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霍府
作者:
濮颖 更新:2016-01-13 15:19 字数:4261
秋日的雨总是那样的绵长,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梅鹤龄和信子相依相偎了一夜。这一夜梅鹤龄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把信子带回中国,即便是他现在已经有了正房夫人梅霍氏。信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双泪眼里满是感激。信子信赖梅鹤龄,她愿意跟着这个男人,她巴不得立即离开这里。不巧的是摆渡老人的妻子患了严重的伤寒,信子暂时不能离开,她不忍心眼下丢下这个病重的老人一走了之。梅鹤龄正好也想着回去要跟梅老太太商量,像他这样的大户人家虽然可以娶三妻四妾,但是,梅鹤龄在遇到信子前从来没有想过,梅霍氏与他结婚数年,算得上举案齐眉,夫妻恩爱。加之这次回国的船票也已经售完,两个人便商量着梅鹤龄先回家,将家里一切安排妥当,三个月后再来日本将回信子接回去。梅鹤龄给老人留下一笔钱,叮嘱信子一定保重好自己。就在梅鹤龄回国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坐在纳伦河边看了一夜的月亮,梅鹤龄拿出随身的一块蝶穿牡丹的玉佩,亲手挂在信子的脖子上,信子也拿出一把小剪刀,解下绾系的头发,剪下一缕青丝,用红布袋包好,仔细地交到梅鹤龄的手中。月亮躲进了云层,信子伏在梅鹤龄的膝上,毛上闪烁着晶亮的泪光,柔情似水。他们相约来年樱花盛开的时候还在纳伦河边相见。可是这两个年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远。
清晨的梅府很安静,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照着梅家的大门,映照得门前的芭蕉叶子上珠光闪耀。梅家的大门看起来很普通,并没有富丽堂皇的气派,只不过是两扇深棕色的漆门,黄铜的把手,门前几棵巨大的梧桐树枝叶茂盛,将大门掩去了一半,梧桐树下有一条光滑的石凳,石凳旁边安一个小石桌,同样光滑地照见人影,石桌石凳上经年放着几只茶碗,一桶水,施给过往的行人用于解渴。宁则城里的马夫,骡夫,轿夫多,途经梅府的门前总会歇个脚,喝完茶。夏天一般是凉透了的大麦茶,冬天是温热的开水。梅家的祖籍并不在宁城,民末清初因蜀中大旱,全家迁徙到了宁州府。最初在宁州府的城西开了一家杂货铺,由于梅家经营有方,生意越做越好,渐渐从小本买卖变成了大买卖。后来又开了竹席厂,油米行。随着买卖变大,梅家的银两也是越积越多。宁州城水多,一到梅雨季节,宁州乡下会有很多田亩被淹的农人来到城里乞讨。梅家老太太积善行德,每每此时都会在府前的空地上搭一个凉棚,支几口大锅,施粥以赈灾民。又一年大水,宁州城西的畲碧湖大堤多次溃决,梅家拿出很多银子铸成一头铁牛镇水。一时间,梅家在宁州府名声大振。梅家人虽然从商,却深谙“以读谋仕,以仕保商”的道理。于是,梅家便不惜重金,聘请饱学之士做西宾,督促子孙苦读诗书,挣来官位改换门庭,亦官亦商,永保家业。也是天随人愿,后来的梅家子孙有很多都做了举人,中了进士,有的在外省做了官,不多年后,梅家就成了真正的名门望族。
这一天早上,徐英刚刚起床就听得窗外枝头上的喜鹊喳喳直叫,她心下想:“家里莫非要有什么喜事儿了?”很自然地她想到了女儿梅晓倩。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中已然不再是年轻时候的好光景了。她一心想给女儿说个好人家,一定要有权势,这样梅家人定然会高看她一眼,她在梅家才会真正地扬眉吐气。徐英个儿高,脖子长,年轻的时候颇有姿色,毕竟在戏班子里面练过几年的功夫,腰肢柔韧,又擅于打扮,常年的束腰使她的腰肢看起来细细的,很轻盈的样子,这样映衬得臀围更加丰满,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美人弧的瓶身。当年的梅老爷也是看中了她这点。加之她的闺闱功夫也不错,初入府的那几年也沾了一点风光。徐英唯一不足的是嘴有点大,特别是开口讲话的时候,这是她开口唱多了的缘故。这一点徐英总觉遗憾,所以她抹唇红的时候从来不将唇涂满。很庆幸的是女儿梅晓倩没有遗传她的缺点,相反小倩的嘴巴是她五官中最漂亮的,不薄也不厚,不大也不小,唇色红润,线条优美,笑起来微微上翘,两侧的酒窝就凸显了出来。
徐英深知在宁州城里梅晓倩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加之梅府在宁州的声望,梅晓倩必须嫁给豪门显贵。徐英正想着,小倩已经来到了母亲的房中请安,徐英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千,抓住晓倩的手上下打量,好像很久没有看过一样。梅晓倩被徐英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问今天这是怎么了?徐英笑笑:“看我的女儿长成大人了。”梅晓倩挣脱母亲的手,跑进了小厨房。
小厨房里早就备好了母女俩的吃食,一碟糯米桂花耦,一盘小米糕,一份豆腐皮炸的春卷,两份小菜,母女俩边吃边聊。徐英问女儿最近看了什么书,习了什么字。晓倩一一答过。徐英也不识几个字,只是点头,觉得满意,突然话锋一转:西门的表小姐静文已经许了人家,又下过了聘礼,到时梅家自然要过去行礼祝贺参加喜宴,你与静文从小交好,这回早几天过去,陪陪静文。一来续续姐妹之情,二来……徐英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口银耳莲子粥,眼盯着对面正满脸兴奋的梅晓倩,不慌不忙地开了口:二来也是去学学看看,你也不小了,下面也该轮到你了。梅晓倩听闻此话羞红了脸,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齐思铭英俊的脸庞……
徐英说的静文是梅鹤林的内侄女,霍氏胞弟的女儿,霍家在宁州的西门,也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或是谁家大事小情,两家互有往来。静文比小倩大不了多少,从小两个人就经常在一起玩过,很是谈得来。静文从小体弱,性情内向,与小倩正好相反。两个表姐妹性格互补,倒也很和谐。转眼到了初秋,静文的婚期在即,梅晓倩提前一天到了霍家。霍家在宁州的西门外,他们家的建筑自然是不能与梅家相比,但也算得上坚固,格局好,设置精妙,知道晓倩要到家里来,霍家大小姐霍靖文十分开心,她一早叫佣人加了一床被褥,一个枕头,她要在出嫁前跟跟晓倩抵足而眠,说一夜的悄悄话。
梅晓倩着一身湖绿色的旗袍来到霍家的时候,静文早早的就在客厅里等她了。当晓倩看到静文的时候呆住了,也就是大半年不见,静文变了,变得更加美丽,静文的脸颊比以前更加丰满,睫毛比以前更黑,眉毛比以前更细致,眼睛也比以前更亮,她就这样浅笑吟吟地站在庭前,穿一身粉色的衣裙,罩一件米褐色薄羊毛的坎肩,越发显得容光焕发。晓倩看呆了:莫非要做新娘的女孩子都会变得这样美丽吗?
姐妹两互相打量,互相夸着对方的好,像一对快乐的喜鹊叽叽喳喳,唠叨了一阵以后,静文将晓倩带到了自己的书房。
静文的书房有有三间。靠东的一间用木格子隔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卧房,静文有时候看书久了就住在这里,另外两间用隔扇分开,正中一间的后面有一个木格子的屏风,屏风有六七尺宽,挡住后门,屏风上是一幅山水。屋子虽然不算大,但是十分精致,无论是古玩架子还是精美的挂件都能看出书房主人的品位。尤其是静文的卧房,窗帷帐幔,床单被罩美轮美奂,墙上的字画条幅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矮脚的苏木方凳,花梨木的桌几,带有老树节瘤的花架,还有那些挂在墙上,摆在台上的精美小物什,无一处不透出霍家的富有,更显示出静文在霍老爷眼里的地位。看到这些,晓倩想到了自己的卧室,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虽然同是小姐,晓倩却远远不及静文。她突然感觉的自己与静文有了差别,直到静文叫她去看她亲手绣的嫁妆时,晓倩才回过神来。
静文的房间更像一间珠宝店,一盘子,一盒子的玉石,珍珠,黄金的装饰品,这里有静文的陪嫁,也有夫家送来的聘礼,晓倩自己没有什么珠宝,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戴这些东西,静文打开一个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对耳环,闪闪发光的耳圈下面是一个正圆的珍珠,在灯光下闪着灼灼的光。又打开一只,里面是一只金耳圈,耳圈上交织着美丽的花纹。静文把两付耳饰拿到晓倩的面前要晓倩选一个,晓倩无功不受禄,我要这些干什么?静文笑了:你来陪我,就是你我的伴娘,难道也不肯接受新娘子的礼物吗?晓倩很开心,挑了其中的一副珍珠耳坠。
不知道为什么,晓倩在静文的家里感到了一种不同的气氛,她感觉到自己比在梅家轻松很多。静文的母亲端庄贤淑,言谈举止没有大太太的威严,倒是多了一份慈母的关爱,她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声音也不大,她喜欢用眼睛看着女儿,眼睛里充满了慈性的光芒。这一点,美晓倩很有感慨,她的母亲徐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眼神看过她。这天晚上,霍家为将要出嫁的大小姐大摆盛宴,当静文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连平时严肃矜重的霍老爷也忍不住多看了女儿几眼。静文的脸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她的眼睛顾盼有神,眼底荡漾着迷人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美如扁贝的牙齿,更加衬托出两家的暖热绯红。
霍家的宴席的丰盛自不必说,席间大家的话题都是围绕着静文,就连布菜的佣人丫鬟们的目光也不时地落在静文的身上。静文完全陈沉浸在这种幸福的气氛当中。席间大家说了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只知道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充满了她的全身,一阵阵热流冲击着她的脸庞,她的脸上就如三月的桃花热烈又灿烂。
酒过三巡,宴席上依然很热闹。梅晓倩感觉身上有点热,心中又生出一点悲怆来了。趁着大家推杯换盏之际,晓倩一个人走了出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晓倩感到空气一阵新鲜,有风也凉快。刚刚在席间喝了几杯女儿红,被凉风这么一吹,心里竟然突突起来,头也有点晕晕的。晓倩深深地吸了口气,顺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穿过一条长廊,晓倩看见一个小院,院门是一扇六角门,门的两边各有樱桃一株。院子里铺着又老又厚的方砖,各色鹅卵石镶嵌在转道的两侧,图形不一,逶迤婉转。再往前走,只见一座假山,一个不大的水池,绕过假山,三间正屋出现在梅晓倩的眼前,正屋的东首的窗户垂着鹅黄色的窗幔,床幔上映着昏暗的灯光。
晓倩刚想往回走,突然听到屋内有细碎的声响,还有一声微弱的叹息声,在这个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晓倩吓了一跳,她停下脚步仔细地听,确实是人声。晓倩素来胆子不小,又喝了几杯酒,胆子也就越发地大了起来。她蹑手蹑脚地踏进大门,走到了窗户底下。窗幔落下一大半,还有一寸多空着,梅晓倩就趴在窗台上,隔着这一指多的空隙往里边望去。这一望,梅晓倩的酒醒了。
这是一间装饰考究的屋子,屋子里全都是红木的家私。正对着窗户的是一张红木雕花的牙床,床上的帐幔掀开,床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男人估摸着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色苍白憔悴,嗓子眼像是有一股气堵着,呼吸短促不畅,突出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眼睛微微闭着,眉骨深陷,米黄色的棉布上衣,袖子微卷,露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床边是一张红木的茶几,一只青花缠枝花卉碗格外显眼。几上堆着晓倩不认得的草药。东墙边是一只书柜,里面满是书。书柜的旁边是一人高的花架,上面摆放着一盆米兰,咢小花娇,枝丰叶翠。晓倩正滴溜溜地看着,床上的男人又是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眼睛浑浊无光,像一只离水很久的鱼儿翕动着苍白干涩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