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火
作者:
花花 更新:2024-12-06 09:41 字数:5058
2018年5月,濮淮市。
今年夏天来得早,立夏没几天,灼人的热浪就踩着晚春的后脚跟,不间断嚣张起来。
傍晚时分,南都商业街上车来人往,热力不减。
又是一个工作日,各大写字楼下午六点准点“开闸泄洪”,释放出汹涌的下班人流,城市的街道成了白领们各奔东西的大型跑道,匆匆而行的脚步为这些社会精英打出生活的快节拍。
穿破喧哗人声与车喇叭声,在大路口交通灯由红转绿的一刹那,一个尖细的嗓门突然颤抖出海豚音——
“着——火——啦——”
呼声制造的分贝高不过鼎沸杂音,但顷刻就令世界安静了许多。
那是南都商业区以西,福华路合兴路交汇的方向,那边有一大片上世纪90年代建的机关住宅小区,小区后面是一座城中山,半山腰的别墅曾住着濮淮市最煊赫的人,他们腰缠万贯地风光了几十年,许多人如今已不知去向,独栋别墅也一如他们的人生——萧条衰败,风采不复往昔。
西边火势汹汹,等人们应声仰起头,天空已开始渐变出殷红色,仿佛烧沸的铁水在肆意沁散。滚滚浓烟争先恐后地从下往上翻卷,不停膨胀,一层接一层吞噬率先爆发的火光,刚刚悬挂上西天的月亮惨然变脸,形状像一张吓得合不拢的嘴。
烟与火苟且纠合,描绘出诡异的金红色花面妆,像舞台上的京戏脸谱变了形,扭曲着,飞快出现又幻灭。火光倒映进群众惊恐的瞳孔里,完美匹配了他们“活见鬼”的僵硬表情。
濮淮市消防支队驻扎在城北,赶往别墅区必须经过这条商业街。交警全面出动,连下了班的也紧急返岗,快速疏散逗留大街的人群,为消防车和警车开辟出无障碍通道。
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的救援车队里,有一辆斐济蓝的吉普大指挥官特别惹眼,车顶闪烁红蓝条警灯,警笛声大作。
110和119同时出动了。
大指挥官里坐着三个人,均来自濮淮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开车的小伙子叫陆元,人送绰号六元,年轻有活力,人也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看不出他跟着坐后排的支队长戈觉厉做了五年刑警了。
戈觉厉旁边,在紧张地偷偷搓手汗那位是实习生柴煜。小姑娘明年才从警校毕业,但已是远近闻名的编程高手,今年在市局实习一年,称戈觉厉师父。
别看柴煜文文弱弱,一进入工作状态就能秒变女汉子。好在她师父能降住她,见她脱缰太野就从背后拽她一把。
戈觉厉放在耳边的手机握得发烫,话筒那边的人说话像在吼:“确定失火别墅是青北巷512号?”
戈觉厉神情冷肃:“是,刚和火警平台确认过。”
“娘希匹的~务必要查明起火原因,里面要有人的话得不惜一切代价往外救,这是命令!”
“知道了葛局。不过,为什么您好像特别紧张这场火灾?”
“嗨,知道别墅主人是谁吗?不行,电话里说不清楚,回来和你细谈!”
“啪”一声,对方粗暴挂线,座机话筒砸出巨响,震得戈觉厉脑仁激荡。
“戈队,葛局是公认的大嗓门,不过今天大过分了吧?您没放免提我们耳头也都要炸了。”
戈觉厉没理好奇的六元,吩咐柴煜,“调福华路青北巷512号别墅的资料出来,念给我听。”
“是师父。”柴煜乖巧点头,白皙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来回划拉。她生怕被戈觉厉瞧见手冒汗,始终手心朝下。
“找到了!”柴煜嚷嚷。
“念。”
“512号别墅的业主叫林明轩,是四季合家地产公司的创始人。”
“四季合家~林明轩~”名字怎么听也觉得耳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戈觉厉示意柴煜继续。
“四季合家在国内建的楼盘不多,业务主要涉及海外,在东南亚许多国家倒卖过地皮。不过20年前,也就是1998年,林明轩失踪了,当时事儿闹得挺大,连电视新闻也播了好几天。”
“哦,难怪。”戈觉厉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林明轩失踪那年他才10岁,记不清很正常。
“那人后来找到了吗?”
“没有。”
“没有?”
戈觉厉咬起嘴唇,陷入了沉思。
他刚满三十岁,长相英俊,俊出清秀的书卷气,不穿警服时很容易被误认作是学校老师,还是教语文的。但天热时穿短袖,从手臂三角肌到八块腹肌,他作为“型男”的条件样样具备,支队长的头衔甩出来人家就得心服口服。
“20年前的失踪案没破,确实挺遗憾的,可葛局提到别墅主人也不至于用那种口气吧?不就是个地产公司老板吗?”戈觉厉的思路堵住了,想一想,决定还是先执行任务再说。
半山别墅区的雅名是雍雅湾,多少年过去,入口处的石狮子也仍旧昂首傲视,枯守着早已过时的格调。
据说已经有开发商买下了这一小块地皮,计划两年后展开拳脚搞建设,拆迁工作筹备好了,估计近期就要动手。谁料一棵摇钱树才撒下种子,就出了大事。
二十几栋独栋小楼,着火的在最后面,翻过院墙直接就能站进一片紫竹林。院门口竖的木牌字迹斑驳,勉强辩得出是“512号”。
幸亏小区布局属于低密度,楼与楼之间间隔大,火势虽旺也还没波及到别家,三辆消防车的高压水枪对准火场猛喷,十几分钟火魔就被控制,又过了不久,飞舞空中的就只剩明明灭灭的火星儿了。
火灾警报一拉响,天然气公司就中断供气,有效防止了更加恶劣的次生灾害发生。可惜小楼地上三层还是全部陷进了火海,大火是熄灭了,房屋设计师的杰作却仅剩了空洞的框架。
大指挥官在距离院门口十几米远的一棵大槐树下停稳。春末夏初槐花飘香,然而这时哪怕对着花丛猛吸鼻子,灌进来的也全是刺激难闻的焦糊味。
隔老远也能听见消防员们在扯着嗓子吆喝——隐火不灭,就还有重燃的危险,万一被夏风吹又生,还吹到了别家摆放的易燃物上,前面就全白忙活了。
到地点了赶紧下车,戈觉厉的手刚搭上车门把,后车门就叫人堵住了,粗粝的大盘脸像给烟灰糊了层厚厚的面膜,黑汗如雨的,着急说话却喘不过气来,那样一张脸忽然间闯入视线,怪吓人的。
来人脏兮兮的手在车玻璃上按出几个泥灰印子,戈觉厉急忙摇下了车窗。
消防中队的向队长,戈觉厉和他挺熟,平时是个稳沉踏实的人,火烧眉毛也不至于失去方寸,现在却好像他脚底下也烧着一把火。
戈觉厉觉得向队长那不像紧张,更像是吓丢了魂儿。
先问最关心的事:“老向,楼里有人吗?”
向队长手压在两肋上,终于能吐字成句了,“有,有人啊!真的有一个人!”
这什么话?
戈觉厉:“救出来了吗?”
“没,没法救啊,看样子死了好多年了。”
“啊?!”……
柴煜一直在旁边听,抓着瓶矿泉水想递给向队长,又不敢打断他和戈觉厉的对话,但听到向队长的汇报就是一声尖叫。
“火场发现了尸体。”戈觉厉扭头对柴煜解释,用眼神责备她的大惊小怪。
“具体地点在哪儿?”戈觉厉问。
向队长:“不在上面三层,在地下室。要不是烧了这把火,估计哪怕拆了楼那具死尸也不一定能被人找到,说不准就永远埋地基里去了。”
“嗯?”向队长实话实说的感叹,在戈觉厉心头敲击出不一样的回音,这场火,起得不太对劲。
老向往后退,三个人下车,看见刑警的现场勘查车靠在石子路边,支队里痕检、技侦、法检的同事都到齐了,明黄色警戒线内,相机的白光灯闪个不停,步话机串起杂声的海洋。
紧随勘查车之后,停着一辆酒红色别克昂科威,那是法医杨昔菲的车,杨昔菲是戈觉厉的女朋友,两个人恋爱三年到要谈婚论嫁了,见面最多的地点还是凶案现场。
“呀,杨博士他们先到了,看来咱们还是来迟了一点。”
六元直挠头,戈觉厉拍拍他,“知道迟了动作还这么慢?”
火灾现场四处狼藉,三人穿好隔离服和鞋套,踩着勘验板小心往地下室走。
也难怪向队长紧张成那样,他的描述准确无误,尸体的确藏在地下室的一张铁皮柜里,那间地下室本身的结构就有很大问题。
失火别墅的地下室属于混凝土结构,深度6米,面积有一百多平方,是直通式,一条引道由台阶通往主室,主室左边带一间充当酒窖的副室,里面塞满两米多高的酒架。架子上空空如也,灰尘堆积如山。
室内顶板完全埋在地面下,延申到主楼外的部分开出采光井,通往花园。不过曾经沐浴阳光的玻璃顶像已蒙尘千年,边缘和插销锈死,早就不能履行采光通风和透气的职责了。
要不是前后两个门都大敞开,往里站一会儿人就得缺氧犯晕。
乍看上去,地下室没有可疑之处,这栋别墅久无人居住,楼上楼下不管哪儿都是空置的。
不过,在主室右侧,一堆杂物被清开,露出了地下室的第三扇门——一扇刷了白石灰的木门。
木门是推拉式,上方有滑轨,高度仅到人的腰部,进出得靠钻,这时被推去了一边。门那边应该是储藏间,面积不小,容纳了三个人在里面忙碌,一个是痕检员卢林,另两个是杨昔菲和她的助手赵真。
戈觉厉示意六元和柴煜等在外面,自己借着移动照明灯光也钻了进去。
大火过后,地下室里闷热难当,空气不流通的储藏间就更不用说了,还一下子塞进那么多人。
戈觉厉清清嗓子,专注地围着一张铁皮矮柜做采集的几人闻声回头,杨昔菲柔声说:“你来了。”
戈觉厉望她一眼,汗水快将她脸上的口罩浸成透明的了,就想从衣袋里掏纸巾,可还没来得及掏,眼睛又定在铁皮柜上,不由自主蹲下身去。
1.5米长的矮柜里,横陈一具人体骨骼,看上去非常完整,但色泽偏黄,呈现出类似风干的迹象,说明存放时间相当之久。
骨骼还在原处未搬动,卢林拍完照,就用手电筒对着,将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签一点点伸进去,在柜壁上擦拭,然后小心将棉签放入赵真递过来的证物袋。
“这什么情况?”戈觉厉问杨昔菲,声音轻得像耳语,但在这密闭空间里还是有些折磨人的神经。
“小卢采集样本前,我大致检查了一下。这具陈尸的耻骨夹角约75°,初步断定是一名男性,身高在1米68至1米75之间,年龄45到50岁。有三根肋骨发现了骨痂,说明此人生前曾多次受伤,伤势肯定不轻。其他信息得将死者运回法医室做进一步检验。”
“有可能尽快确定死者身份吗?”
“这个嘛,”杨昔菲甩甩头,防止汗水模糊眼睛,“尸体存放的时间太久,如果从骨髓里提取不出有效DNA了,就得另辟蹊径,比如采用颅骨面貌复原技术,专门对头颅进行三维重建,说不定就能获得死者生前的面部图像。”
戈觉厉点点头,看着杨昔菲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后从储藏室钻回来,问一直紧跟他们不离开的向队长:“老向,这扇小门看样子很隐蔽,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向队长惶惶不安,不管表情还是举止都有些失常,听戈觉厉一问,五官更往一块挤,像揣着极大的难言之隐,磨叽半天才说:“戈队,说实话,老子干了二十年消防,这是头一回撞了邪!”
“嗯?怎么讲?”戈觉厉脸色一沉。
六元和柴煜也凑过来,想听听向队长在瞎掰扯啥。
向队长眼里全是苦涩不安,“这火起得特别快,我们赶到的时候,房子都烧得差不多了,消防员冲不进去救人,里面要真困着人,怕也早成焦尸了。不过等明火灭完,我亲自进去查看情况,居然听见房子里有人唱歌,像是个女的。别墅不大,又烧得龙骨都露了,照理说确定歌声来源很容易,但我就是找不着人。那声音飘飘忽忽的,一下上一下下,折腾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最后,歌声把我引到了地下室。火苗往上窜,地下室给防火门封着情况算好,可还是见不着真藏有大活人呀!我到处翻,翻开杂物就见着那扇门了。然后叫人来……就……”
越说越心有余悸,向队长喉头发哽,卡在了陈述的末尾。得亏他脸上糊着灰泥,不然难说脸色得比死人更难看。
“那其他人呢?大家都听见女人唱歌了?”
六元嘴快地问,柴煜一脸懵逼地点头附和。
向队长快哭出来了:“最邪门的就是这个呀,现场除了我,没人听见女人唱歌呢!”
柴煜似模似样摸着下巴问:“你还记得,唱的什么歌吗?”
向队长:“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柴煜顿时笑出野性:“向叔,您哪儿人呀?”
向队长稀里糊涂地回答:“湖南长沙的呀?”
六元也笑了起来:“向叔,您听到的可是您从小唱到大的湖南儿歌呢!”
“啊?这个……”叫两个年轻人一打岔,向队长自己也开始怀疑,其实歌声是来自他儿时的回忆了。
“别墅闹鬼?”戈觉厉却暗自念叨,转入了深深的沉思。
*三天后*
市局局长办公室。
一只布满青筋的粗糙大手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先在键盘上输入一长串加密密码,然后拨号。
省公安厅副厅长办公室。
案头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是来自公安系统高层的加密内线。
长满老人斑的苍老骨手猛然一颤,飞快地将电话接起:“喂?”
“赵厅长,验尸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确定是他?”
“确定是他。”
“嗯~”
电话两边同时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省厅这边沉沉感叹:“二十年了,终于找到他了,我们对他死去的女儿,也总算有个交代了。只是这结局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令人唏嘘啊。老葛,整理资料上报吧,我们立即给国际刑警东南亚分部发通告,看能不能重启当年的调查。”
“是,我马上去办。”市局方干脆地回应。
正要放下听筒,省厅却又说:“石野从挪威回来了,准备三天后办出狱手续。他这三年的表现可圈可点,已经是一把磨亮的好枪了。”
“那孩子,他……学成了?”这边这人喉头哽咽,努力稳定情绪才能继续说下去。
“呵呵~何止学成,还成了特训营的楷模。如果不是做特工,照片能挂上人家特训营最显眼的地方呢。这样,这次行动把他带上,让他正式开始工作吧。”
“您的意思是,安排卧底加入?”
“没错。所以和东南方的会议级别调到A级,绝对机密,就只有我们三人参加。地点嘛,西郊男子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