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父母搬到县城生活以后，开始非常不习惯。其它先不论，单说上厕所这件事，就让父亲很别扭。我家楼房只有一个卫生间。到了早晨，一家五口人，又要洗漱，又要坐便，你争我抢，非常不方便。还没坚持几天，父亲就不能忍受了，他问我儿子：孙子哎，你们小区的公共厕所在哪儿？怎么我转了八圈都找不到。儿子说：我们这个小区没有公共厕所。父亲说：附近哪儿有？我说：家里有卫生间，你找公厕干什么？父亲说：我用不惯。儿子说：欣荣饭店后面有一个茅厕。不过，里面臭哄哄得可脏哩，都下不去脚。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父亲都穿过公路，去欣荣饭店后院的茅厕方便。当时已经是冬天，天气很冷。父亲的身体还在恢复之中，看着他一趟趟地往外跑，我觉得很愧疚。母亲安慰我：没事，你权当他出去锻炼了。我说：家里就这条件，你们担待着点吧。母亲说：这条件怎么了？不用烧煤火就这么暖和，今年这一冬我可是要享福了。这要在老家，你爹用火条捅火，煤灰起的老高，忽地冒到房顶上，能把人活活呛死。我又怕冷，好咳嗽，憋的是真难受啊。自打我住到你这楼哩，你听见我咳嗽了吗？我说：有时候半夜里听见你咳嗽几声。母亲说：轻多了。在老家我坐在炕上靠着被子，能咳嗽大半宿。我对你爹说，我跟他一辈子，光遭罪了，什么福都没有享，亏得我养了你们几个好孩子，孝顺我，给我争气。我说：爹也不容易，他一辈子种地，虽说没挣过多少钱，可是也没败家。他除了抽烟喝酒，也没什么坏毛病。母亲气狠狠地说：他没坏毛病，他坏毛病大着呢，我是不想给你们说他。我怕说了，他在你们面前臊得没脸活了。当年要不是顾念你们几个是小子，怕你们没娘难活。要是你们都是丫头，我抬腿就走了。跟谁过也比跟他强。我听了呵呵直笑。

    背着父亲，母亲说得声高气壮，忿忿不平。等到父亲从外面回来，母亲连忙和风细雨地劝他：屁儿不愿意让你早晨出去，你就别出去了。你光让他心里难受不落意啊。父亲说：我出去接个手，有什么不落意的？你们别这么事多啊!母亲说：他不是怕天冷冻着你吗？父亲说：能有多冷，以前我赶集拾粪，起的比这早多了，小风儿刮得嗖嗖的，地上都结着白霜，那才叫冷呢。母亲说：管你哩，关心你还不依好，冻坏了你别让人跟你看。父亲一听就耷拉下脸不高兴了：我不就是这次住院花了他们几个钱吗？你少揭刮我。我没叫他们给我看，是你打的电话。母亲说：我打电话，你也没拦我。你不是挺能耐吗，你别来县城住院哎。父亲和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我在一旁微笑。父亲说：屁儿，看到了吗？平常你们都觉得我嗓门高，不高兴我嚷你娘。可你们知道吗？你们不在家，你娘就整天这么没事找事唠叨，我干什么她都看不顺眼，都要指手画脚瞎掺合。母亲说：你跟屁儿说，我搀和你什么了。父亲说：你什么都搀和，凡事都要依着你，就是你说得对。母亲说：你要能拿正经主意，我闲的说你。我不是怕你耳朵根子软吗，人家一根烟二两酒，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骗住你，把老婆孩子都忘在脑后。父亲急了眼：你这叫说得什么。我笑着往外走：你们俩好好吵吧，我还有事，我出去啊！母亲说：你别走，你教教我，那个煤气灶怎么开？这几天，我找到你们的米面油了，可我不会用煤气灶。我说：你学那干什么，等我和小霞回来再做饭。母亲说：说是坐着享福，也不能老坐着。你和小霞上班很累，我们又没事，不能我和你爹干坐半天，还等你们下班回来做饭呢。父亲说：你就教给她吧。你娘这一辈子就俩长处，一是唠叨，一是做饭，你要不让她做饭，她就剩一个，那不要命吗。母亲说：我唠叨，你进屋少说了一句吗？我一听赶紧把母亲叫到厨房去了。母亲喊父亲：你倒是跟着来呀。父亲说：你不是学吗。母亲说：我记性差，怕记不住。父亲拿着一张纸跟过来说：你说吧，我给你娘写在纸上，贴在墙上，让她按照步骤做。我说：很简单，不用记。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找什么不得啊你。父亲笑着说：对了，我忘了你不认识字。

    我现在能够想象，我们不在家，父亲和母亲的日子是怎样过的了。也许正如父亲所说，他就是这样哄我母亲的。父亲和母亲吵了一辈子，在外人看像是打架，对他们自己来说，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好像我看过的一篇小说，说一位母亲经常为她丈夫洗脚，丈夫毫无愧色，只管舒服享受，还不断指责母亲，水烫不行，水凉也不行，母亲逆来顺受，从不反驳。儿子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可是娶了媳妇以后，他媳妇看不惯，说他父亲压迫他母亲，欺负他母亲。要他去阻止母亲，让母亲罢工。母亲听了儿子的话，笑着说：你们还年轻，你们不明白。事后，母亲依然为父亲端洗脚水，为她搓脚。儿媳妇心中不忿，既恨公公霸道，又气婆婆软弱。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她决定为婆婆报仇，为女人维护权利。她让丈夫配合自己，天天为她洗脚，并且故意坐在院中让公婆看到，她要用实际行动来羞辱公公，教育婆婆，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男女平等。但是，父亲和母亲似乎不以为意，母亲依然为父亲洗脚如故，父亲依旧执迷不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的服侍。看没有效果，儿子不配合了，要半途而废。儿媳妇不同意，要儿子坚持到底，直到父亲良心发现，换位思考，能主动为母亲洗一次脚才罢休。儿子不同意，怀疑媳妇居心叵测，另有他图。儿媳妇却说自己毫无私心，她纯粹是路见不平，伸张正义，与父母的封建腐朽思想作斗争。儿子媳妇由此开始吵架、动手、分居，家庭矛盾持续升级。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父亲下地归来，途中突发脑血栓，躺在炕上一年之后去世了。送走父亲，儿子陪伴孤独的母亲，母亲老泪纵横，伤心地说：儿子啊，没有你父亲撑着这个家，娘活不下去，你也长不大。我没有本事，不能为他分担，我就思想着为他洗洗脚，让他解解乏，好睡个安稳觉。今后我再也不能为你父亲洗脚了，我就怕有这一天啊。此时此刻，儿子明白了母亲，媳妇理解了婆婆。当天晚上，儿子端了热水，为母亲洗了脚。回屋后，媳妇端了热水，为丈夫洗脚。虽然这是一篇小说，但是反映了一个问题，讲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家庭成员间的互相理解、关爱和付出。其实，自从父母搬到我家以后，我一直很紧张，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不能和睦相处。这里面，我不仅仅是担心小霞任性，不能控制情绪，为了什么事乱发脾气，让父母难堪多想，没办法安心住下去。而且也担心父母，他们虽然娶了两房儿媳妇，但是，没有和儿媳妇一起长期生活的经历，几乎没有和儿媳妇相处的经验和技巧。我怕父母不能改变，还坚守在老家的生活习惯，时间长了，让小霞不能忍受，生出事端。

    为了大家能够和平相处，我成了平衡天秤的砝码。那个“母亲和媳妇一起掉进河里，儿子先救谁”的问题，以前当笑话听，现在轮到自己头上就不得不重视了。我的方法是做好预防工作，尽量不要让她们一起掉进河里。父母进城，第一站住在我家，我要让他们住的舒服，不能让他们拘束，感觉不得劲儿，一定要让他们的精神感觉像在老家那样随便，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为此，每天晚上我都要在他们屋里小坐一会儿，和他们聊天，我对他们说：单位正在改革，我和小霞的心都不稳定，难免为个什么烦心事脸上不高兴，你们不要多想，我们不是给你们看的。别看我们结婚有孩子了，实际上我们还没有长大，我就甭说了，从小被你们宠爱的没个人样子，任性自私惯了，也没有个眼力见儿，不是很懂事。小霞一直在外面念书，念成了书呆子，什么事都干不利索，她心直口快认死理，倘若有所冲撞你们大度一点，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父母说：没事，常在一起，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我还说：爷爷奶奶对孙子隔辈亲，我们要管儿子，你们不能护着，那会害了他。母亲说：管孩子材料行，不能打孩子。我说：打不坏，小小子儿皮实着呢，我小时候，你还不是经常揍我？母亲说：那不一样。现在要孩子少，孩子金贵。我每天和父母聊天，看他们心情很好，我就放心。此外，我还在细节上做了许多工作。我们平常买水果，放在客厅，父母不好意思吃，我买来后，先拿一些送到他们屋里。以前光为儿子打牛奶，现在也给父母打奶喝。炒菜做饭的时候，尽量随他们的习惯，吃得软一些，盐味儿淡一些。父亲喜好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我便把单位订的没人看得报纸和杂志，不定期的给他带回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我既要把他们当老人敬着，还有把他们当孩子哄着。

    转过身来，我对小霞也是小心奉承，我们单位视客户为上帝，大搞“三声”服务：来有迎声，问有答声，走有送声。我将其移植到小霞身上，不管多烦心，多不情愿，我脸上也是和颜悦色，笑呵呵的。以前我和小霞相处，那是谁都不服谁，冷战是家常便饭，僵持一周互不理睬谁，那是常事。现在不能了，自从父母搬进家门，我好像欠了小霞什么，从气势上就弱了三分，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小霞发难。唐诗有云，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常在晚上，躺在被窝里吹枕边风，一边给她按摩腰背，一边软语温存地做她的思想工作。我说：爹娘一直生活在村里，每天柴禾圪崂，一身泥一身土的，不大注意卫生，没有城里人讲究，你别嫌弃他们。就和当初我们结婚一样，你老说我不爱洗脚，不爱刷牙，嫌我脚臭嘴巴臭，慢慢地不也适应了吗？小霞不接我的话茬，她命令我：好好按，用点劲儿。按摩按摩，看你还有按吗，光剩摸了。我听了立刻嗤嗤笑起来。小霞冲我脸上轻轻呸了一下说：看你跟周星驰电影上演的也似的，笑得贱哩！我说：我不是怕你又坏了孕，摁坏了你吗？小霞说：你少讨厌啊。那晚小霞说怀孕，后来事实证明，那就是虚惊一场。我按了几下，忍不住偏离了方向，手掌向她胸前伸过去。小霞抖动了一下身体说：去，干正经事呢，还不老实。我说：谁让你说话引逗我。小霞说：以前我对你没办法，现在我可有仰仗了，你要再欺负我，我可嚷啦。我故意靠近她，使劲贴着她的身子说：我就欺负你，你嚷哎嚷哎！小霞扭动着，抗争着，正在嬉闹，客厅里门声响动，好像是母亲穿着拖鞋去卫生间。小霞说：再闹，你娘进来打你屁股了。我立刻停下来，慢慢把头望向窗户。我们忘了拉窗帘，月光明晃晃地泄进来，墙外杨树的枝影投在窗玻璃上轻轻摇曳。我触景生情，忍不住轻声吟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小霞靠了过来，依偎着我，不屑地说：一会儿疯一会儿痴，刚才还俗不可耐，转脸又无病呻吟，装腔作势念起诗来了。还说什么何时，你现在不是正在依虚幌吗？我望着伏在胸前的小霞。这些年来，无论我们怎么闹矛盾，即便是冷战，晚上睡觉也从不分床，哪怕背对背谁都不理谁，身上也要盖同一床被子。我一直认为，男女结婚就是为了同床共枕，同被而眠。只要夫妻二人睡在一条被里，身子感受到对方的温暖，心就永远不会走远。想起我和小霞恋爱时，她住在学校，我去找她，我们搭着一条被子靠墙坐着说话。每次都是说到夜深人静，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想到这里，我动情地问小霞：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催你结婚不？小霞说：谁知道你那花花肠子，弯弯绕地心思。我说：我就想我们像现在这样，我和你窝在一条被子里，不管我们说多么久的话，再也不用偷偷摸摸，深更半夜离开了。你知道吗，当年大冬天的，回去的路上有多冷吗？小霞说：是我叫你去的吗？哪次我不是催你早走，可是你屁股沉，赖着不走。你知道当年你在学校给我造了多坏的影响。你以为我是喜欢你才嫁给你，我是让你毁的没办法了。说着话，猛然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我呲牙咧嘴，小霞抚摸着咬过的地方说：咬死你我也不解气。我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你的通情达理，让我父母住到家里来，谢谢你的孝心。小霞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猛地打断我：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人呢。我就那么四六不懂蛮不讲理？我就那么霸道可恶？我搂了搂她说：你在我心里非常可爱，非常伟大。无色令人目盲，无音令人耳聋，无味令人口爽。以前我只顾痴迷于你貌美如花的色相，醉心于你悦耳动听的声音，贪恋你身上散发的诱人馨香。我忽视了你的内在美，没想到你表里一致，你的心灵像宝石一样美丽，像黄金一样珍贵。气得小霞猛推我一把，躲闪到床边儿。我紧随过来，小菊把屁股向后一拱：离我远点。我越发使劲靠她：我就挨你，我要离你近近的，我要和你无缝对接，我要钻进你心里去。我笑着在她颈边念诵：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天钻不进去，趴在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啊小心肝，我不开来，你怎么钻。小霞使劲裹了裹被子，将身子缩成一团：你快别腻歪我了，我冷，我起鸡皮疙瘩。我笑着说：以前你很喜欢我念给你听啊！小霞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傻，我缺火，我真是后悔啊，喜欢我追求我的人排成队，我怎么就选了你。我说：是是是，我看见了，排的很长，从山海关一直排到嘉峪关,黑压压，密麻麻，多得跟蚂蚁搬家似的。小霞长叹了一口气说：哎，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花言巧语，风流成性的大骗子。我落在你手里，算是完了。我嘿嘿一笑，亲了亲她的脸，柔声说：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陪我一起生活了七年，谢谢你给我生了儿子，谢谢你……小霞说：又来了，你这一大晚上都不消停，没事找事，唠唠叨叨，不就是想讨好我，让我对你父母好点吗？我知道啦。我困得不行了，快睡觉吧。说完，无论我再说什么，她都不理我了。兴许是说得话太多了，我有点兴奋，居然失眠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气得小霞在被窝里踹了我一脚：烦人，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趁势翻身抱住她的腰说：我睡不着。小霞说：睡不着就老老实实挺着别动。我咬着她的耳朵说：我想用实际行动谢谢你！小霞说：滚一边儿去。我压着嗓子嘿嘿嘿直笑。小霞说:没皮没脸。你爹娘住在家里，你注点意，正经点，别老这么不管不顾没个正形。我说：遵命，今后我一定注意。说着我用手轻轻摸着她的身子，从大腿一点一点往上走：我们偷偷地进村，悄悄地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