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心不在焉
作者:彊疆      更新:2015-11-30 07:51      字数:3490
    14、心不在焉

    沈幽兰那次虽然没有执拗过队长的命令而如期去看堂,但心里始终是极不痛快的。“为什么非要我来看堂呢?”她闷闷不乐地坐在讲桌旁,熟视无睹地看着那些打闹的孩子,反复这样问着自己,也像是在问着那个远不她身旁的队长。她就仿佛又看到那个火热的冬修水库的劳动场面,又看见了在如雁队般来回穿梭的挑土队伍中何敬民那矫健的身影,就又感受到在她与他一同挑土两只夹篮在无意间碰撞到一处而发出的“嘎嘎”声,因而就顿然激起一个少女初次接触异性所产生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陶醉与幸福!想到这些,她的脸微微泛红,开始臊热起来。“为什么非要我来呢?金霞来不是更好吗?”她又想。其实,金霞和于福有那么一层微妙的关系她是早已知道的,这次于福没有让金霞来代课她不能不感到大惑不解。“除了念书时我比她的成绩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呢?”沈幽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更加惶恐不安。她知道金霞的脾气,更能从那天当队长喊她来看堂,金霞那焦急、嫉妒的神态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她是多么想来代课!对,看堂就看堂,千万别给他们上课,好歹把这几天应付过去!” 对这一群刚刚发蒙的孩子,那些课本里的知识沈幽兰是完全可以教的,但她不教,担心教了会招惹更多的麻烦。因此,她每天除了看堂还是看堂,决不越雷池半步。这批孩子发蒙迟,大的已经十一二岁了,小的也有八九岁,整天不给他们上新课,老是让他们坐在教室里自习,少不了要起哄,要么是男生拽女生的小辫子、要么是男生掏男生的小鸡鸡,要么就是叫嚷着要屙屎撒尿……

    沈幽兰终究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见到这种情况,难免不产生些愧疚,再见到孩子打闹,只得连哄带骗说:“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好好看书,哪个书看得好,我就带他做游戏。”

    沈幽兰那慈软的嗓音本来就是很动听,她这么一说,孩子们都高兴了,就一起抓起书,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念着:“日月水火,山石田土……”接下来就是做游戏,游戏是千篇一律的“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整天整天,教室里就是这些单调而又乏味的声音。

    “兰姐姐,给我们上课吧!”一天,翠翠等几个女生围着沈幽兰哀求。

    “好妹妹,姐姐不识字,教不了你们。”违心的话使沈幽兰那白晰的瓜籽脸上就倏地涌上一片尴尬的红云。

    “不,兰姐姐骗人!我妈说过,你念过书,还是班长,你就教我们吧!好姐姐。”

    更多的孩子就跟着叫嚷:“兰姐姐教我们!兰姐姐教我们!”

    沈幽兰那双大大的杏仁眼里就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她微微叹了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弟弟妹妹们,我教你们唱支歌吧。”

    唱歌是学校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孩子们就欢腾了,叫着嚷着:“呵——兰姐姐教我们唱歌喽!唱歌喽……”

    唱什么歌呢?沈幽兰也很为难。旧歌是不能唱的,什么“十条手巾”、“小星出山”……连姑娘家都不好启齿,即使想唱,也只能是暗地里偷着唱,怎么能用这些歌来教孩子?红夜校学的那些毛主席语录歌唱起来太生硬,也不适合教孩子!……想来想去,就想起一首有点抒情味儿的歌,那歌叫《不忘阶级苦》。沈幽兰咳了咳,清清嗓门,就先唱:

    天上布满星,

    月芽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学生就一起跟着唱。

    好几个晚上,何敬民回到沈家见沈幽兰总是闷闷不乐,就心有灵犀地知道是因为她离开了他而感到苦闷,见有老人在场,就编着话来传递信息:“沈老师,你教书的声音真好听,我们在水库上挑土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幽兰当然知道他这信息中的意思,虽然没有笑,但还是偷着向他瞟了一眼。

    沈父就半是恼火地说:“真是他妈的家住上游村,就是下流人!这教书不比挑水库快活?整天把脸板得像个城墙样干吗?”

    沈母也说:“唉,这真是人不到好处猪不到壮处;这教书有什么不好呢?”

    何敬民趁机说:“大伯大妈,干任何事都有个适应过程,慢慢就会习惯的。你们先忙,我来劝劝。”见二老借故出门后,就接着说:“兰,这代课不是很好吗?教学相长,既教了学生,又能使自己的文化水平提高,一举两得呀!”见幽兰站在一旁摩挲长辫默不做声,又说:“过些天我回孤峰去,带些书来给你,教书有的是时间,那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哩!”

    显然何敬民的话并没有说服力,沈幽兰说:“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看书!”

    何敬民不解,就睁大双眼问:“你不是说最喜欢看书吗?怎么又……”

    沈幽兰说:“关键是我不想当老师!”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至少……”没有等何敬民把她父母刚才说的话重复出来,就又被对方打断。

    “当老师有什么好?我想学手艺,想挣钱,比方学缝纫……”

    “学缝纫?”

    “对,学缝纫可以挣钱,只有挣钱才能过上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

    何敬民见无法说服倔犟的幽兰,最后只得说:“好事要做到底。你既然答应给人家代课,再不乐意,也得把这段时间代完。”

    这一点是当然的。但具体在看堂的过程中,她还是心不在焉。“这个于老师呀,真不该生这场病!”好几次,每当走进教室,看着那些如野马一般的学生,沈幽兰就这样想。

    那是一个雪后天晴的早上。

    雪天是孩子们的天下。

    孤峰山早已不是那种冬天还能看到树木森森、竹海涌动的大山了,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满山除了岩石杂草,就剩一片光秃秃的荒山。一场大雪倒下,除了山坳处还有些被压弯的竹木,拱起一些冰玉般的蘑菇状的凸起处,再就是一片光溜溜茫茫的银色世界外,就再也很难找到别的颜色了。

    这样的世界正是鸟兽末日的来临。首先,它们没有了吃食,即使有,它们大白天不敢出来觅寻,因为在那个世界里,只要稍有一点除了白色之外的任何一点别的颜色,都能被人们看得清清楚楚毫厘不爽——这正是猎物者盼望已久的时机!因此,它们只得忍耐着白天饥饿的痛苦,而盼望黑夜的早早到来。其实它们并不知道.黑夜的行踪更是为自己生命的结束早早铺开了一条不归路。

    山里的孩子早已摸准了这些规律。头天就串通好,第二天一早,他们用草绳扎好自己的棉裤脚,用稻草塞住鞋口,带上铁叉或是木棍,瞒着家里的大人上山了。经过一夜寒风的呼叫,没膝深的积雪的表面虽然已开始冻结,但夜晚出来觅食的野兽只要是从上面走过,还是会留下一行行清晰的足印。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孩子们虽然分不清哪些是獐是麂是狼,或者是野猪,但他们相信绝对不是虎豹——因为那个年代,他们早听大人说过,山上的虎豹已全没有了。孩子们知道,那一溜溜印在雪地上的野物的足迹就是一幅绘制得万分准确的出行路线图,十分清晰地记下了野兽们夜晚出来的行踪。孩子们懂得“按图索骥”,他们不去追寻大野兽的脚印,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年龄小,即使真的追上獐呀麂呀猪啊,也是奈何不得的!就专找那些小野物的脚印。他们有经验,能从脚印上分辩出哪些野物是上半夜出来的,哪些野物是下半夜出来的:上半夜出来的脚印深深的,边上结了细细的冰凌;下半夜的脚印浅浅的,边上有毛绒绒的雪粉。上半夜的脚印是追不得的,因为那时间久了,野物走得太远,绕来绕去,绕得人眼花缭乱,即便追了,最后还是要丢失目标;孩子们专找那些边上有毛绒绒的脚印去追,只要坚持追下去,不上半里路,准能找到小野物藏匿的地方:石窟,石缝,或是光溜溜的雪地上偶尔露出一个指顶大小的气孔,他们就可以百倍警惕屏声静气地围成一圈,用手中的铁叉去戳石窟石缝中的野物,去沿着那个小气孔去挖、去捉!这时的野物是很少敢逃蹿的.因为雪地的亮光过于强烈,已刺灼得它们的双眼早已辩不清方向,只得坐以待毙;即使真的逃蹿了,孩子们也不着急,因为他们早已捕捉到这些小动物的习性——兔子满山簸,簸来簸去不离窝——他们只须派出少量人跟着小动物身后嗷嗷地叫嚷着追赶,更多的人是守候在原地,等待跑花了眼的小动物颠簸回老窝时,他们就可以逮个正着!    

    这天上午已到上第二节课的时间,但教室里还是寥寥几个学生。于老师就看看门外银色的世界,敲着手中教鞭:“你们知道刘樟树他们到哪里去了,”

    学生就一齐回答:“上山逮兔子去了!”

    扎小辫的于小翠就说:“老师,刘樟树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说只要下雪,他们就上山逮兔子。”

    于福挠挠头,有几分恼火,就放下手中教本,脱下棉袄,也不顾脚上没换雨具,就对学生说:“你们在教室自习,我去喊他们!”就奔向那皑皑的孤峰山去了。

    “刘樟树——上课了,你们回来……刘樟树——你们回来——”正在追逐一只奔突的灰兔的一群野马般的孩子早就忘记了于老师的威严,他们就拿着手中的铁叉 “嗬嗬”地紧追不舍,尽管于老师在奋力追赶,但他和他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

    “这一病倒,哪天能好呢?”那些天,尽管沈幽兰每天仍能见到小何,能与小何同桌吃饭,但终究有父母在场;即使知趣的父母找着借口离开,她俩的谈话也远不如她俩在水库上挑土那种同来同往而且还能通过劳动工具的碰撞摩擦而激起的那种情感的陶醉与幸福!她时刻盼望回到那个虽然累但却始终能与小何在一起劳动的场合!

    (下一章:都是代课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