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瞻言见貌,即字知时——周卫彬
作者:admin      更新:2024-02-19 11:25      字数:3710
    从已有的作品来看,散文写作在刘香河文学创作中所占的比重已经超过了小说,某种程度而言,以写实的方式表现故里风物,成为刘香河向里下河传统致敬的重要方式。里下河的风物也给刘香河的散文写作提供了不竭的源泉,他笔下的风物不是商品时代的“物”,而是水乡的世界观和生命观的聚合之物,是弥布生命喜悦之物,是有情之物,故其风物写作一如《文心雕龙》所言“穷物之情,尽物之态,写物之美”。

    这部散文集中有三篇都在写“水”,《湖荡》《水食》和《水路》,或可将三篇视为一篇,即水的空间与时间。水不仅是流动的,也是复数的、增殖的。在这样的时空交错中,水的历史、浮游的生物、渔猎的方式、水生之食等等,成为水乡记忆最浓重的投影。一切历历在目,我们仿佛可以触摸河水的清凉,嗅到炊烟与食物的味道,烟火气从笔底徐徐升起,我们感到并不是作家在引导我们寻找乡愁,而是在这样大河汤汤的水路上,乡愁找到了我们。首先是那隐藏于鲜美水食之中的清苦,譬如咀嚼苋菜馉固然能滋生美好,然而细细想来,那依然是日常匮乏的缩影,这似水流年中的美意,唯有过来之人方能理解。还有那涌动着诗意的碧影长流的水路,其实在相当长的时段里,依然处于行路难的状态。“西北风刮出刀子来,鹅毛大雪飞出针尖尖,此时渡河,拽拉渡绳的手,被冰冷的河水咬得生疼,那滋味,不好受。这是在我孩提时就有过的深刻体验。”我想起薇拉·凯瑟笔下那些拓荒者的故土之感,即便清苦但“我要生活在这里,死在这里”,引诱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是记忆中的田野、河流、滋味、游戏?都不是。在刘香河笔下,思念的是清苦但充满温情的乡土生活,是能够被善意包围的一切,是那些离我们早已远去的亲人,是一种稳定的文化传统。

    “那条乡路,在夏季便是蜿蜒在绿茵茵的秧田里。蛙鼓阵阵,田野小径上,穿黑色布衣的外婆,拄着拐杖,挎着竹篮,蹒跚而行,神态很是安祥。”在这样的描述中,天、地、人,仿佛是一个永恒而安稳的整体。作家在内心追寻的便是这种完整而统一的秩序,张新颖在论及沈从文时说,“生活的完整性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建立起来的,保持和维护生活的完整性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意识和行为”,这种完整的秩序也是作家最深刻的生存体验,里下河的生存空间、文化传统、生活状态是作家写作的具体语境,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的创作观念。考察刘香河的写作经历,从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到散文集《楚水风物》《那时月夜如昼》《生命的年轮》,几乎都是围绕故乡展开,构建起自己的香河写作地理。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当刘香河以文字还乡的时候,他就是故乡的一份子,具有最切身体己的情感,尽管所述物事琐屑细小,但那种清苦并不是压倒性的,这不是因为回忆的因素而生成了心理安慰,因为他并未拔高那样一种生活,而是如实写出了现代性格局之下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历史。

    刘香河无意于采用一种对故乡进行启蒙的写作,而是在一种事无巨细的铺叙中,寻找那个能够让心灵安放的故园,在寻觅的过程中,无论是乡里乡亲还是一草一木、一饮一啄都具有了现实之外的诗意。这些让我想起他一再引用的沈从文,这种写作视角和鲁迅笔下那种与故乡无法交流的隔膜截然不同,大体而言,刘香河采用的是肯定式的写作,藉由风物,不仅肯定了里下河人的生存方式,也肯定其内在的精神世界。这种写作立场,有效避免了虚无主义,是写实主义敦实有力的回归。尽管故乡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我们需要这样的共同体,能够与所有人分享的社会文化空间。

    在这部散文集中,刘香河所写大抵是最普通的人与事,具有某种植物性和恒常感。里下河的湖荡、水鸟、馄饨、炒米、菱角等等,一一在作家笔下归拢,重新回到日常,如果除却其博物特质,刘香河就是要把乡村的生命体验再次提请出来,成为鲜活的存在。里下河的风物写作,既是作家自身的内在要求,一个写作上情感的原点,里下河的一切与作家内心的时空维度是一致的,因此笔下的人与物随之一起生长。同时,也让读者从这些事无巨细的描摹中,体验到里下河乡村的内在逻辑,那些与河水一起流淌的事物的幽微之处。这与瞬息万变的城市当下,构成了鲜明的比照。也许,刘香河在写作的时候,内心是五味杂陈的,唯有那个经历者知道乡村变迁的内涵,但这并不是抗拒,而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咀嚼出万事万物的生长、演变、结局。当然,这里面也有另外一层用意,即让那些日益被遮蔽的东西,重放光彩。我想到帕慕克曾经言及华兹华斯的目标: “从习俗的昏沉里唤醒心灵的注意力,将心灵指向我们面前世界的可爱与神奇,赋予日常事物新奇的魅力,激发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情感。”

    如何唤醒心灵?刘香河选择了故乡的食物,不得不说,人一生的记忆往往是与食物联结在一起的,无论身在何处,食物与人有着基于地缘的亲密性,隐藏着水乡人的生活习惯和情感态度。水乡的居住条件与城市当然有很大的差异,而能够参与到现代生活的最佳方式,是那些难以忘怀的饮食。卡西尔曾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那么,食物不仅是生存所需,也是辨别人群的符号,一种朴素的民间符号形象。无论何种历史情境,食物藉由人的生存特性,成为里下河人生命本质的象征物。刘香河几乎是以拉家常的方式,滔滔不绝言及平旺湖的八种水产,馄饨的由来、母亲做的豆皮等等,无论处境如何,乡民们在轰炒米、吃醉蟹、翻菱、做糯米藕中,获得了归宿与满足感。《食事》《味道》《水食》《菜地》诸篇,都在反复说明一个道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们总能在这些饮食中获得一种信心,当我们随着翻菱女子的素手去寻找那甘甜的菱角,关于土地、乡情、味觉的记忆立刻充溢心间,那种温润之感,是个体在生存之外获得了自身的位置,食物也因此永远留在了刘香河的情感世界中。

    饮食也成为里下河人话语生产的重要方式,比如在写到慈姑、荸荠时,刘香河念念不忘那个“崴”字,“收获荸荠、慈姑,翻挖较常见。然,终不及崴,颇多意趣。刚枯水的荸荠田,抑或是慈姑田,除了零散的枯叶,似无长物。或有一群男女,光着脚丫子,踩进田里,脚下稍稍晃动,崴上几崴,便有荸荠、慈姑之类,从脚丫间钻出,蹭得脚丫子痒痒的,伸手去拿,极易。那感觉,给劳作凭添几多享受。”尽管离乡多年,一个“崴”字,勾画出乡民们的生存状态,也迅速获得了身份认同感。这些里下河民间最富创造力的语言,不仅是一个地域物质生产的体现,也构成了一种文化形象。因此,我们读刘香河的这些散文,既在与自身的记忆互相印证,又穿透了记忆,进而“辨认生活的内外形式,辨认自我与他人之间的政治的、伦理的关系,甚至辨认超验的存在”(帕慕克)。

    刘香河在写作这些故乡风物的时候,笔下充满了暖意,那是一种既丰盈又执着的所在。而当我们阅读这些岁月的沉淀物,会在字里行间感到其日常性中流淌的天真之气,因为那不是想象中的湖荡、味道与风俗,而是一种对日常生活深沉的爱与理解,它就像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言及的“宇宙性记忆”,“无需社会性记忆的准确就能保持心理的忠实,这正是属于我们世界的记忆本身”。在刘香河的散文中,一切都是俯拾皆是、触手可及的日常,它们是飞鸟与鱼,是舌尖之物,更是物与人之间的相互感应与信任,一种哀而不伤的照拂。刘香河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记忆的起源与限度问题,尽管一切都是基于记忆中仿似初见般的万千感触,但就散文写作而言,必须采取适当的语言策略与结构方式,从有限的空间延伸出无限的意蕴。他所关注的是记忆的“所在”,而不是沉溺于记忆。这部散文写到了湖荡、食事、味道、水食、菜地、水路、风俗等,读来如同进入一幅幅风俗画与博物志,只是现在消失不见或者习焉不察了,而正是对这些当年貌似庸常的外部世界的描写,我们的情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从内心再一次接受了这种清苦而又温暖的俗世生活。

    这意味着要把记忆中的日常还原为写作的日常,那些充满里下河水乡风情的无数细小之物,必须是经过语言(而不是记忆)过滤之后的产物。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曾经言及,文学是第二生活,因为是语言之物而不是其它,构造了真正的日常。我以为,刘香河笔下的生活场景始终处于普遍的乡愁和切身体己的事物之间,当我们隔着记忆的帷幕遥望那些水荡之时,恍然发现我们已经进入了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已经与那个独一无二的里下河生活在一起。“风俗,不仅与四季相连,亦与人的一生紧密相连。”(《风俗》)在写法上,刘香河选择了多层次的叙述方法,以多样的笔法建构场景、烘托情感。在构造散文情境的时候,他以工笔的方式描摹水乡风情,水汪汪的稻田,碧波如镜的河流,微风中的苇叶,剪水而落的燕子;又以小说的笔法写风物与传说,譬如猎人会花费多年培养狡猾的媒鸭,宗保子的单纯与感动天地的孝心;同时,以学者之笔写掌故,譬如考证郑燮《板桥家书》中关于炒米的描述,“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

    这种写作是一个回归故园的过程,也是重塑乡土空间的过程。刘香河不是以线性的方式铺陈水乡的历史,而是以空间的方式建构立体的乡土世界,那一段段充满的诗意的横截面既是原生态的生活,又构成了复杂而多维的乡土空间,因此具有了永恒的时空感。在这个意义上,这部散文集是从生活出发重新打量生活,唯此,我们才能够真正从“地之灵”中发现心灵之景,我们的写作才是充满希望的、温暖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