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夜话
作者:
颜真卿 更新:2024-12-12 21:27 字数:6098
北边打仗了,文工团大部分工作也都暂停,为了将更多的钱和路留给南方北上的部队,他们所驻扎的小村庄倒也成了必经之路,不为别的,就为了在上战场之前能再看部戏而来,为和结局那一般的解放而来的,隔三差五的这里也就热闹起来,再一经过源源不断的部队北上的一路传唱,《火红的兵》到还真火了起来,演员听到甚至有些部队慕名而来,那可激动,就连举个火把的朱志逢人就称是演员,张宏作为真重要演员反而成熟很多,享受着称赞又欣欣然摆手低调,老学究才是真讲究呢,其中最为得意的自然就是路和平副科长了,毕竟作者,导演都是他,连旅长见着他都得寒暄几句:“好好的演,让咱们文工团的歌声响彻大江南北。”旅长不住高兴,前阵子上头开会打电报也提了文化影响,其中就有这部,在开大会的时候被作为模范谁不高兴。《火红的兵》到还真让上上下下“火红“起来。路和平有事没事就在外面转,若有意思了,开口聊两句创作想法,若对方正忙,也草草笑两声转移下一个“探讨”对象,总之现在不用排新节目,忙着照顾后勤怎么着也忙不到路副科长,他负责来来往往的介绍剧本就够了,难得文学人的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收到了被上面打回几次的政治文章也不恼,连夜作了篇《火红的兵》创作有感交了上去,连他一贯的修改推敲都没有,这次“火红”给了十足的自信。
从南边来的队伍一批接一批,紧凑到刚走完上一连,隔天又到下一旅,文工团作为中转休息站,也是十足十的体贴,昨日到的是收编粤军,领头部长也是原华北部队调过去的,人称“机关嘴”江北,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个子不高,略胖些,尤其是在肚腰上的肉衬出圆滑样来,带着对小圆眼镜,应该是个远视镜,到显得眼睛更大,总喜欢笑眯眯的看着人,聊着天的时候总喜欢手抚拍着肚子,看着到很喜欢自己这几两肉,他跟路和平站一起的时候感觉到相像,避免不了的算计,这是郝君子看出来的。
这些天郝君子出门也少了,一出去就能听到全是对《火红的兵》的讨论和夸赞,听得心里总不舒服,明明这本子只是一昧按照以前画本写的,不过多排了些思想精神进去,以前的演讲前都会演上这么大差不差的一段来烘托气氛,无非就是农民被压迫最后发现跟着新四军、八路军才是正路,或者是家里妇女意识独立,跟着时代思想知道解放才是真正目标,忍痛送孩子去当兵种种。郝君子好一阵看完团里曾经演过的剧本心里说不上来的情绪,差不多的内容,甚至看到开头就能想到结尾的故事,也能火成这样,自己作品却被压下,真正的思想无人提及,郝君子是不甘的,但又能怎样,回来被压了许久也平了戾气。路和平作品那么多,前面不温不火,这部万人追捧,即使他才艺不精,哪怕这次运气使然,那他也做到了。结局总是让人羡慕,郝君子深知无奈,只能不愿再听,或许自己还是差了点运气吧,那他如今能做到的只有独自徘徊。他如今想留下,心中初心沉沦却未变,他想为那些身单力薄却意志不可撼动的战士们做些什么,为受人灾天灾而颗粒无收饥腹单影的农民做些什么,为满腔热血却被所谓政治压垮逼疯的学生们做些什么,他想做的太多了,他还想要家人团聚,久久无法放下独自在东洋不知安危的刘萍,但他做不了,不能写不能说不能做,为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在这里该发表的文章好像只有一个模子,但他自然也不愿照着别人心里想法的做,到了那一步才是真的完了,郝君子总归不想这样,这不是革命。于是自己打申请到后方医院帮忙去了,那起码安静、有事做。条子是路和平批下来的,心里藏不住的得意不错:洋学生终于被归化了,揣着一肚子洋货洋思想又有什么用,在这只有共产主义才是唯一出路。
江北是个爱喝酒的,人称“机关嘴“到也离不开他的嘴和胃,乍一看他还真不像个部长样,像城里心里算盘打的啪啪响的生意人,也不错,他就是生意人出来的,以前在沈阳做珠宝生意,这类价格起伏不定的行当靠的就是商人的口才,江北也就是靠着自己的能耐混到如今位置,但至于怎么后来当兵,如何调到粤部就不由而知了。
苏北夜晚的农村显得更沉寂,泥土像晚落夕阳般的橙红,月光落下却只剩黝黑、坚硬,昼夜温差很大,又到落叶季节,看不见风,却能在夜色中听到落叶卷携着的声响,能看见叶边卷黄干躯,能抵得上巴掌的叶子从村头吹卷到田野,从上海吹落到苏北这片贫瘠却热烈的土地上。这里的大叶子杨树格外的多,郝君子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磅礴的树,远远望着,苏北这片的天带着黄海的沉闷,但大叶子杨依旧高耸的站着,走进,仰头望去树的顶端,哗哗的窸窣声由天至地的笼罩下来。在这里,只有满地的、干涸贫瘠的黄土地,有无法忽视的、庞大笔直的杨树,这是苏北,郝君子不会忘记这里是苏北,是无法忘怀饱含他数次在异国他乡时夜里的梦到的场景,即使天地肃杀,忘怀初心,也久久不能忘记午夜梦回时见到这片土地的场景。
几两小酒,几碟下酒菜,就凑活了两个心眼子相互寒暄,夜晚只有成片的杨树叶飘落翻滚的声音,偶尔传来夜莺的几声啼叫,睡觉的倒是被吵的睡不安稳,江北和路和平点着盏小油灯,飘飘乎的火花映不清楚脸庞,双方的眸子藏在昏黄烛下,倒是看不明白。“路副科长啊,马上就该叫路科长了,这次火了,那你路和平名声以后可是真的响当当的了。”江北抬手抿了口酒,咂咂嘴又是笑着朝路和平摆手做揖。路和平听到他的消息,心里止不住的惊喜,但到也情理之中,连上头都点名举例了他的作品,升科长是迟早的事,就是没想过这么早,以江北在队里的人际关系,到哪里都顺滑的什么消息都能钩到。“害,也是多谢谢你们的宣传,这是对文学最好的尊重,我不过是写出来罢了。”路和平笑得前倾后仰,不住摆手,这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来,火烛被轻风扇的乱晃,更看不起掩在背后的神情。江北怎么会看不懂路和平这样的人,这些小事,笑着迎合过去就算了。“听说你们的好学生到后方医院去了啊……”江北聊完路和平的作品感想垂着眸子一口饮尽,他其实心里一直想看看郝君子是怎样的,但这人倒跟躲着他一样,到哪哪找不着人,“这里有你路科长就够了,实在不行把好学生放我们团里,我们一路上来见着不少文工团,那些被收编进来一个个糙汉子,大字不识别说懂文学了,到这来个个都羡慕你们有唱戏说书讲文学的,反正那学生在你们这没什么用,不如跟我们北上,一路讲讲东西也是好的。”江北酒喝完了,一个接一个的夹着花生米、腌制过的豇豆条吃着,声音嘎嘣嘎嘣的,倒是跟路和平的沉默对应上了。都喝了酒,这点对江北不过毛毛雨,但路和平至少算个文化人,哪有什么酒量,幸好喝的不多,但也开始逐渐带着点大舌头,带着平常不易露出的轻笑开口:“郝君子啊,可惜来错了地方,他该去的是北京,跟那些政治角色吵架争论去,不应该来这。”自从郝君子有意避着他后,愈发自得,也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平日里隐藏着的情绪全都流露出来,真切的不得不信。“江部长,这人不是不愿给你,我们文工团也不缺这一个会认字的,但是他去了,你们队里的思想可就不干净了,尤其对那些不懂什么真相的人,极其容易听信,到时候别说一个队,一个旅也能因为他的思想解散。”江北的神情被烛火飘忽的看不清,一时也没表露出什么看法,路和平以为他沉默是听进去了:“他在这里待着是出不去的,自己知道跑后面医院去了,倒也不错,总之出份力,不管是革命还是创作,这里都是不需要他了,但也没办法,洋学生嘛,领导送下来就要留下……我也是没办法,他写的确实有点东西,但这样是发不出去的,这样也算是保护他了……“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对郝君子从头到尾都点评了一遍,酒早就喝完了,但这抱怨是停不下来了,江北倒是没说话,听着他说着也不打断,适时的笑两声应和着,但全程是没摆明自己态度的,路和平是和他彻底打开心门了,一个劲倒豆子。夜深了,依旧是只有落叶卷携的声音和明火飘忽的小窗,不时传来开怀的笑声,影子映在纸窗上,忽明忽暗。
郝君子在如此的夜里也睡不着,这里还没打仗,伤员不多,都是一路北上部队里带着伤赶路的,所以也不是很忙。照顾伤员是个不易的工作,虽然都不严重,但是工作量也不少,清洗纱布,收拾床铺房间,带着伤员透气,没事的时候给他们朗诵,读写话本也有些乐趣。郝君子在这里·也不无聊,反而更自在一点。郝君子拿着本诗集刚准备出去找自己结伴出去的伤员,还没走近就听见朗读声,读的是李大钊先生在1918年的演讲《庶民的胜利》,郝君子对这篇文章可不算陌生,虽然海外的消息没那么便捷即使,但总归也流通到那了,郝君子看到这篇文章后,才真正的了解到了社会主义,在回苏北后,也真正的看懂了这篇文章。带着好奇凑近一瞧,居然是刘端瑞,伤员们围着她席地而坐,她站着,身旁就有一棵笔直的杨树,叶子虽已落得差不多,但顶端齐天的地方依旧有一簇随着风哗哗作响,像是她演讲的附和,刘端瑞单手卷着一本书,内容应该是抄录过来的,垂眸带着那般坚毅的号子声一样朗诵演讲着,讲到共情义愤之处抬起头看着战士们更加坚定,郝君子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听着、看着她,一段结束,人虽少,但掌声确实不容置疑的,也有人听完起身向她称赞,表达着自己的想法,郝君子站了会就默默回去了,并没有上前。
一样的夜晚,苏北好似没有秋天,郝君子刚来的时候刚过酷暑,但天气也只是早晚回凉,中午依旧热的只着汗衫,但突然天气就变得寒冷起来,除了天变得更高更湛蓝,其他一丝秋天气息也没有,则是直接入了冬,也不知树叶是何时落下,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从烈日阳光照下碧绿娇嫩变成了卷携着描摹出风的形象的落叶。郝君子收拾完白天留下的洗浣衣物,病人们也早早休息下,毕竟早一日好,就能早一日跟上队伍。确认好伤员都安稳躺下,又挨个问了他们现在都感受情况才放下心来出去,这边是舍不得用煤油的,给医院的资金不算多少,但有钱就用到了药物上了,尤嫌不多,哪能用到照明上。往冬天去了,落叶越积越厚,天黑的也越早了。郝君子来了后方医院后,听不到他们排练的热闹声,心里倒也安稳了。伤员随着部队的经过也越来越多,留在这过冬的也不少,郝君子现在跟战士们打交道倒也开心,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很赤诚,少了些别的碰撞矛盾,他还觉得这样待着就挺好,回去总闷着不痛快。坐在土台阶上安稳心静。医院是远离村庄的,目的为防止前方根据地出现状况的时候,伤员行动不便能流出更多时间撤离。深秋的夜晚连天都高了些,无边连绵的黑空,偶尔出现几颗星星,还没盯住愣神就消失不见。再往南就是部队驻扎的村庄了,郝君子就是那里来的,这鲜少有山,土地平坦,少了那些蜿蜒曲折,显得这片土地更加直率赤诚,不费力就能看见村庄的星火,甚至比天上的更像星星,一点一点的明暗交汇,但他们可不会消散,只要在,星星之火就不可灭,而医院这却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和因为伤痛的不住喘气声。
“看这么入神是不是想回去。”刘端瑞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已经坐在了一旁,郝君子回过神来,回头看着她,刘端瑞依旧看着远处,不知是在看村庄还是看星星。夜晚寂静只能隐约听到远处的热闹,其余的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声。郝君子其实想问她怎么也来医院帮忙了,其实她待在文工团里能参加到更多,但久久开口却变成了轻叹:“没必要,我在这反而更有价值。”刘端瑞轻笑一声,声音短促却带着一丝温柔:“上海的你不像这样,或许你该回去,回东洋,回上海都行……”还没说完就被郝君子打断:“你也觉得我没有毅力待下去,对吗?”他的声音轻轻的,并没有因为刘端瑞的劝退感到生气,反而这句话更像是问他自己的。“不。”刘端瑞终于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两双眸子对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回避,夜里除了那星火,可能最亮的就是他们的眼睛了,眸子中含着星光的倒影。“郝君子,并非你不合适,也不是因为看不起留洋回来的,反而你最该待在这里,我们缺少政治引领,你正好是这类学者,而且我们更该感谢你们能够回来,在外没有忘记正需要新鲜理论救国的民族,只是君子,你不够勇敢。”郝君子看着她愣了神,刘端瑞的声音不大,但坚定温暖,见郝君子没有动静,就这么互相看着,只剩窸窣的落叶声。“郝君子,你要再勇敢点,想当初在上海初见那样,什么都不懂但是你敢做,哪怕差点被日本兵拦下没关系,那时候有我在你也安全了。我记得浩老师说过你胆子最大,在东洋查缴激进文章最严的时候,只有你敢写评论,还敢印出来,居然还是双语。”说到这刘端瑞不由得朝他轻笑一声,郝君子也不由得回忆起那段日子。“带你往北走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感慨,估计是没想的真实农村是如此恶劣吧,当然信息早就封锁出不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甚至逃到了后方做这些人人都能做的工作。君子,你应该拿起笔,再勇敢点写文章,将你的思想全盘托出。”依旧是沉默,但郝君子的眼睛更亮了些,那是闪着的泪花,其实他哽咽了,百般委屈却因为这短短几句话忍不住,毕竟那么久他都妥协了。他多想告诉刘端瑞,他有多难受看到路和平那种剧本被万人追捧,自己稿件被他压下有多无奈,别人听风是风揣测他身份有多百口莫辩,但他不行,他不该对组织抱有不满。刘端瑞是不知道他在想这些的,以为他真的要放弃了,有些着急的看着他,不似刚才的平静:“郝君子,我知道路和平对你有意见,其实他是不愿来个写文章的抢了他的风头,我也知道你不满他对你的做法,但是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了文工团,你文稿发不出去没关系,你可以不通过路和平的,直接寄到中央地下审稿,只要通过路和平是拦不下的。君子,你还不是党员,我们章程对你是无效的,只要不犯部队纪律,你做什么都可以一步到位,没有层层关卡。放心,他们面对一个外来人是会有意见的,但是你们的思想一定是一致的,不妨以后多问问,多交流,说不定呢。放心大胆的做,勇敢点郝君子,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思想引领。我也知道你把团里的剧本都看过了,虽然不够好,但是这已经是我们最努力的成果了,你也向张宏问过团的人员和配置,我不信你不想为文工团做些什么。所以我们很需要你,郝君子,你是可以做到这些的。”刘端瑞诚恳一再诚恳,郝君子只有愈发感动,心里不由得一颤,转头趁着夜色草草将泪光抹去,如今不再委屈,因为他做的,都有人看见了。刘端瑞看着他,只是此刻带上了不安。风渐渐小了,落叶也被卷堆积在边沿,包括他们坐的台阶上,轻轻一动就有触到落叶的沙沙声,远处村庄的火光也随着夜深点点消失,只剩村口用来标记的灯笼,远远看着也不清楚,显得天更黑了,星星也随着点点出现,有的是一颗,有的是一簇,只是将黑夜中二人面庞映的更亮。“我会留下的,谢谢你,其实本来就没想过要走,想着哪怕就在这照顾病人也是好的。”郝君子轻叹口气仰着头看着星空,其实在东洋很少有机会好好看看这样宁静的夜晚是如何的,声音低低的但不乏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也要等这批病人好全了,不然我也不放心。”转过头轻轻看着她笑了,或许是释怀,也或许是约定。刘端瑞也笑着回应:“部队里来的人都很有意思,我们都喜欢和他们聊天,这次来的部长江北就很厉害,你可以多找他们说不定灵感就来了。”说着撩了被风吹乱的头发,郝君子想说的太多了,但也忍住,他更想做出来,写出来给他们看,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只有风拂过轻柔的呼声。
夜寂人眠,郝君子回去躺下后心里早早做好接下来的安排,是的,他会更勇敢的,耳边只有旁人安静的呼吸声于外面夜莺的啼叫声交织在一起,缓缓心静下来也进入了广阔原野这片梦乡。可是悲喜总是交错,就像苏北这片平芜与耸立的大叶子杨一样,平稳惯了,总会出现更高的视野,突出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