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耳中人
作者:秀实      更新:2015-11-26 20:56      字数:1858
    從廂房的門口望出去,是一方黃泥土地。

    黃泥土地東西大約有二十步的距離,中央接近大門處擺放著一個黃銅大鼎。鼎身朝南的一邊,縷刻著幾個蒼勁如松的古隸字:導引之門。

    在這個距離大都約七日驛馬行程的西面的小城邑裏,有這麼的一座規模不小的道觀,極為罕見。邑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節假日都會到這裏遊逛。道觀的外面也有一番自然景觀。

    挨著道觀西邊是一片酸棗林。

    譚晉元剛從廂房裏睡醒,揉了揉雙眼,便朝窗外望去。酸棗林外,一片晚霞染紅了天邊。他感到渾身乏力,剛才按《神農本草經》和自己上山採藥的經驗,調研了一服能讓自己神魂出竅的湯藥。喝了後跌坐蒲圈上,入定凝神。沒多久竟昏昏睡著了。

    晉元是邑裏的讀書人,前年春,因為一篇〈相乘相侮的經世學〉高中鄉試,從此便教同邑的讀書人欣羨不已。道左相逢,除了恭敬執禮,眼神都瞇著地看他,好像非看清楚究竟高中鄉試的人是怎個模樣。晉元個子高大,長七尺,形貎俊朗,彷彿是這個鄉邑裏所有「諸生」的榜樣。

    明年秋,晉元便得赴京應試。他現在既要翻經書,也得習道術。寅時起床後,便頗不清閒。京試晉元倒不掛心,因為他自持個人的才華和姻親的關係,在朝廷中疏通一官半職並無困難,邑裏的人也都這樣認為,晉元將是全邑人的光榮。它日晉元跨馬還鄉,簇擁前後的隨從侍僕和連緜道巷的朝廷賜賞,何等風光。這已成了日薄西山,酸棗林下一眾鄉親父老的話題。反倒是他練習了三個多月的「導引之術」,把握不大。早晚打坐,神魂若掙脫軀體,冥思實想之間,又好像有點領悟。若得若失,令晉元迷惘得很。

    戊申日,晉元午飯後半個時辰,喝下了湯藥,又再跌坐修道。那是他自訂的每日功課。跌坐未久,他軀體漸虛,神魂轉盈,心裏正絲絲竊喜。忽然,他聽到一串輕薄如蠅的聲音,自耳內傳出來:

    我,太虛的神仙,我就挨坐你前方的茶几上,只要你張開眼,便可以見

    到我了。

    半疑半信間,晉元慢慢張開了如縫的眼皮,在睫毛交織間,他看到跟前那個茶几。所有的擺設仍在,那裏有太虛神仙的踪影!只是,那個漆上「喜鵲報春圖」的茶海,卻傾側了,一灘鐵觀音,在濃郁的紫檀木氣味羼雜中,暗香浮動。晉元疑惑了,難道他的修行有了成效,他練製的丹藥真的靈驗了!

    以後午課跌坐,晉元都聽到太虛神仙相同的聲音。但每次他睜開眼看,隔著樹影、隔著帘子的室內光影中,牆角天花,都沒有所謂太虛神仙的影子。晉元每晚秉燭翻書,倚欄冥思,堅信終有一天都看到太虛神仙。只要這日來臨,也就是他修練成功之日。

    夏暑的大雨漸退,這個鄉邑午後常颳起了風沙來。風沙來襲時,晉元把窗戶緊關,在縫隙間糊上了草紙。酸棗樹被風沙打得沙沙作聲,隱隱瀰漫在房間內。雨聲漸退,風沙聲漸密,距離京試的日期又更迫近了。

    甲子日,氣溫驟降。晉元多披了一件外衣,午間如常的打坐起來。他先茹素淨體,恭敬焚香,便慢慢的跌坐於蒲團上。腦內的雜念剎那間消失,思想是空澄無物。房間雖小,世界卻無邊。

    沒多久,一個境況誕生了。飄飛著五色的彩帶,無數的飛鳥翱翔其間,有時是大海浩瀚,有時是藍天無垠。而隱隱間,太虛神仙的聲音又響起來。聲音仍是如果蠅般細小:

    這回是可以見的了!

    晉元聽慣了,已不慌張也不詫異,他微微頷首。就這樣,他的耳渦裏好像有一頭果蠅在振動著翅膀般,漸漸由內耳向外耳走去。然後,他的右耳像給物件觸砸著,聲音便靜寂下來。晉元感覺有物件從他的耳朵中跑了出來,便微微的把眼睜開。

    茶几上,剛沖泡過茶的竹筒形的湯瓶旁,挨著一個小矮人。矮人高只有三寸左右,相貎凶惡猙獰,活像地獄內的母夜叉。他向著晉元發出「咭咭嘻……咭咭……嘻嘻」的笑聲。晉元朝他微微笑著,一言不發。沒多久,矮人從茶几跳下地上,並且以左手撐著地面,不停的逆時針旋轉著,有時又連接的翻著筋斗,像市集上那隻猴子般的耍雜技。晉元疑惑不已,這是一直以來藏在我身內的太虛神仙哩,竟是如此面目。

    忽然,傳來急促的扣門聲,並且有人大喊著:「快開門!快開門!」。原來是道觀的弟子來稟告,酸棗樹林的棗子無故掉下來,如下冰雹般。矮人聽到這番話,變得像一隻尋找不著洞窟的老鼠,圍繞著房間奔走,橫沖直撞,十分張惶。後來也不知跑到那裏去了。

    矮人失踪了,晉元突然神魂頓失。他不停大呼大叫著,好像患上瘋癲病。道觀的第子撞門進來,摻扶著他,把他按倒在床上。主持是邑內著名的醫生,他趕緊跑來給晉元看病。最後他說,晉元的是「離魂病」,可以治好,但非得治療大半年不可。

    晉元留在道觀治病,就這樣錯過了京試。邑裏的人都流傳說,那天酸棗林的棗子如冰雹般落下,是凶象。晉元考不上大官,我們整個邑從此要受天災蹂躪,要過苦日子。(改編自蒲松齡《聊齋誌異‧卷十五‧耳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