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翻云覆雨(九)
作者:
闲庭晚雪 更新:2016-01-23 22:52 字数:4387
萧琰头也不回,“有哥哥在此足够,我夫君遭人暗杀,我这就去觐见父皇,请求父皇做主,为东宫主持公道!”环佩“叮当”声中,裙袂拂动,转眼消失在回廊中。
萧珉不由苦笑,难道,在妹妹的眼中,太子殿下的安危还比不上打击乔津亭么?终究是多年的积怨无法化开的厚重!
回过头来,见乔津亭薄唇紧捂,神色凄清,知她内心痛楚,却无词安慰,一场霜风血雨难道就要浇灭了一世名花?
见萧珉眸中隐忧,乔津亭苦涩一笑,“我没事!”是的,她怎能有事?含晚在狱中,乔姮失踪,流云山庄危在旦夕,千斤重担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她怎能有事?刺杀太子是何等的大罪?可以想象明日一早,惩治乔含晚及流云山庄的奏折定如雪片般的飞来!朝中百官向来唯萧家马首是瞻,这次,又岂会放过讨好相国和太子妃的大好机会?
夜,愈发地凉了,丝丝夜风沁入乔津亭的心里,寂寥无助,回首床榻上的双目紧闭容色惨淡的宇文川远,许多来不及顾及的种种情绪如潮水迸发,是心酸?是苦涩?是心痛?是失望?心头百味纠缠,已然分不清!
白蘋给乔津亭端来一杯热茶,担忧地轻呼了一声:“少主!”
乔津亭自然明白白蘋的心事,如今,流云山庄的生死存亡尽系在她一个的身上,自己唯有镇定、清醒、果断,方能安定手下的心!
从鬓发上拔下苍绿簪子,交给白蘋,“将它刮成粉末,给太子服下!”
白蘋吓了一跳,“少主,这簪子是镇庄之宝,你……”
乔津亭一声苦笑:“在乔家人的眼中,它之所以是宝物,那是因为它能试百毒,解百毒,它就是再贵重,难道还比得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吗?”何况这人还是宇文川远?也唯有苍绿簪子可保宇文川远的脏腑不受剧毒的侵害!
白蘋无语,唯有照做。
今夜内苑生变,夜来风雨无情,乔津亭满怀愁绪,在数点寒灯之下,心如室外破碎的树影一样的支离。
果不其然,翌日,朝廷上下一片震惊,接着,要求惩处乔家姐妹和流云山庄的奏折在御前堆积成山,全然不念乔津亭曾经勇挫强敌力保河山的辉煌业绩!
风雨该来,无从回避,流云十三骑已被扣押,乔含晚在狱中,乔姮不知所踪,宇文川远尚未苏醒,唯有乔津亭明白,各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龙体渐趋安然的皇帝端坐在九重宫阙之上,素日里病弱憔悴的龙颜因高坐龙椅,无端多了几分肃穆和威严!
乔津亭抬眼望去,皇帝的面容上不见风雨痕迹,全然不见预计中的龙颜震怒!但越是如此,乔津亭就越发的不安!须知山雨欲来之前,往往是令人窒闷的平静。
“乔津亭,你可知道刺杀太子是什么大罪吗?”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杳杳萦回,却如重锤一样敲打在乔津亭的心上!皇帝就这样轻率地坐实了流云山庄的罪名!
“皇上,乔津亭自然明白刺杀太子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乔含晚并未刺杀太子,乔津亭昨夜已上书皇上,想必皇上已经过目,这案种种曲折,乔津亭已无须多说,只求皇上给予乔津亭一个机会,我自会竭尽全力缉拿元凶!”一夜冥思苦想,乔津亭知道,解铃还在系玲人的身上,为今之计,只有找出幕后操纵的黑手,方能解除流云山庄的困厄。
皇帝抬眸望去,阶下女子如霜繁雪重中的一枝寒梅,大难当前,犹自摇曳着镇定凛然的美!难怪太子会为她倾心不已!“乔津亭,如今证据所指,均是罪在乔家,这奏折如山,若不将你乔家治罪,朕如何安抚群臣?皇家天威何在?”
“皇上,所谓证据,无非是人证物证,太子殿下就是最好的人证,难道皇上不等太子殿下醒来,就要定了乔家的罪么?”这清泠泠的嗓音声声如耳,宛如从岁月的深处传来,直直刺进皇帝的心里!二十年的痛楚,就算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也已让皇帝的心思无从更改!
“乔津亭,你如此聪慧,乔轻舒云似墨定然百般地疼宠于你!”话语轻缓,如小石丢尽深潭,激不起滔天波浪!
但就这么一声,在乔津亭听来,却无异于晴日电闪,数月来皇帝对她的种种怪异态度一一从心头飞闪而过,“皇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哈哈一笑,从御案上丢下一幅圣旨,“朕想干什么?你自己看吧!你若答应了朕,乔家和流云山庄自然无恙的,如若你乔津亭敢说一个不字,你就等着流云山庄的上下一百余口人头落地吧!”
乔津亭双手微颤,这圣旨原来也可以是阎王爷的招魂幡!看来,就算是没有昨夜的惊变,皇帝也会想方设法整治乔家和她乔津亭!圣旨上,数字寥寥,但字字均是杀人利刃,毁人于无形!
不可遏制地,乔津亭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泪水从眼角沁落,乔家数代只因前人的恩义为皇家出生入死,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皇家赫赫威严,也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无情最是帝王家,今日方验证了此言不虚!人生荒谬至此,夫复何言?
皇帝心下慌张,向想起内侍所言乔津亭一剑挥向哈萨奇多的传奇事迹,一阵寒凉从脚跟窜起,穿体而过!原来,自己是胆怯的,眼前的女子让他从骨子里看到自己的脆弱和苍白。“乔津亭,你笑什么?”
笑声嘎然而止,乔津亭眼中寒芒如光电般的锐利,击中皇帝岁月留痕的苍眸:“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这话似曾相识,当年乔轻舒也曾出言威胁,但也仅仅是威胁而已,皇帝镇定了心神,摇了摇头,“你杀不了我!”乔家之人,确是有过人之能,但也有常人一样的软肋,“你父亲如此,你也一样!”
乔津亭挥手之间,手中软剑在握,骤然一抖,剑光霍霍直逼人来,一道亮光,在皇帝焦黄的脸庞之上一晃而过,“为什么?”
皇帝大骇,声音一如抖动不已的剑光:“你竟然带剑面君?你可知这是杀头的死罪?”
乔津亭冷笑:“你已经认定了乔家的死罪,再多一条,又有何妨?横竖都是死,有你这昏君垫底,乔家也不冤枉!”
“若你愿意你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为你陪葬,你就杀了朕,你不是说过,朕的阳寿多则三两载,少则年余,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除了你和流云山庄,朕也就安心了!”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这就是乔津亭的软肋!皇帝自然知道,他太了解乔家了!
乔津亭身躯一晃,玉臂低垂,软剑回腰,贝齿轻咬着下唇,“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这皇家大内,无物不缺,独独缺了一个人的良善本性,她早该知道这一点,这也是南浦于叔叔日夜忧心的地方,而她还是亲手将流云山庄推进了罪恶的漩涡之中!
皇帝“嘿嘿冷笑:“枉你自负聪明,这各中因由,你还不明白?你还是云似墨的女儿么?”
心一颤,脑海中霍然一亮,是的,她是云似墨的女儿,这就是原因?“因为我的母亲?你在借我报复我的母亲?”多么荒谬离奇的理由!人性的丑恶在此彰显无遗!“我不相信!”
皇帝哈哈一笑,凝睇眸中有泪数点,亭亭清绝的女子,面色一沉,“你说得对,你的母亲让朕抱憾二十年,二十年来,朕荒废了江山社稷,虚度了年华,她竟然如此不仁弃朕于不顾,就别埋怨朕对她不义,断送她与乔轻舒心爱女儿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不过,这仅仅是一个诱因,乔津亭,你该不知道朕生平最恨的是什么吧?不妨告诉你,朕最恨的就是女人干政!你身为女子,却身代男职,在你流云山庄也就罢了,但你干预国政,朕又如何容你?”
恐怕人生至此,再无公理正义可言,她乔津亭为保疆土和大魏黎庶,不遗余力,甘冒了奇险,而这竟然也可以成为皇帝陷害乔家的理由!帝王本性,生杀予夺,尽操我手,今日之事就是顺昌逆亡的最好见证!
“朕年幼之时,皇太后临朝听政,大权在握,国人眼中唯有外戚,从不将朕放在眼里,及至朕年长,皇太后犹自迟迟不肯归政与朕,以致有后来的‘景徽之乱’,自朕当政之后,后宫严禁干政,而你,居然愚蠢地置自己于刀刃之上!”皇帝的声音缓慢暗哑,一如其内心的晦暗险恶,穿过层层迷雾刺入乔津亭的耳中,竟是如此的可笑!
这杞人忧天的理由!乔津亭嗤之以鼻:“我并不是你的后宫的女人,也不屑做后宫里可怜的女人,这皇家内苑,在你眼中是锦绣天堂,在我眼中则无异于人间地狱!”
“可是有一个人,他可能会让你生厌的人间地狱变成天堂!”皇帝的眸光突然迷蒙飘忽,是的,只要有爱,地狱有何妨是天堂?云似墨因为有了乔轻舒,纵然是风霜雨雪,她也甘愿与他并肩携手,生死无惧!
乔津亭一震,皇帝口中的“一个人”不就是指宇文川远吗?一句话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若你愿意你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为你陪葬,你就杀了朕,你不是说过,朕的阳寿多则三两载,少则年余,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除了你和流云山庄,朕也就安心了!”皇帝的病情她只是私下里与宇文川远提过,按理,宇文川远定然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及,皇帝又从何得知?看来,自她进宫后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皇帝的监控之下!一想到在白天在黑夜,都有可能有一双闪动着幽光的眼睛在暗中窥视,乔津亭不由得毛骨悚然!
果不其然,皇帝嗤笑一声,目注乔津亭,仿佛乔津亭是他笼中的猎物:“第三个理由,乔津亭,天下男子万千,你不该独独情系太子!你应该还记得,太子曾对你说过,要从端阳门外将你抬进来这句话?”
“皇上,你若存心陷害乔家,任何言语都可以成为理由!你不必再砌词,将我打为祸国殃民的妖姬!”乔津亭怒极痛极,也深觉荒谬之极,莫说她根本无意于将来当宇文川远的皇后,就算是她愿意母仪天下,以她之胸襟、才情、智计,也必将是襄助君王成就一代伟业的贤后,又何来误国之说?刹那间,她又明白了,“景徽之乱”中萧行洛是平定叛乱的中流砥柱,多年来备受皇帝的隆宠,如今萧家气候早成,在内廷外朝声威显赫,势力盘根错节,皇帝必定是害怕将来宇文川远为了自己废了萧琰,触怒萧家,引起动荡,动摇了根基。而这一番揣度之词居然也成为了打击乔家的借口!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王之心其狠其毒尽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小人之心!”
皇帝并不理会乔津亭的唾弃,这些年来,他沉溺情潭欲海,于朝政毫无建树,幽居深宫,也自明了山河已呈破败之相,如今,阳寿将至,他能为祖宗基业所努力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将来宇文川远若能励精图治,他势必会逐步削弱萧家势力,但至少不能是现在,让皇帝自己背负了忘恩负义之名,让江山飘摇于风雨!
大殿死寂,唯有四目相对,凌厉的、得逞的、痛恨的、阴森的、如麻般散乱,绵密地紧紧纠缠,两代人,两世的情仇恩怨,爱中的恨,恨中的爱,没有尽头,何时方能结束?
“放出我妹妹,给我流云十三骑,两个月后我会回来照你圣旨上的去做!”乔津亭一咬牙,话语艰辛地缓缓吐出!是不可驳斥的坚定!只要有时间,她未必就不可以力挽狂澜,全力回天!
虽是遥遥相隔,皇帝犹感乔津亭的目光如薄刃,寸寸割裂着他皇帝的并不自信的威严,他深知若是不能答应了眼前女子凛冽的要求,她或许真的将利刃架上他尊贵的龙颈!“朕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别忘了,流云山庄的一百余口和你的妹妹!”这是他最大的筹码,不是吗?
或许无情和凉薄就是帝王的本性,然而,当年,眼前的男人不是也一样的热血沸腾,为了母亲,沉溺孽海二十年?乔津亭突然感慨皇帝的可悲可恨可怜!而自己竟然要成为他填平亏欠皇家祖宗孽债的牺牲品!一句话冲口而出:“你知道你为什么输与了我父亲吗?你阴暗如沟渠,而我父亲则是朗朗清空,试问聪慧如我母亲,又怎会瞎了慧眼?你,昭明帝,活该孤独痛苦一世!”
有物破空而来,是皇帝御案上的奏折!乔津亭侧身闪过,奏折散落一地,一片狼藉!不必回头,乔津亭自然听到皇帝呼吸急乱,想象到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如果问世上何物最能伤了皇帝的五脏六腑,乔津亭深信一定是她方才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