去，让老鹰吃掉我的尸体，让我的灵魂和它一起继续飞，继续飞。这时候，我看到阿九在愣神，我问她：你在听我说吗？阿九说：听着呢，你在继续飞，继续飞。我说：你懂我的意思吗？阿九说：我懂。我的眼中立刻显出喜悦的光彩：阿九，你真的懂我，理解我？阿九说：说白了，你就是个懒汉，你不想干活儿，你想学成群哥那样天南地北狐吃狗溜到处闲逛。你是个飞蚂螂，你叫我阿九，以后我就叫你阿飞。我一听登时泄气，大声感叹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高楼危百尺，手可摘星辰。我歌舞徘徊，我舞影零乱。仰面朝天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还没喊完，我已经泪流满面。阿九不懂我在喊什么，可是，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痛苦和悲伤。她望着我，望着我，她也哭了。我很诧异，我擦了擦眼泪问她：你怎么了？为什么哭？阿九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觉得心里窝憋，就你一个人想出去。你才在村里呆了几个月，我已经呆了七八年了。我每天过的日子，就像转碾盘，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想停都停不下来。每当我提着泔水喂猪的时候，我看着它吞吞吞地吃食，我对它说猪啊，我们俩的日子差不多，都是吃了睡睡了吃，你比我强，不用干活儿。我还得干活儿。干那些干了千万遍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儿。你饿了还能冲我哼哼，我是想说话了，连个听我哼哼的人都没有。说到伤心处，阿九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我听得伤感，也跟着她哭。哭了一会儿，阿九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你说你不想当农民，你以为我想当，你以为这村里的人想当？我敢说这天地下没有一个人想他娘那X的当农民。我玉芬姑骂得我对，我傻，我笨，我是蠢货，我是废物，我学不会文化，我生在这山旮旯里，我不当农民没办法。可是你聪明啊，你能学习啊，你可以考大学，你为什么不学了，不考了，非要回来，受鸡巴这个活苦，遭鸡巴这个破罪啊！阿九越说越激动，她本来在我面前很注意，避免说话儿带把儿了。这时候又疯了，不管不顾了。这一次，我没有埋怨她，谁能想到这个整天嘻嘻哈哈乐乐呵呵的女孩子，心中也是波澜起伏，藏着这许多烦恼和苦水呢？

    我忍着泪，劝着阿九。阿九眼巴巴地望着我说：田丰，不是我说你，你真当不了农民，你要当农民，你连饭都吃不饱，你得把老婆孩子饿死。你不是当农民的料，你得想办法出去。你不能光想飞，你得走，你得干事，你得混出个样子给人看。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点点头说：我懂，我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