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风云
作者:濮颖      更新:2016-01-13 15:14      字数:3104
    宁州城不大,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各有说法:“东门鬼,西门水,南门神,北门人”。东门外是洼地,一片荒芜,秋后犯事之人都在此处行刑,故说有很多冤魂厉鬼。西门外是一片湖泊,苍苍茫茫,一望无际。所以说是“西门水”。宁州城的庙宇庵堂大多集中在城南,从河堤高处往南门观望,但见香烟袅绕,只觉梵音似梦。便有了“南门神”之说,北门则是人脉最广人气最为集中的地方。

    北门就是出了天竺巷的北市口。这里商贾云集,店铺并肩,热闹非凡:“铁匠铺子篾匠间,银匠担子铜匠摊。包子铺饺子店,滋味最足五柳园。草炉烧饼过街香,胭脂花粉担连担……”。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就曾在北市口弃舟登岸,在小小的宁州城驻足了三天,留下不少佳话。如今这个码头还在,当之无愧地被唤作:“御码头”。

    北市口有一家书场,一个剧院,书场一年到头说的是宁州评话,剧场唱的是宁州地方戏,偶尔也有唱徽州戏的。每到剧院散场的时候,大门口停满了黄包车,大街上灯火通明,卖瓜子干果的小贩在人流里穿来穿去,馄饨担子旁热气升腾,豆腐脑在铁锅里忽忽作响,茶鸡蛋的香味特别逞强,在温湿的空气中肆意蔓延……孩子哭着喊娘,女人大声叫着自家男人名字,丢鞋子的,找帽子的,谈笑声,叫卖声,把不大的北市口闹腾成一锅沸腾的水……直到夜深沉,灯阑珊。

    齐思铭的家就在这家剧院的后身。北市口有四大姓:江汪梅齐。其间江汪两家是姻亲。江家行医,(江神医就是其中一脉),汪家世代书香,梅家不必再表,齐家则祖祖辈辈做酱菜,开酱园店。齐思铭的父亲就在北市口的斜月巷头上开了一家酱园店。酱园店门脸不小,却有个别致的,与他家的营生好像不太搭界的名字:“小蓬莱”。宁州城街巷楼坊的名字都很好听,烟雨坊,斜月巷,紫霞街,望云楼,听来很有味道,叫人向往。齐思铭就是“小蓬莱”的少东家,他有一个同胞姐姐叫齐思源。

    梅晓倩与齐思源一般年纪,在宁州城里都算得上是有家世的小姐。自然而然地就走在了一起。天竺巷里除了天竺寺,还有一个慈恩堂。是一个老姑子开的。(宁州城叫没有出嫁的女子叫姑子。),里面收留了很多弃婴。梅晓倩与齐思源过几日就会结伴去慈恩堂里做义工。那日杏花微雨,梅晓倩撑着油纸伞,挎着一篮新鲜的豆沙粽,步履冉冉来到慈恩堂,齐思源却因身体不适叫她的弟弟齐思铭代劳。齐思铭从北门出来,见风轻雨微便懒得打伞,只见他着一身米白色的长褂,外罩一件黛青色背心,脚蹬一双黑底布鞋,腰板直如玉树,面目清明俊朗,神采奕奕,气宇轩扬。一路小跑赶到慈恩堂。门前恰遇梅晓倩。四目相对的那一霎间,两个人的心微微一颤,倒是梅晓倩先开了口。

    梅晓倩一开口,就像谷雨前后的布谷鸟,一句接一句,音色清亮,银铃一般脆生生的好听。齐思铭一下子都接不上她的话。窘迫的只有站在慈恩堂门前木门槛上的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挺拔饱满的鼻梁上已然渗出一层细密密的汗珠。他早就听说过梅家这位小姐,相貌出众,举止大方,今日突兀一见,果真如此。梅晓倩大约是看出了齐少爷的窘态,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便停了口,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儿毫无顾忌打量着齐思铭,忽而又噗哧一声轻轻笑出声来。她赶紧用手背掩住嘴,却掩不住嘴角两只早已荡漾开来的梨涡。齐思铭这会儿才缓过了神,从容地与梅小姐问好答话。此时恰巧有慈恩堂的李嬷嬷过来迎客,两个人才并肩走了进去。慈恩堂里的弃婴除了女婴之外多是残疾的婴孩。也有因家中变故养不起丢弃的或是私生的男婴,男婴大多都被好人家领养去了。这里的孩子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姓氏,即是随着宁州府姓了“宁”。梅晓倩进了教室,一边忙着给孩子们剥粽子,一边指挥齐思铭帮忙。齐家少爷哪里做过伺候孩子的事情,一时间云里雾里,手忙脚乱,错误百出。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梅晓倩也跟着笑,两朵红云在青春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灿烂。吃完粽子,嬷嬷们给孩子洗手洗脸。梅晓倩开始讲故事。齐思铭暂时落了闲,自然和孩子们坐在一起听。梅晓倩故事讲得真好,声情并茂,也不因齐思铭在一旁而感到害羞。齐思铭也正好打量眼前这位梅家小姐:梅晓倩身穿一件蓝花印染的上装,一条黑色的绸布长裙。衣服裁剪得很合身,衬得她柳腰袅袅,香肩娉娉,端的一个美人坯子。齐思铭看得出神,正逢梅晓倩的眼光投来。两人相视而笑。这一回,齐思铭不再害羞,大方地把目光投向眼前的这位丽人。到底是青春年少,不到半日的光景两个年轻人就熟识了。临到分手,还喋喋不休,相约数天后的十斋日一起到“清水潭”放生。

    话说那日梅晓倩回到家中,见江郎中正在厅前与父亲梅老爷喝茶,一并见过后就进了自己的闺房。她哪里知道前厅的父亲与江郎中正一筹莫展,思虑重重。

    梅老爷的前厅叫梅厅,是梅家的主厅,也是梅家正式的礼仪接待场所,此厅面阔三间,抬梁式,柏木架构、柏木轩梁,又称之为柏木厅。梅厅古朴雄浑,整个构架造型简练,当为明代遗构。厅内家具陈设为宁州传统布置格局,桌椅所有文饰均为梅花形状。迎面挂着对联和中堂画轴的叫“太师壁”,条案上摆着瓷帽筒、石插屏和花瓶,谐音“平平安安”。花瓶里一年四季插着时令鲜花:春日的月季,夏天的清荷,秋天的菊花,冬季的腊梅。江郎中的面前依旧是一盏“雀舌”,梅老爷则是一盏“龙井”,这两盏茶早已温吞,也不见两人品呷。江神医面色严峻,不停地捻抹他的山羊胡须。梅老爷神色晦暗,眉头紧锁,太阳穴鼓动,良久不说话。梅厅里一片死寂。半晌,江郎中先开口,他压低嗓门;“梅兄,说到底大少奶奶这一胎是留还是不留?”,梅老爷仰天一声长叹,“老弟,我若有主意,还在这里发愁么?容我再想想!”,郎中又道;“肚子里的孽障不等人啊,待到三个月后,想不留也难了!”,梅老爷闻到此言,一个激灵,他站立起来,在太师椅前踱了几个来回:“如此,留不得!留不得!”!,江郎中紧接着问;“既如此,待我明天再去东府(大少爷住在城东)……”。梅老爷招手,江郎中凑近,两个人私密低语,如此这般。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点,江郎中便来到梅家大少爷的府上。沈雪琴与往日一样,吃完一碗小米粥,一碟雪菜炒笋丝,一只虾饺便在前厅绣花样。花样是仇大力画的,有时候是一朵盛开的芍药,有时候是一只休憩的翠鸟。沈雪琴就照着样子绣,一针一线很认真。她帐幔上的两朵并蒂莲花就是照着大力的花样绣的,一直挂着,去年年下合府都换了新的,她都没舍得换下,洗洗又挂了上去。这里沈雪琴才架上了绣崩,穿上了丝线。春桃来报;“江郎中请脉来了”。大少奶奶忙放下手中活计,请春桃看茶。说话间江郎中已经跨进门槛。依旧是望闻问切,随后郎中写了方子,还是大力去抓药。大力抓药刚回,大少奶奶便叫他去南门的二少爷家走一趟,将她珍藏多年的一支老山参送与她的妯娌:梅家二少奶奶凌梦隐。凌梦隐是扬州府人氏,家世不俗。因生下来哭声婉转,若莺啼一般,乳名便唤做“莺莺”,梅家与凌家世代交好,也有生意往来,莺莺嫁到梅家,也是自然的事情。

    大力一路小跑,不足半个时辰来到南门的二少爷府上。大力进了正门,在丫头秋蝉的带领下去往二少奶奶的住处,一路穿过芭蕉密植的庭院,眼前一处所在,青砖黛瓦,紫竹环绕,蔷薇满缀。刚走近窗下,便听到屋内一声长叹:“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一声宛若莺啼,字字清晰,声声哀怨,怎一个叫人怜惜。大力一愣,秋蝉打他一下:快走,我家小姐(秋蝉是随二奶奶陪嫁过来的)肚子里的诗多着呢,你才听几句就蒙住了?”,大力站定门前,秋蝉取参进门,隔着茜纱帘,只见林莺莺三十左右的年纪,发如乌云,面似凝脂,手若柔荑,齿如瓠犀。端庄沉静,仪态万千。又听莺莺道;“难得沈姐姐这般惦记我,秋蝉,你把我那串和田羊脂白玉的金枝玉叶挂坠送与她,也只有她配得上此物”。秋蝉立即说:“小姐,那是……”莺莺摇手,“此番我与你同去东府,兄弟妯娌之间还是要常走动的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