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在上高中前，是个朴素干净的女生，跟朋友出去从不会乱花钱，总想着要留着几百还给妈妈。她很容易满足，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时候的她啊，穿着淘宝五六十的帆布鞋，背着没有牌子的六七十的帆布书包，头发一把抓起来梳成乌黑可爱的马尾，校服宽宽大大显得身子很瘦弱。她素面朝天，眼睛虽然不大但亮晶晶的，让人着迷。她骑着一两百的自行车上学，在路边小摊吃几个两三块的寿司，肯德基四块钱的甜筒，喝一杯八块钱的珍珠奶茶就觉得很快乐。

    以前她身边也不乏穿着耐克、阿迪达斯漂亮的鞋子背着名牌书包的同学，也曾注意到一些同学桌子上一天一杯星巴克，她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只知道它们都是价格不菲的东西，但她并不羡慕他们，她觉得她这样很好。以前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Air Jordan，什么是Givenchy。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个普通的初中生, 她最喜欢匡威，最普通的牌子，她觉得能穿上一双好的匡威就是奢侈，但她仍很快乐而充实。

    直到上高中之后，她仍是如此单纯。但是她不再像小孩子一样那么容易满足了，因为她的朋友们全都背着五颜六色的JanSport，长发披肩，穿着短校服和窄脚裤，脚上踩着三叶草New Balance，人手一杯贡茶，只有她还背着皱兮兮的土里土气的书包穿着不起眼的帆布鞋。她本不虚荣，只是她不喜欢与她们格格不入，她渴望融入她们的世界。她羡慕她们，于是开始背起她们背的书包，穿她们穿的鞋，留长头发改短校服，和她们一起疯一起闹，每天放学都要去贡茶坐一坐。但是微家里并不富裕，她也不知道怎么辨别什么是假货，什么是真货。她只是觉得能融入她们，很开心，和她们一起玩很快乐。

    微在班里有一个喜欢的男生，他骑车的样子很帅，他成绩很好，他还会弹吉他，他穿着荧光色的篮球鞋，戴着黑色的帽子，他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看谁的眼神都很温柔。微觉得他就像一个神圣的存在，她不敢靠近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他，默默地喜欢他。

    “呐，你看他那双AJ，我在香港看到过，要四千多呢，土豪啊。”“他的帽子好像一顶就要一千多呢！”“还有那辆死飞，五千多，我以前本来想买可是太贵了。”“书城有他那样的吉他，两三千，超好看……”微听见朋友们的议论，不禁有些失落。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很渺小，很卑微。他就是男神。

    她更不敢靠近他了，看见他都要绕路走。但她还是喜欢着他。

    有一次微穿了一双高仿的耐克，一出现在班级门口就被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原来是那些人看出微那双名牌是假的，目光从好奇变成了鄙视。微想：我也被看成和那双鞋一样一文不值的垃圾了吧。微咬咬牙腆着脸进了教室，从她喜欢的人身边经过时，他却轻轻撇了她一眼，那种眼神就像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后像鄙夷垃圾一样轻轻移开了目光。

    微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空气中弥漫着不怀好意的小声的议论。她平时要好的几个朋友也聚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脸上写满嘲笑。当大家对你评头论足的时候，你是否也有同感，觉得自己像一只显微镜下的虫子？

    微抬不起头，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他——是他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是他高高在上，是他看不起那些假货，看不起我啊！微几乎可以想到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买不起正品用不起名牌的人就是乡下来的，又穷又土还非主流。微不服气：不行！不能让他们看不起。不就是名牌么，大不了，我也去买正版的！微下了决心，却不知道她已然渐渐变得虚荣而功利。

    于是微开始向爸妈要钱。初中的时候，微每个星期只会要二十块买买文具、饿的时候吃吃零食。现在渐渐从一个月两百变成一个星期五百。微也穿上了正品的KAPPA背上了最新款的阿迪达斯，一件T恤和牛仔裤就要三四百，拿着iphon6s天天往星巴克跑，聚会吃饭就是巴西烤肉必胜客，送给别人的生日礼物不是四五百的Burberry钱包就是五六百的拍立得，她觉得那样才不显得小气，才有面子。

    她也和他们一样开始瞧不起买假货的人，和他们一起嘲笑那些买不起正品就穿杂牌的人。她和朋友们在星巴克里大声讨论LV包和CK香水、Dior指甲油，向来素颜的她开始化妆，带美瞳，化妆品越用越贵，美瞳用一副丢一副。同学们看她的眼光不再是嘲笑和鄙视，他们渐渐将她视为同类，向她示好，她喜欢的男生眼里也再没有轻蔑，又充满了那样看不清摸不透的淡淡的温柔。微很得意。

    就在她觉得她足够配得上他，并且他好像也喜欢上她时，她鼓起勇气红着脸去告了白。

    “我喜欢你！我们……交往吧？”“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男生似笑非笑，好像在讥笑微的不自量力。淡淡的嘲讽的语气碾碎了微的所有希望。

    难道是自己身上的名牌还不够多吗？

    欲望催生出庞大的武器，物质把一切压垮，虚荣把一切卷向天空。钻石的光芒切割着瞳孔。狭隘的空间中暗流涌动，吞噬着人性，人心和灵魂。微越陷越深，却从未发觉。恐怕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在这样一个班级里，张口闭口耳边眼前,你身边全是这些东西,每个人都拿你的穿着衡量你的人,发现你穿的不是名牌或者正品就议论你嘲笑你。他们的话语,难听、恶毒而致命，让你为了在这个班级里生存下去，不得不去买奢侈品，身染淤泥。

    也许微没有错，微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不被喜欢的男生看不起，为了与朋友们讨论那些充满铜臭味道的话题，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大方阔绰的人。微一点错都没有，她很努力，她在很努力地融入这个班级，融入这个集体，哪怕两年前的她绝对不想变成这样的人，过的是这种生活。可是她现在确确实实变了。

    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迷惑空虚，但当她看到一个喜欢的星巴克杯子时，这种迷惑立刻消散，空虚立刻被填满。她毫不犹豫的掏出粉红色的人民币，没有半点迟疑。掏钱的快感和买到喜欢的东西时的满足感让她感到开心。和她的朋友们一样，她们都是星巴克的“忠实粉丝”，简直恨不得把星巴克的美人鱼标志印在鞋底才好，因为那样会让她们感觉自己“高大上”。微有时候会想，她也许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她也许应该更早一点成为这样的人。

    高二的时候微喜欢的男生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

    那个女生同样高高在上，她烫着蜜糖色的大波浪卷发，耳朵上的宝蓝色耳钉指甲上的嫩粉色漂亮得扎眼。粉咖色美瞳把她的眼睛衬得水汪汪的又大又亮，嘴角弯弯，眼神俏皮。她穿着Givenchy的最新款衣服，身材极好，皮肤很白。她和男生一起骑着死飞回家，让路人都会驻足观望。

    是啊，这样的女神才配得上他。他也只会喜欢这样的女生，和他一样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光鲜亮丽。微想，也许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如此优越，天生丽质，不像她……出生在一个那么普通的家庭，虽然努力粉饰自己但仍遮掩不住与生俱来的乡土气息。她配不上他。

    当然没有人这样想她。那只是她自己给自己贴上的标签。

    微一下又自卑了。微想要无视她们，她和朋友们好像笑的很开心，那不是真正的笑容。她已经不记得什么是发自内心的笑了。她只是强颜欢笑，吃力地掩饰自己的失落与卑微。可他们仍一次次闯进她的眼睛里。

    她心里，有些她所不知道的东西默默发酵着，膨胀，长大，最后成为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第二个星期，同学们发现微骑着天蓝色的死飞上学，她烫了深紫色的尾卷，在阳光下有酒红色的光泽，左耳多了一个几千块钱的黑色耳钉，她把左边头发撩到耳后，安静地学习，不再和她们一起闹，别人来找她玩，也只是用淡淡的拒人千里的笑容回绝，但不会让人感觉讨厌。她上课下课上学放学，都是独来独往，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优雅。

    她终于变成了大家都认可的女神。她的朋友们仗着以前和她关系好，假装不计前嫌地来讨好她，接近她，微走到哪里她们都跟着她，直到微不耐烦挥手让她们离开。她也渐渐引起了她喜欢的男生的注意。

    他一天到晚都盯着她，又是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是眼神不同于往时。微笑了，她几乎可以想到他脑子里在想的都是些什么——她好漂亮啊，深紫色头发好炫，她的鞋子和书包都好贵的，那只耳钉……

    所有人都是这样。在这个“看脸”“看钱”的世界，微唯独只有做到表面上比所有人都光鲜，比所有人都有钱，才能把所有人踩在脚下。而所有人也都心甘情愿地被踩在脚下，他们羡慕她，嫉妒她，喜欢她，他们觉得她那样就是美的。

    微做到了。她成为了最高高在上的，目空一切的那个人，然而却也面目全非。她也总算看透了这些人。“若在我落魄之时离开，请别在我荣耀之时回来。”这些人以前实在伤透了她。有时候，微看着她们此时巴结的嘴脸，看久了都想吐。

    微喜欢的男生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没过几天，不出所料，他向微告白了。大家都以为微会答应，毕竟人家是男神啊，是多少女生求之而不得只能观望的男神啊。况且，微以前还喜欢他呢。

    不过微让大家失望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地留下了一句话，她的笑容完美，无懈可击。然后她转身离去，长发飘起，留下一阵清香。

    “不好意思啊，我不喜欢你。”

    这大概是男神第一次被拒绝，就像被空气扇了一巴掌，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围观的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微感受到了，感受到了这种辗压一切，碾碎别人希望的感觉。就像当初他像鄙夷垃圾一样鄙视她的目光，拒绝她的告白时的神情和言语，也是将她的希望毁灭了啊。

    呸，人渣，自作自受。如果微能看到她自己脸上此刻的笑容，她估计也会不寒而栗。

    就这样在众人的仰视下过了一个学期。微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她心里知道，那绝不会是快乐，也不可能是。

    她很累，她一点也不快乐。

    高三高考高二放假。微骑着死飞去她的初中看望老师。一路上，那些学弟学妹看着她的眼光都充满敬畏和羡慕，她享受这样的眼光，于是更加高高在上地昂起头，骑车的速度更快了，她此时长长的睫毛被阳光照亮，闪闪发光，卷发随微风向后飘扬，身上的香水味弥漫空气。突然，她看见前面有个扎着小马尾的女生，背着猪鼻子的帆布书包，穿着匡威帆布鞋，在学校对面的小摊吃烤肉串，脸上的表情很是幸福；她旁边有一个男生，背着最普通的黑色书包，留着干净的短发，正一脸疼爱地看着女生笨拙可爱的吃相。女生吃着吃着抬起头，对男生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男孩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微好像突然回到两年前，她也是像这样，穿着淘宝五六十的帆布鞋，背着没有牌子的六七十的帆布书包，头发一把抓起来梳成乌黑可爱的马尾，校服宽宽大大显得身子很瘦弱。素面朝天的她眼睛虽然不大但亮晶晶的，让人着迷。那个时候，她也是骑着两百块的自行车上学，而不是四千多的死飞，她也经常在路边小摊吃几个两三块的寿司，肯德基四块钱的甜筒，喝一杯八块钱的珍珠奶茶，而不是一小个七十多的鱼子寿司、六十多的一小杯哈根达斯或者是星巴克的星冰乐。

    那个时候的她，也是像这样，不虚荣、不功利，幸福而满足。

    她看呆了，以至于车冲到了男生女生的面前还没停下来。她一个机灵吓出了冷汗，急忙刹车，却还是轻轻撞到了男生。男生把女生挡在了身后，充满敌意地看着她。

    “……对，对不起。”微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我不是故意的。”

    男生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没关系。”然后拉着女生就要往公交站走。

    “那个……”

    男生回过头：“有什么事吗？”

    女生也回过了头，乌黑的眼睛里都是不解。微很温柔地笑了笑：“没事，你的女朋友很漂亮。”然后俏皮地对女生眨了眨眼睛。

    男生笑了：“谢谢。”但是女生脸上并没有被夸了的高兴神情，相反，她有些紧张迷茫，更多的是惶恐。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微知道她浑身上下的名牌、深紫色的卷发、耳朵上的耳钉、指甲上的酒红色和香水味道也许吓到了她。她和两年前的她一样单纯，她不喜欢这些奇怪的东西。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微忽地感觉很心酸。

    回到房间，微摘下美瞳，发现她原本亮晶晶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像一滩死水，毫无生机；卸下高档的化妆品，整张脸呆滞得像死人一样，泛着青色。她想起以前那个素面朝天也很漂亮的她，失落感突然强烈地笼罩了她，以至于窒息。

    房间外面又传来父母压抑的争吵。微家里并不富裕，可是当微向他们不断地要钱而且越要越多时，他们因为疼她所以有的时候也不会说什么。就算有的时候会职责她几句，微也会找好多好多理由来证明她要买的东西是有意义的。

    两年真的会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微在想，在想她这两年究竟在干些什么。

    衣服，以前妈妈给她买什么就穿什么，照样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而现在，从kappa到以纯，到美特斯邦威，再到EVISU,Givenchy,别人越来越看不懂；钱包，从廉价的地摊货到vans到HELLO KITTY再到Annasui，Burberry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贵；书包,从帆布书包到B.Duck到JanSport再到阿迪达斯，艾丹妮，又是一个比一个“迷你”；鞋子，本来是穿得舒服就行，现在从匡威到New Balance到李宁再到NIKE AJ，价位高的吓人；化妆品和香水，从一开始完全不化妆到现在要用就用CK、宝格丽或雅诗兰黛。

    想想就很可怕。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呢。

    终于到了高三前的暑假。微一个人拖着Samsonite的行李箱，她笑着跟每一个人挥手告别，那些迈开的步伐越走越远，热闹的欢声笑语离她越来越远，渐渐远去的背影没有看到的是微在她们背后的挥手，她不停的挥手，保持着充满距离感的温柔的笑容，直到街边亮起路灯，校门口只剩下她一个人，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好久。

    过了一会，微也转身走了，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决绝，像是要告别某些东西。她突然明白，她讨厌的人对她的最大伤害，就是让她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她知道自己应该离什么样的世界远点,否则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回到家她先摘下了耳钉和美瞳，自己把那头深紫色的卷发剪成齐肩短发，重新染黑。洗了把脸，卸掉化妆品和指甲油，清点衣服包包化妆品，把能卖的都卖掉了，把短校服窄脚裤全部扔掉，用那辆四千多的死飞给家里换了些用具，然后把剩下的所有钱还给了父母。那是一笔好大好大的钱。微不敢相信她自己一个人用掉了这么多钱，这还是卖出去的钱，买的时候价格比这高很多。

    可以说，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在那样一个张口闭口耳边眼前,你身边每个人都拿你的穿着衡量你的价值，物质把一切压垮，虚荣把一切卷向天空的环境下，微迫不得已，过早地染上了世俗的颜色；她太在乎别人眼光，以至于为了他人失掉了本心。这无关本质，只是心态会变质。

    但微的本质仍是两年前那个单纯朴素的小女孩，从未改变。

    回到学校，她再也没在意过别人的眼光了，不戴美瞳的她眼睛逐渐变得清亮，齐肩的短发很清爽。她学会了淡然，这样的她也许更讨人喜欢。不过她能明显感觉到的就是，她以前的好友们都渐渐疏远了她，当她遇到困难，她们从来不会帮助她，而是幸灾乐祸，曾经微高高在上时她们那副巴结的嘴脸全然消失；男神也不再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不再正眼相看。势力的人们又开始嫌弃微了。

    微哪还在意这些。她安静地学习，和那些不虚荣不功利的好学生们走到了一起。他们真心待她，虽然在一起的话题大多都是高考和复习资料，但这样更好。

    微考上了重点大学，她用自己兼职挣得的钱打扮自己，而不是用父母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对不起父母，那些日子她一直是父母吵架冷战的原因。她在大学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也是最后一场，男生对她很好，毕业他们就订婚了。微体会到了真正的平淡的幸福。

    十年后的同学会，微开着宝马，风光回到当年同学之中，她依旧是那么年轻美好。那些原来鄙弃自己的人又来献殷勤，还有那些曾经的“好朋友”们，纷纷来示好。微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

    叙旧当中，她们提到了所谓“男神”。

    “哎，听说他离婚了，而且现在还在为生计奔波呢！好像连吃饱饭都有问题。”“他人呢？没来吗？”“估计是没脸回来吧？”“对吧微，他以前还趾高气扬，以为自己算根葱呢，连老婆都找不到了。”“是啊是啊，以前还拒绝你，现在要是看到你估计悔得肠子都青了吧，气死他哈哈哈……”“谁叫她看不上我们微，是吧？”“就是……”

    阿谀奉承的言语，又有哪些是真心的呢？若是有难需要相助，你们这些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呢。微不屑一笑。她也曾恨过，为什么命运让她进到了这样一个班级，充斥着虚伪和铜臭，让她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不过，他们一定会遭到应有的报应。果真如此。

    “若在我落魄之时离开，请别在我荣耀之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