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九原来的名字叫田爱莲。阿九是后来我给她取得外号。田爱莲这个名字，会让人立刻联想到周敦颐的散文名篇《爱莲说》，但是，大家都领会错了。田爱莲的这个莲字，不是《爱莲说》里面说得那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圣洁莲花。它指的是向日葵。向日葵，从外国引进，当初称其为丈莲。后来因其早、中、晚向日而开，花盘随日光移动而慢慢旋转，遂称为向日葵。在传播过程中，又有许多不同的俗称。我们老家那一带的人们叫它望子莲。我们村有种植向日葵的传统，尽管没有像有些地方那样大面积种植，形成蔚为壮观的浩瀚花海。但是，各家各户都要在村边菜园的边边角角，或者溪边的石碣子下面种植。花开的时候，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断断续续，四面八方围着整个小山村金灿灿的怒放，观望起来非常漂亮，映衬的整个山谷都阳光明媚，熠熠生辉。阿九在村子里向日葵花期鼎盛的时候出生。阿九爸顺口就给她取了田爱莲这个名字。阿九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她特别爱嗑葵花籽。她不喜欢晒干了吃或者炒熟了吃，而是用镰刀削下一个大花盘，抱在怀里，抹掉上面那层枯萎的花蕊，一个一个的尅着吃，一边吃一边噗噗地吐皮儿，走到哪儿拎到哪儿。这习惯从她小时候开始，一直到她长大都没有改变。

    阿九这个人，长得个子高，脸蛋儿也漂亮。如果不跟她提学习这件事，她是活蹦乱跳，说话很多，笑得挺响，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瞪得就跟猫头鹰一样透亮放光，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一提学习立刻发蔫，就跟触动了含羞草的叶子一样，立刻往下耷拉。那两只眼睛也好像亏电的灯泡没有光彩。阿九和我同岁，我们同一年入学。当我们学到数字9的时候，老师带领我们一齐朗读，1+8=9、2+7=9、3+6=9、4+5=98+1=9。全班同学张着大嘴，摇头晃脑跟着老师大声念。阿九跟不上节奏，朗读的时候慢半拍，等大家一齐念完1+8=9，停顿下来念下一句的时候，她才念到等于9，而且还结巴加个语气词，念成等于啊九。那声音听来非常不和谐，非常刺耳，好笑。老师让她调整，可是念下一句的时候，她还是老样子。我们念一句，她就跟一句“等于啊九”，开始的时候，还只有一个学生憋着偷笑，到后来大家还忍俊不禁，忽地一下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得背过身去。那时候，我还是个调皮捣蛋鬼，下课后，我就取笑阿九，故意学她的样子：1+8=啊啊啊啊9、2+7=啊啊啊啊9。阿九可不是吃素的人，别看她上课眯缝打盹儿，一下课立刻精神百倍。我刚一冲喊她，她就噌地一下窜了过来，冲我背上杵了一拳。阿九的小拳头很硬，我穿着棉袄依旧感到了疼痛。阿九恼恼着脸，吓唬我说：再喊，我杵死你！我嬉皮笑脸地往回退，等我觉得退到了安全距离，又开始冲她喊：5+4=啊啊啊啊啊9、6+3=还没等到我喊出啊啊啊啊，阿九早就先我冲过来。这一次，我有了防备，拔腿就跑，绕着教室在课桌空挡里又蹦又跳，窜来窜去。几个平日跟我一起玩儿的狐朋狗友也跟着起哄，站在讲台上，就像球场啦啦队一样齐声大喊“阿九阿九，阿九阿九”。阿九就从教室门后边，抄起那条抬水棍追赶我们。我们一哄而散，奔跑到院子里，分开了站到哪个方向的人都有，摆开阵势冲她喊“阿九阿九”。开始的时候，阿九乱追一气，离得谁近就追谁，弄得她晕头转向，一个都捉不到。后来也许怪罪我这个罪魁祸首，就弃了别人，认准了咬着我一个人死追。别看阿九朗读速度慢，不赶趟儿，跑起来却很快。我跑不过她，她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擦着我后背直晃，吓得我顾不得嘻哈喊叫，在那三棵大榆树之间绕来绕去，拼命奔跑。阿九一声不吭，瞪着眼睛，摆出一副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穷追不舍的架势，追得我是筋疲力尽。俗话说慌不择路，我一瞥眼看到旁边的男生厕所，猛地发力，一头扎了进去。厕所里臭烘烘的，我捂着鼻子大口大口地喘气。阿九也站在外面拄着抬水棍气喘吁吁。她尽管泼辣，究竟还有些女孩子的矜持，她不敢追进来，就在外面死等。那些死党见死不救，原本“阿九阿九”喊得挺响，这时候不仅不喊了，反而起哄鼓动阿九：进去进去，进去进去。我恨死他们了，躲在里面冲他们大喊：快把她弄走。可是没人听我的。我就盼着老师快吹上课哨子，等了半天上课哨子也不响。厕所里实在是太臭太难闻了。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半央求半威胁地对阿九说：你快走，你再不走，我可要出绝招啦。阿九一动不动。我说：我真出绝招啦。阿九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我说：这可是你逼我的。说完，我挪到厕所口，猛地往下脱我的棉裤子。趁着阿九尖叫捂眼的档儿，我飞快地跑了出去。刚好上课哨子吹响了，我混在那些死党里面跑回教室。我坐在杌子上，紧张地盯着阿九，防止她过来揍我。可是，阿九进了教室，没再理会我，而是爬在课桌上头也不抬地掉眼泪。上课以后，老师见她哭，就问她怎么了？阿九不说，我那些死党都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说：老师，臭屁儿冲阿九出绝招。老师听不懂，纳闷地问：出什么绝招？谁叫阿九？那些死党就笑嘻嘻地说：爱莲就是阿九，是臭屁儿刚给她取得外号。爱莲不高兴，就追着打他，把他堵到男厕所里出不来。臭屁就冲她脱裤子。老师一听就生气了，他让我罚我站到讲台上，训斥我：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行为吗？你这是耍**。这么小，就不学好，大了还了得？我低着头，吓得浑身哆嗦，眼泪直打转儿。老师转头对大家说：今天我们这节课什么内容都不讲了，我们讲生理卫生。他不是原因脱裤子吗？我们就让他脱光了给我们当人体模特。那些死党一起欢呼：好。老师怒视我，厉声说：你不是愿意出绝招吗？现在你给大家出啊。我再无赖，再脸皮厚，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啊。情急之下，吓得我哇哇大哭，抹的脸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老师看着我的囧相，吓唬我说：你还有脸哭。说完抬腿踹了我一脚：滚下去吧。

    我们村子小，学生少，老师少，教室也少。学校教学采用的是复式班：一、三年级用一个教室，二、四年级用一个教室。我上学那年，我三姐正好念三级，所以，老师让我在讲台上示众的时候，三姐就在下面当观众。放学回家的路上，三姐教训我：丢不丢人啊，我都替你害臊！看我回家不告诉爹娘。我知道这件事不好，可是三姐说我，我还嘴硬：你说去哩。三姐轻轻推了我一把说：你不怕是不是？好，看我一会儿回家说不。我绷着脸不吭声。三姐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件事做得挺有脸，挺光彩？我依旧不言语。三姐说：我问你，你这乱七八糟的东西跟谁学的？是不是云虎他们。以后别跟老他们一起玩儿了。我小声嘟囔：我谁也没跟着学。三姐教导我说：上学了，就要好好念书，学那下流东西，以后怎么做人？从学校出来走到家，三姐教导了我一路。她只比我大两岁，却好像大我许多，跟个小大人一样有板有眼地跟我说话。说实话，那天我很紧张，我真怕三姐告诉父母。但是，三姐回到家什么都没说，放下书包，就乖乖地坐到灶间里替母亲拉风箱做饭。三姐保密了，学生们不保密。不过几天，我对阿九做得这件事就在全村传的满天飞。一些爱说爱逗的大人碰见了就笑嘻嘻地逗我：屁儿，***儿还没长毛儿，就想出飞儿了。来，脱一个看看。我不怕这些大人。说轻了我不言语，低着头走开。倘若有说重的，越说越不像话，我就恼羞成怒，像个被惹的性起小狗儿一样呲着牙还嘴骂他们。那些大人就跟我下断言：你这小子，真不是个货，这样下去，大了也长不成个好东西。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就是个笑话，没有人真当回事，把我看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坏孩子。传了一阵，逗了一阵，也就没人再说了。倒是我，心里老是过不去。不敢再到阿九他们家那条街里去玩儿。见到阿九爸和阿九娘，也要绕道走。即便不小心在村里撞见了，阿九爸和阿九娘也没有吓唬我。这件事从头到尾，唯一不肯放过我的是阿九哥。

    阿九哥叫田爱槐。他和我三姐同岁。我三姐念三年级，他念二年级。阿九哥身强力壮，爱好打架。村里许多打架吃亏孩子的家长都找到他们家去闹过。阿九爸追的他上房跳墙，往死里打都打不改。阿九哥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没事还要欺负人。我这样羞辱阿九，他岂会善罢甘休。当初在学校，阿九哥和一帮男生聚在教室山墙那儿你推我搡嗷嗷叫着挤仡佬（乡村孩子的游戏，冬季天冷，学生们靠墙战成一排，从两边一齐向中间拥挤）取暖。他看阿九举着抬水棍把我追的狼狈不堪，堵在男生厕所里，权当看笑话。我向阿九出绝招他也没看见。消息还未在村里传开，当天下午阿九哥就闯进我们教室，揪住我的脖领子就是一通狠揍。我三姐岂能袖手旁观，她如同母鸡护小鸡仔一般奋勇冲上去和阿九哥厮打在一起。阿九见了，也立刻冲上来加入战团，就这样我们四个人连打带骂，搅在一起混战，直到有人报告了老师，老师进来喝斥方才住手。大冬天的，天气非常寒冷，老师罚我们站在教室外面冻得我直打哆嗦。阿九哥不老实，不断握紧拳头向我示意威胁。三姐毫不畏惧，她搂着我向他昂着头怒目而视。

    后来，我们打架的事情让家里人知道了。父亲不说三姐，只是冲我发火：你就缺挨揍！我也想揍你。为了让我长记性，父亲没让我吃晚饭。三姐说：不让屁儿吃，我也不吃。父亲严厉地说：那你也就别吃了。那天晚上，我和三姐都没吃饭，饿的我饥肠辘辘，怎么都睡不着觉。后来还是母亲心疼我们，把一个山药面饼子掰开了，分给我们每个人半个偷偷吃了方才顶过去。但是，这并没有让我自省悔悟，反而让我耿耿于怀。我打不过阿九哥，也惹不起父母，我的怨气无处发泄，就洒在阿九身上。我就是不叫她田爱莲，就叫她阿九。为了气她，我故意在教室里大声念一些带九的词和成语，讲一些带九的俗语，哪个难听说哪个：什么九尾狐啊、九头虫啊、九牛二虎啊。还故意当着她面给小伙伴们讲一些胡编乱造的酒鬼故事来影射她。开始的时候，阿九不高兴地瞪我，再后来她就不睬理我了。后来的一天，老师有事让我叫她去办公室一趟，我站在门口冲她喊：阿九，老师叫你。没想到阿九听了，立刻站起来欢快地跑去了。回来后，我对阿九说：这可是你自己认了叫阿九。阿九居然昂起小脑袋瓜儿，骄傲地说：我自己认了怎么样？我爸说了，天地之数，始于一，终于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九最大，它象征着天，代表着多和圆满，在古代只有上天和皇帝才配用它。说天高是九重天，九霄云外，皇帝叫九五之尊。我爸说，九这个数儿，就象一条盘着的蛇。在我们国家的传说中蛇就是龙。那个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就是人面蛇身。中华民族的图腾就是龙，我们都是龙的子孙。

    阿九侃侃而谈，说话一点不结巴，不发哏，一下把我给镇住了。阿九对我说：田丰，你叫我阿九，我爸让我谢谢你。阿九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意思了。阿九面对大家，非常爽快地说：以后我就叫阿九了，你们都叫我阿九。你们现在就叫，看我是不是答应？我们都没有想到阿九会这般大方，大家面面相觑，我试着叫了一声：阿九。阿九大声答应：哎。我看了看那些死党，那些死党也一个接个叫她阿九，阿九都答应。后来，全班学生，不管男女，一齐大叫：阿九。阿九就站到杌子上去拉着长音儿答应：哎。教室里顿时大声欢呼，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