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24-02-19 11:30      字数:14612
    冬季,不论是县城里头,还是在乡下,“轰炒米”的均多起来,有挑了担子步行的,担子一头是轰炒米的机子,带煤炭炉子;一头是风箱,贴箱而放的是轰炒米用的麻布袋子。也有担子搁在小船上,划木桨的。在小巷子上,或者是在小河里,不时吆喝几声:“轰炒米、炸麻花啦——”,“轰炒米、炸麻花啦——”,问其价,答曰:“一毛五一火。”“一火”是轰炒米人的行话,“轰一次”的意思。“一火”能“轰”一斤米左右。“轰炒米”的,每到一地,择好一处巷口、墙角,摆下家伙担子,之后,点火升炉子,“轰炒米”。一手推风箱,一手摇炒米机,有板有眼,蛮协调的。风箱四周簇满了人,排着队,或“轰炒米”,或炸麻花。那火炉上,大肚子的“炒米机”,滚动了几分钟之后,“轰炒米”的便停下,招呼一声:“听响啦!”随之,有“轰”的一声响起,炒米或麻花便“唦唦唦”地倒入麻布袋中。待热气稍散,倒入自备的器皿之中,回家。

    “轰炒米”,多用大米;炸麻花,则是玉米粒儿。经炒米机子“轰”出的,无论炒米,还是麻花,个头均较先前膨大了许多。炒米,基本保持了原来的形体,只是颜色白了许多;麻花,则面目全非,玉米粒全部开了花,难怪有麻花之称。麻花的颜色亦由黄趋乳白。放到嘴里头尝下子,炒米、麻花,一样蛮香的,蛮脆的,不过,炒米口感更为细腻。“轰”时,放入一小撮糖精,那炒米、麻花,不仅香脆,且有了少许甜味,更是诱得人垂涎欲滴,口水直淌呢。

    说到吃炒米、麻花,均为平常消闲而已。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炒米枕头饿死人”。实在是说出了炒米之类的妙处:无论怎儿吃,于胃无伤,不会重食。乡里的细小的,平时哪块有什呢零食吃唦,家里头好不容易轰了几火炒米、麻花,逮住了死吃,家里大人多半不许,说是不能多吃,多吃了不消化。那是纯粹一个字,哄人的“哄”字。村民们手头不宽裕,舍不得呢。家中轰个火把炒米备着,预防来人到客,家里鸡蛋不就手,随手抓上几把炒米,搁上点儿糖精之类,泡上一碗炒米茶,待客,蛮好的。

    柳春耕从家里一气之下,跑出去,开头也不曾跑多远,没得什呢事情好做。在一个叫竹泓的镇上,跟在人家后头轰炒米,帮着挑挑担子,拉拉风箱。一来二去,认识了开茶水炉子的黄老板。说来也怪呢,人民公社化运动搞得蛮厉害的,竹泓镇到像个世外桃源,还有私人开的茶水炉子,正缺个做力气活儿的,做什呢唦,挑水。

    柳春耕光身一个人跑出来,其他什呢都没得,有的就只有力气。于是,进了黄老板的茶水铺子当伙计,挑水。

    柳春耕来茶水铺子上挑水没几日,便向黄老板提议,花几个钱,修个好码头。茶水铺子生意好不好,跟烧出的水关系蛮大的。然,要想烧出好水,必定要挑进铺子的生水好才行。这个样子一来,取水用的码头子就变得关键了。码头子靠岸近,自然不会有太清的水,水面上有些个生活杂物在所难免;码头子离岸边远,自然就靠近河心了,河心的水多半清纯,少污染,少杂物。这些道理,不言自明。不过,黄老板的茶水铺开了几十年了。没哪个伙计向老板提过。柳春耕这小伙,还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没干上几天活计,便跟老板提要求。毕竟柳春耕是从香河来的,村子上的水桩码头,他再熟悉不过了,各家各户淘米、洗菜,还有挑水,均离不了水桩码头呢。而一个靠水做生意的茶水铺子,没得个像样子的水桩码头怎儿行呢?

    黄老板竟然应允了柳春耕的要求,丢下几个钱,让柳春耕自个儿作主,修码头。这可叫柳春耕犯难了。自个儿一个伙计,咋替老板作得了主呢。见柳春耕左右为难的样子,黄老板口气重重地说了句,“叫你作主,你就别客气。这是做事,不是请客。”

    老板总归是老板,哪个让你到人家屋檐下当伙计的唦。柳春耕心里对自己说。接过老板预备好了的工钱,柳春耕脑瓜子便盘算起修水桩码头的事来。最好能省则省,工期要短,茶水铺等好水呢。毕竟是年轻人,头脑子活。不曾望见柳春耕找多少杂工,也不曾望见柳春耕找多少工匠,更不曾望见柳春耕备多少材料。两三天工夫,一个崭新的水桩码头就出现在了黄老板跟前:一个用树棒拼铺而成的水桩码头,伸向河心。常见的水桩码头只在顶头用桩,而柳春耕修的这码头,顶头、中间均下有水桩,为的是让码头尽可能远的伸向河心。常见的水桩码头拼铺的树棒多半是原状,圆滑得很,上码头稍不留意便摔跟头。柳春耕修的码头,拼铺的树棒均加工成四四方方,拼铺起来间隙小,面上平平整整的。

    “不错!着实不错!”黄老板从柳春耕手中接回余下的工钱时,很是为柳春耕既省又快又好地办成水桩码头一事而高兴。

    有了好的水桩码头,柳春耕自然也高兴。不单为能挑上碧清的河水,且为自己不必每次挑水都脱鞋卷裤子下水而高兴。你还别说,夏天倒还无所谓,一到冬天,光着脚往冰水里站,那滋味可不好受呢。

    柳春耕挑水多半是清早。清早河水清,少杂物。柳春耕天麻花亮起来,稍稍浆洗之后,便担着空水[木亮]子,出门。柳春耕一出门,明眼人一望便晓得是个挑水的。先是望他的穿着。单纯望衣裳与常人并没得什呢太大不同。细细再望,便发现,柳春耕裤腿子上是打了绑带子的。深蓝布条子,宽宽的,一道一道,从脚脖子打起,一直到小腿肚子了。这些柳春耕自然是不会的,他也不懂得这些个关目。在家里头,他不也是每天到水桩码头子上挑水,也从来不曾打过什呢绑腿呢。黄老板对他说,这可不比你在家里挑水哟。一年到头天天这个样子挑下来,不打绑腿哪成。经黄老板一说,柳春耕挑水时还真存个心眼,留意了一下子镇上的挑水的。你还别说,镇上,大凡挑水的均打绑腿的。否则,挑水时,两条裤脚子在脚步移动时,相互纠缠,稍不小心,便会绊自个儿的脚跟。你想,肩上可是担了分量的,这一绊,摔下来轻得了?!摔得鼻青脸肿的,固然自个儿不好受,可摔坏了肩上的家伙,事更大。给人家当伙计的,哪赔得起呢。一打上绑腿,绝对不会被绊了。挑水走路,利索了许多。

    再看柳春耕手腕上,总少不了绕着条蓝条子的毛巾。显而易见,擦汗掸灰用的。一般挑水的,毛巾多半搭在肩上。发汗了,取下,擦一把。活干完了,取下掸掸身上的灰尘。柳春耕的蓝条子毛巾不搭在肩上,总是拆叠得齐整整,绕在手腕上。如此,擦汗蛮方便的,手腕一抬即可。再者,不致脚下迈步,身体移动,而让毛巾从肩头掉下来。省得捡来捡去麻烦,费时。至于掸灰,柳春耕另有干布,从不舍得用毛巾掸灰的。望了穿着,自然还得望在柳春耕手上用的家伙:一根扁担、两只大水[木亮]子。扁担是檀木的,磨得光滑而泛黯红色,有年头了。搁在肩上,弹性好,养肩。两只大水[木亮]子,比通常人家用的高出许多,[木亮]身为腰鼓形,容量蛮大的,埃近[木亮]口均有一道篾圈子,防水外溅的。[木亮]把子为弧形,向内弯,蛮好看的。整个[木亮]子也是呈黯红色,多年上桐油的缘故。这些,可算得上是柳春耕吃饭的家伙了。在茶水铺子里,柳春耕靠它糊口呢。你没见,柳春耕对这副家伙,有多宝贝了。只要挑好了水,扁担、[木亮]子不再派用场了,便用干布,擦拭干净,放在太阳底下,照一照,之后,收放起来,哪个也别想碰。有一回,镇上另一家茶水铺子上的挑水伙计,不吱声,用了柳春耕的大水[木亮]子,柳春耕跟那伙计大吵了一番,叫人家下不了台。铺子上下,烧火的,冲水的,都说,柳春耕这小伙,别看平时客客气气,碰了他的宝贝扁担、水[木亮]子,说翻脸就翻脸,不能惹。

    竹泓镇算不得大,没得像个样子的马路,也没得像个样子的楼房。镇上住着百十户人家,依着三四条砖街而居,多半为低矮平房。柳春耕家黄老板的茶水铺子在镇东头竹三街上。茶水铺子前后两进,一天井,四合院。临街敞开着的一进是茶水炉子,砌有两间灶膛,两只大江锅,锅口加上木质的高边,增加容量用的。有专人烧火,有专人冲水。镇上居民都有到茶水铺子上冲茶水的习惯。自家不烧热水的。真是各地各乡风,十里九不同。何况香河离竹泓镇好几十里水路呢。在竹泓镇,冲茶水有给现钱的,一分钱二分钱的铅壳子罢了。但多半是给茶水筹子。这是每月里先买好了的,来冲水时,一热水瓶水给一根筹子,竹制的,烙有黄氏印记。别人家铺子上的筹子拿来是冲不到热水的。一般而言,在一个茶水铺子冲茶水的,都是老客户。偶尔不给钱,不给筹子,冲瓶水,也可以。熟人熟事,低头不见,抬头见。茶水铺后头一进,住家用的。正厅正厢房是黄老板和家人住的,两侧的小厢房是铺子上伙计们住,两人一间,蛮宽敞的。柳春耕和烧火的住一起,两人均需早起,相互有个照应。

    柳春耕每天清早都得走过长长的竹三街,往镇西那水桩码头取水。要想把茶水铺子上两只大锅注满水,够柳春耕挑四五趟呢。铺子上的人都说,柳春耕肩上一副担子,分量不轻呢。柳春耕倒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挑四五趟水,走几里路,小菜一碟,小事一桩。干一天活,累是累点儿,可一觉睡过,浑身又是劲抖抖的了。

    要说起挑水这行当,顶舒服的是春秋两季,一来气候好,不冷不热,二来身上衣服不多,爽身,不累赘。要是在夏季,就不怎么舒服了。气温高,干燥,浑身汗渍的,肩上多了上百斤的水[木亮]子,汗流浃背,常有的事。这时消耗人的体力蛮厉害的。这挑水,光有死力气不行,得会用巧劲。肩头的扁担,身体的移动,摆手的幅度,均有讲究。以同频共振为佳,挑水省劲,且走得快。

    柳春耕好像是夏天到的竹泓镇,秋季进的黄老板茶水铺子。挑水的柳春耕,那根檀木扁担往肩头一搁,百十斤重的水[木亮]子压在肩上,脚下步子依旧匀称,轻快。样子欢快得不得了,蛮好看的呢!毕竟是棒小伙,力足。镇上大妈大婶、姑娘媳妇们望着柳春耕上身仅剩下汗衫儿,浑身劲鼓鼓的,大步走在竹三街上。

    “啧啧,柳春耕那膀子,多粗壮!”

    “瞎,那胸脯,铁板似的。”

    “瞧你们夸的,招个上门女婿得了!”

    “嫁了柳春耕不更好?!”

    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呢!笑闹起来,蛮凶的。

    眼下,已经到冬天了。柳春耕日子蛮难过的。西北风呼啦啦刮个不断,雪花漫天飞舞。别人钻进热被窝里都嫌冷,柳春耕照例一清早就起身,走在竹三街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之后,到水桩码头上,破冰,取水。再“咯吱,咯吱”地往回走。几趟下来,浑身成了雪人。居民在睡梦中醒来,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都说,柳春耕,蛮不容易的呢!

    柳春耕在竹泓镇上挑水虽说才几个月的辰光,可一来二去,跟镇上居民均成了熟人。于是乎,柳春耕做起好事来了。竹三街上的居民,沾上柳春耕的光了。

    “柳春耕,给带[木亮]子水!”

    “好来。”

    “给我家来一趟,烦柳春耕了呢!”

    “哪里话唦。”

    “柳春耕,明儿早上再说呢,今儿不烦你了。”

    “行。”

    竹三街上的张大妈、李大嫂们,听见柳春耕走过来的脚步声,便纷纷从门缝里探出头,一边跟他打招呼,一边让为各自家里头挑趟把水。

    听说柳春耕给不少人家挑水,且不是一天两天了,黄老板心中蛮不高兴的,找柳春耕问过一回,正色对柳春耕道:“你可是我花钱雇来的,再怎么说也应为铺子里做事。”柳春耕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接受黄老板的训诫,表示以后不会再这个样子做了。

    有了黄老板的禁约,柳春耕不敢再给张大妈、李大嫂们挑水了。依旧清早起来,挑了宝贝家伙,走在竹三街上。

    “柳春耕,……”

    “对不住了。”

    “……,柳春耕!”

    “黄老板不让,真对不住了。”

    镇上居民蛮通情理的,原本让柳春耕帮挑水,就是麻烦人家小伙的事,既是老板有话,也就不再为难他了。如此一来,反而让柳春耕觉得不好意思了。在他来说,挑担把水,不是难事,费些力气而已,但老板话不好不听,饭碗在人家老板手上呢。俗话说,捧人家碗受人家管,天经地义的事。柳春耕不再为居民挑水的事,自然很快就传到黄老板耳头里了。一回,黄老板对柳春耕说,“听话就好,听话就好。”口气蛮客气的。

    其实,黄老板不晓得,竹三街上,卖针头线脑的兰姑家,吃用之水,一直都是柳春耕挑的。即便是黄老板找柳春耕谈话,也未间断。一个女人,拉扯着细的过日子,更是不容易呢。柳春耕心里话,一直不曾对兰姑说过呢。

    一样子事情,在香河一阵风似的,传得快得很呢。从香河到竹泓镇几十里水路,却把柳春耕与家人的音讯阻隔了。他妹妹翠云出事了,柳春耕一点儿也不晓得。

    不是说“冬闲”吗?冬闲是冬闲,你想闲,干部不让闲。冬季事儿挺多:上河工。挖鱼塘。挑路。做圩。还有上“大型”。翠云的事情就出在挖鱼塘的时候。

    一日,到是冬天里头难得碰到的好天,太阳晒得滋熬熬的,暖和得很。一帮丫头、小伙在一块挖鱼塘。扁担挑,木杠抬,一溜儿排开。号子打得震天响。这边丫头姑娘们的号子刚出口:“歪尼个好子——”

    那边小伙们马上接上茬:“歪——歪子哟——嗬——”想占丫头姑娘便宜的,眼珠一转,号子从嘴里头喊出来,变成了:“歪(玩)尼(你)歪(玩)子哟(要)——”

    没多会子,发焐了。脱衣裳了。丫头小伙,你捏他摸的,动起手脚来了。在生产队上做农活,不光是男将儿跟大妇女 经常闹笑,丫头小伙在一块也蛮欢喜闹的呢。这刻儿,挖开了的方塘深下去了,在塘底没得一丝儿风,空气里,散发出阵阵撩人的汗腥味,叫这帮青年人兴奋,不安。于是,丫头姑娘们想唱了,自然又是翠云头一个开腔——

    哥你在外头走,

    带着妹子一双手;

    哥你穿了妹的鞋,

    远行千里要回来。

    小伙们听得猫爪子蹈心,急猴子似的,扯开粗嗓子——

    豌豆花儿白,

    大麦穗儿黄,

    麦田(那个)里呀,

    大姑娘会情郎,

    哪知来了一阵风啊,

    哎哟哟——

    哎哟哟——

    刮走了姑娘的花衣裳。

    小调唱得小伙们野心了。有人瞟上了翠云鼓鼓的胸子,冲着翠云直叫欢:“翠云,你脱光了上身,在方塘底下转一圈,我们几个给你买崭新的的确凉褂子穿!”

    虽说,翠云她们这帮丫头姑娘靠大麦粯子饭跟粥饭菜、麦浪头 填饱肚子,可她们的身子依旧一个劲儿往高里窜,胸子还是疯疯傻傻地鼓起,惹得一帮小伙整日围了她们这帮丫头姑娘转。上工下工,这些个毛头小伙,宁肯多跟“祥大少”们说句好话,想法子也要跟丫头姑娘们在一块做农活。边做活,边撩笑。兴致来了,唱些当地流传甚广的调情曲儿,解乏。这当中,顶被小伙们看中的要数翠云跟琴丫头,她俩是姑娘堆里的人尖尖。琴丫头有柳春雨护着呢,现时经常跟柳春雨一块外出卖豆腐,在队上做农活的时候少多了。翠云就不同了,虽说有人帮她介绍过个当兵的,一直没得下文,在小伙们看来,不能属明花有主呢。

    “赌!”“赌!”“赌!”小伙们敲着扁担、杠子,箩筐上了天,方塘底下像开了锅。撩着。哄着。“一件的确凉褂子?吹牛屄吧。”丫头姑娘们有些见疑。那可得十来块呢。要晓得,天没亮出工,一天才做角把钱。“乌龟王八蛋骗人。”小伙们嚷起来。

    “赌。方塘底下就这几个毛人,怕什呢唦,又吃不掉你。”跟翠云一块挖鱼塘的丫头姑娘们在一旁怂恿着。“赌就赌。”翠云觉着那两只胀胀的玉兔,蹦达着,直想往外窜。这刻儿,有人唱起了阿根伙曾经唱过的一首旧时小调: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吓得跳跳的。

    等到翠云在方塘底子上一圈溜下来,浑身燥热,直想喊出声来。她抬头一望,人竟光了。翠云脑门子上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嗡嗡”的,脚下一软,跌坐在方塘底上,愣愣地,傻傻的,好半天不曾有什呢反应。太阳光暖和和的,照在翠云光洁的胸 部上,两只圆滚滚的奶子,毫不领会翠云此刻的心情,依旧翘翘的,显得有些个张扬,充满了青春朝气。

    翠云两只眼睛无神地盯了远处空白的天空。那天空,空白得那般刺眼。连太阳光在她看来,都变得白碴碴的了。猛地,手无意中触到自己的胸子,“哇”地一声,翠云扑到那杂乱的衣物上,双手狠命地掐那依旧翘翘的奶子,泪水不断纤儿涌出来。

    出了这事,闲话多起来。村上人不正眼看她了。其实,一到夏季,这里上点年岁的妇女,多半敞胸,摇扇,和男将坐在一条凳上。说笑,乘凉。即便是年轻婆娘媳妇,开了怀,生了细小的,给自家细的喂奶,当了旁的男将的面,也会旁若无人地撩起褂子,捏住白在在的奶子往细小的嘴里塞。然,做丫头姑娘时,万万不行的。稍有放肆,便遭众人指责。本地乡俗,历来如此。龙巷上,老太婆们,正谈翠云的事呢。“翠云丫头,胆子也太大了。”“说的是呢,丢人现眼啊。”“嗨,出了门还能有个好。”……

    多亏琴丫头天天来陪着翠云,要不然,柳春雨真的不晓得怎儿办了。家中出了此等丑事,柳老先生还能曰些什呢唦。春耕伙跑出去,让他家变成了“外流户”,老先生情面上已经蛮难看的了。眼下,自家丫头又出了这等事情,气得老先生话都曰不出了。这可是对他家又一重重一棒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柳某枉为一个读书之人,教女无方,教女无方。”柳安然对着家神柜上方的毛主席画像,深深作揖,把头弯得很低很低。

    柳安然病倒了,几天不吃东西了。三奶奶拎了一包果屑子,一包桃酥饼,来看望老亲家了。见是三奶奶来了,翠云和琴丫头从小平顶出来,把三奶奶从前院扶进堂屋子。“大兄弟,老嫂子来望望你了。”三奶奶不曾在堂屋停下子,屁股挨都不曾挨下子大凳,直接朝东房间来了。春雨伙这才跨出东房门把三奶奶让进去。东房里,村卫生室的水妹正在给柳安然挂盐水。盐水瓶子吊在床铺边床架子上,瓶子里头正“咕咕”地往上冒气泡呢。到底是上了岁数了,人又长得瘦参参的,血管倒显得大了,盐水滴起来蛮快的。原本双目微闭着的柳安然,耳头里听见三奶奶的话音,身子动了动,睁开眼睛,想拗起来。“劳你大嫂子,还来看我。”没等三奶奶说话,水妹连忙三将柳安然挂水的膀子摁住,“不能动,针管子动歪了,离了血管就挂不下去了。”“躺着,躺着。把茶食放在床头柜子上,什呢时候想吃就弄点吃吃。”三奶奶边对躺在床上的柳安然说着,边把果屑子跟桃酥饼交给春雨伙。“我这一病不是时候呢,不知何时下得了地。眼看着快进冬月了,正月里给他们俩个办大事,还有好些个事情要准备准备呢。”听柳安然这么一说,站在一旁的琴丫头脸色有些个泛红了,拽着翠云的手微微捏了下子,没得几个月就是这家子的媳妇了,就是她心爱的春雨哥的婆娘了呢。琴丫头悄悄瞟了柳春雨一眼,发觉站在水妹身后的春雨哥面子上一点表情都没得,心思不在这间屋子里头呢。老子的话,翠云自然也听见了,她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情。三奶奶听亲家这个样子一说,心里头不免担心起来。眼前的这对小人儿,不把大事办了,她实在是不放心呢。你想想看,连翠云这个样子的丫头,竟然闹出这种笑话,让大人不放心,不省心。老话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早点儿把琴丫头送到柳家来,她三奶奶也就放心了。于是,三奶奶转过身来问水妹:“这是个什呢‘讲较’ ,要拖到几时才能下地唦?”三奶奶说的“下地”,不是到地里劳动的意思,而是指病人身体好了,能从床上下来,在地上走动了。“就是发高烧,挂几瓶盐水,退了烧就好了,顶多也就四五天吧。”水妹直了直自个儿的腰,用手在后头捶了捶,她躬着身子给柳安然查静脉,挂水,时间长了些个,她自身再加上一个小生命,份量自然就不一样了。三奶奶对水妹的事情也是过耳传言的,今儿亲眼一望,倒是真的了。水妹这身子,开春怕就要养了。还听说要找春雨伙做继父老子呢,那我家琴丫头怎儿办呢?这个样子一想,更要快弄快,把琴丫头的大事在正月里办了。三奶奶主张拿定,随他哪个也不要想改了。

    “各生产队注意啦,各生产队注意啦,今年上‘大型’劳力的名单赶紧报到大队部来,大队上复核后没得几天就要组织起来,一块开发到工地上去了。”

    这是谭代支书的声音,大队部大喇叭里头有些时日听不到香元的声音了。谭代支书,是村子上的大队会计,平日里喊大喇叭的时候不多,偶尔香元让发个开会的通知之类的,从来不曾让他说过什呢要紧的事情。这回子谭支书可是走到台前来了。谭支书,尽管是个代支书,在村民们望起来,就是支书,嘴上喊起来便是“谭支书”长,“谭支书”短的。不像在部队,代就是代,副就是副。“二侉子”刚回来的那几年,见了人家当干部的,总是把职位喊全了,弄得人家不尴不尬的。有一回,公社王主任到香河村检查指导工作,路过“二侉子”的代销店,转进去弯下子腿子,歇下子。“二侉子”波斯献宝地掏出根“飞马”,递到王主任跟前,说了句:“王副主任,请抽烟。”王副主任一听,手一该,拿脚就跑,也丢下句:“不抽。”“二侉子”心里头奇怪呢,他特意拿的好烟呢,怎儿不抽呢?他哪块晓得,从来不曾有人这个样子喊王主任呢,更深的原因“二侉子”就更不晓得了,王主任当这个副主任也有不少年了,原本是要当主任的了,可不晓得哪个绝[尸从],在县里头来考察时,放了王主任的黑枪,说人家跟公社女知青腐化 ,一弄把个好端端的一把手主任的位置不曾弄得上去。县里头慎重呢,说是培养一个领导干部是多么不容易,这男女关系上的事情很难说得清,你又不是捉奸在床。可不能因此而对一个同志不负责任。但毕竟是有了这方面反映的,一点儿不闻不问也说不过去,同样也有个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高度负责的问题呢。这样子一来,县里头意见,暂时搁一搁,副主任先继续干着,过一阵子再弄个以副代正。“二侉子”无意当中戳到人家王主任麻筋上头了,能给你“二侉子”好脸色么?!

    香河一带,“大型”年年有。这上“大型”的劳力,每个生产队抽选几个。苦虽说苦点,可弄得好,一冬下来,能赚个百十斤粮呢——上“大型”,国家、队上都给补贴的。自知一冬难熬的,或是冬冷没“焐脚”的 ,在家没念想,想赚些细粮回来过年的,都争着要去。问题是,不是哪个想去就去得了的。上“大型”的劳力得个顶个的有用,得精挑细选。村民们口头上这个样子说的——

    大型一捡,

    中型一选,

    家里剩下瘸腿瞎眼。

    “大型”多半是国家重点水利工程,“中型”是公社利用冬闲兴修水利而搞的。一个村子上被选走两批劳力,家里头无疑剩下的是些个上了岁数的,老弱病残的了。

    被抽选上的,称做民工。挑一副担子,一头打着棉絮卷儿,里边夹些吃饭家伙。另一头捆着担箕大锹,担箕里绑着个小罐子,黑红黑红的瓷。罐里装满了老咸菜,同样黑红黑红的。不管吃饭,还是喝粥,都拿它当“咸”,那味道喷喷香,蛮下饭的。干过民工的都这么说。

    “祥大少”不管是香元当支书,还是大队会计当支书,有一样是每年铁定的:生产队请上“大型”的民工吃一顿肉饭,给临行的民工们“送行”。因为,这一去就是一冬。三五个人代表一个生产队去的。送行酒多半放在晚上,地点还是老地方,在生产队会计家办。送行酒蛮简单的,说不上几盘几碟。为主的就两样:一是“大麦烧”,从“二侉子”代销店打来,把没把钱就没得哪个问了。不仅是生产队这个样子,就连大队部来人,也是经常有人欠账,没得人还账。真是像人们常说的,一吃胡子一抹呢。弄得“二侉子”捧了个记账薄子空欢喜。

    再一样咸就是猪头肉。“大麦烧”用蓝花大碗装满。猪头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块子,肥颤颤的,堆满了粗瓷“二郎盆”。这刻儿,民工们便甩开肚子,风卷残云,猛吃猛喝。吃这么一顿不花票子的肉饭,实在是鸡子啄石头——难得。“祥大少”呢,想得挺周全,酒足饭饱之后,便让阿根伙往桌子上丢上一副黑乎乎的纸牌。“来来,不要客气。坐,坐。”“祥大少”说话的当口自己已经在上首坐了下来。“你们几个要去一冬呢,今儿晚上陪大伙玩一回!”“队长说了陪你们呢,还不快弄快,坐唦。”阿根伙多事好情地把民工们一个一个往桌子上拉。尽管民工们大都上了酒,然而队长都坐下来了,情面难却呢,只得也坐下来,伸出手去,抖抖活活地摸牌。“祥大少”依旧是老一套,悠然地打开半导体,一边听《秦香莲》,一边伸出两个指头放在舌头上湿一湿,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之后,出牌,碰牌,摸牌,成牌。他总是成对对符、一条龙之类大牌,小牌他不成。成得高兴了,便给阿根伙发一根纸烟。得到奖励的阿根伙,望旁家的牌,指指点点的更凶,民工们虽说上了酒,也不是糊涂到阿根伙动手的意图都不懂,自然按意思出牌,“祥大少”越发高兴了,掏出包“经济”,丢到阿根伙手上:“给我发给他们抽,今儿晚上不抽旱烟,香烟本人包了。”

    今年上“大型”是挑车路河,县里头顶重要的“一号工程”。“一号”在当干部的看来,是排在头一位,非常重要的。在当地人习惯中,“一号”是厕所的代名词。楚县城里头的人,清儿大早上的,在巷头子望见,彼此招呼一打,“早,上一号。”“上一号。”一条小街上头,隔不多远就会有一所公厕。可别小看了这公厕,人生在世吃喝拉撒,缺了哪个环节均不行。今年车路河“一号工程”,就是在这个“一号”上头出了问题,出的问题还不小呢。

    车路河工程地点在楚县城东边的旗杆荡。旗杆荡也不比乌金荡面积小多少,这会子,整个一个荡子全部干得见了荡底子了。全县头二十万人集中在这块,响应县里头的号召,建设车路河,旗杆荡里摆战场,几十万人大会战呢。一排排挖土的,一队队挑土的,铁锹挖,铲子铲,担子挑,箩筐抬。一个工段连着一个工段,一个方塘挨着一个方塘。每个工段上都有某某团的旗子,每个方塘上也都有彩旗,在空中飞舞着,彩旗上印有“某团某营某连青年突击队”、“某团某营某连铁姑娘队”、“某团某营某连老愚公队”等等不同的字样。远远望去,旗杆荡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大片,全都是民工,旗杆荡一下子变得了人头荡,彩旗荡。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挑担子的,抬箩筐的,排成长长的队伍,弯弯曲曲的,跟个在河里游着的水蛇没得二样,取土,运土,号子打得震天响,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在旗杆荡上空回荡。据说,像全县上上下下都特别重视的一个工程,真正来自国家的补贴也还是少得可怜。当地民工们流传着这样子的顺口溜:

    上大型,

    把路挑,

    自带被子跟锅灶,

    自己的扁担,

    压弯了自己的腰。

    旗杆荡工地上,民工的工棚到处都是,挤挤簇簇的。白日里,人都在荡子里挑啊,挖啊,工棚里除了烧饭做后勤的,还有就是各团团部干部们在研究工程上的事情,再没得别的闲人呢。可太阳一落,气温马上就凉下来了,不能下荡子挑土,民工们便早早地吃了夜饭,就到工棚里头的洋油灯下,南说江,北说海。这可都是些身强体壮的男将,离了家里的热被窝有些时日了,一躺到床上,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直往上顶呢。胡聊神吹一气,心里头想“那个”了,婆娘不在跟前,远水救不了近火呢。这刻儿,便有人嘴上先快活起来,拿旁人家婆娘啧味,哪家婆娘奶子大了,长得跟个马奶子似的;哪家婆娘屁股尖了,一望就是个骚货;哪家婆娘生得白净标致,能跟她睡上一回,也不枉投身作了回男人。……再往下,屄儿屌的都出来了,不能入耳了呢。

    也该派要出事了。那天清早,天刚麻花亮,琴丫头起来淘米,烧早饭。琴丫头是跟几个丫头、婆娘一块儿被抽到香河村所在营部做后勤的。挑车路河这个样子的工程,都是按公社建团,按大队建营,按生产队建连,整个工程成立一个指挥部。整个香河营,上百号民工的饭菜出自琴丫头跟两三个妇女手里,够忙够累的。单那一大江锅早饭,烧透了,用大铁铲子铲下子,将锅里的米动一动身,再烧,也要累得琴丫头她们汗滴滴的,气喘喘的,不起早带晚哪成呢。

    琴丫头胳膊上挎个大淘米箩,出了工棚,往河口去,走着走着,感到小肚子涨涨的,有了尿意,想小解了。四下里望望,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点儿遮掩都没得。工地上,女人不放便呢。琴丫头这才想起来,听人过耳传言的,车路河工地上,前些天死了个女民工,在荡心里头挖土的,挖得行行的,猛然丢了手中的铁锹,“扑笃”一声倒下去,之后就不曾能醒过来。事后才晓得,女民工想要小解了,附近全是人,根本没得有遮挡的地方,厕所更是连个影子都望不见。几回想跑开去,挑担子的一个挨着一个,叫她手里的锹没得办法往下停。自己想再忍下子,挑担子的松些个,再小解吧。这个样子想着,就是没得松动的时候,忍得脸色由红到白了,进儿傻白傻白的了。自己的两条腿拼命夹紧,左右扭动着,难受呢。这一切只有她自己在承受着。其他人忙得热火朝天的,哪块在意她脸色的变化和身子的扭动唦。终于,出事了。女民工的尿脬憋破了,整个下身湿漉漉的,抬进工地医务室一折腾,再上船送进城里人民医院,早没得用了,人活活的叫尿憋死了。

    这会子,琴丫头也忍得蛮难受的了。心想看来这事情假不了。要尿的时候,憋着真不行。原本还挎着的淘米箩,这刻儿只好放下了,挎着实在跑不快。裤裆里已经熬得急急的了,还好眼前总算有了块芦苇还蛮稠密的地方,琴丫头一头拱进去,裤子一褪,两腿一岔,“哗哗哗”,一条长长的水注子喷射出来,蛮猛的,声音响得不得了。真是熬急了,琴丫头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尿头有这样子长,尿劲这个样子大。琴丫头蹲着,一泻千里之后,长长吸了一口气,蛮舒坦的。正准备起身,提裤子的当口,一个男将把她扳倒了,随后就压在了她身上。男将的那东西绷硬地插进琴丫头的裤裆里头去了,几乎没有什呢费劲,就完完全全地进去了。说实在的琴丫头蹲着的时候,真有点想那个了,就想要是春雨哥在就好了,两个人好好快活下子,那才真叫舒坦呢。因而,琴丫头下身小解之后,正湿润着呢。哪想来了个不速之徒。

    琴丫头脑里子一片空白,她还不曾弄得清爽是怎儿回事,就已经被那个男将强奸了。当那人心满意足地从琴丫头身上爬起来时,琴丫头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来人不是旁人,是香河村上的农技员陆根水。

    原来陆根水在圩埂子上割芦苇,荡子心里有地方渗水,不好下脚,营长让他趁民工们不曾上工前先割些芦苇,上工时好垫脚,免得上工后影响挖土、挑土的进度。谭支书是代支书不错,可是这营长却不是代的,营长就是营长,陆根水还想好好保住村农技员的位置呢,自然要拿出点表现来了。营长分派的事,马虎不得呢,他早早起来,割芦苇了。琴丫头进芦苇丛时被他望得清清爽爽,前天晚上和其他民工拉“荤”,弄得他早上起来,发觉被子里头粘滋滋的,“跑马”了。这下子,琴丫头不要怪旁人,是你撞到枪口上了,送到陆根水跟前来了,陆根水当真是吃素的?凭良心说,当下,哪个男将都不会放过的。他又不是柳下惠。

    说起这回上“大型”,陆根水还是蛮开心的,柳春雨家成了“外流户”,他没得资格上工地。而他一直喜欢的琴丫头却来了,陆根水原以为柳春雨不来,琴丫头十有八九不会来的。可这一回琴丫头来了,让他陆根水能天天望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了。他这样早就起来割芦苇,一方面是拿表现,另一方面也是想早上没得人,能不能碰上琴丫头,他晓得琴丫头她们做后勤,早上起得蛮早的呢。

    陆根水自个儿也不曾想到事情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一下子跪在琴丫头跟前,失声痛哭起来,“你不晓得我多欢喜你,哪天夜里不梦你想你,可你的眼睛里头只有柳春雨,我除了比他少个有文化的老子,我哪块比他差唦,你从来不曾正眼看过我。我的心里好苦好闷啊。”

    “不许你提我的春雨哥,不许你提,不许。”琴丫头发了疯似的,两只手狠命地拽着陆根水的头发,往地上拽。陆根水也不还手,只顾哭诉个不住气。“我陆根水怎儿就这个样子倒霉呢,我欢喜的姑娘心里头想着的不是我,想跟我结婚的姑娘心里头想着的也不是我。小琴,我求求你,我俩都有了这事了,你就同意嫁给我吧,水妹那儿我去回了。香元现在也不是支书了,不能把我怎儿了。”没等陆根水说完,只听得“啪”的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陆根水的嘴巴子上。“不许你喊我小琴,你不配。”琴丫头近乎在吼了。“小琴”这可是她心爱的春雨第一个喊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这样子喊。你陆根水算什呢东西,也敢喊我小琴?琴丫头感到心里头作㽹,要吐。她感觉比刚才做那个还要难以忍受。毕竟那时,她的身体处于亢奋状态,陆根水如若不是那么玩命,琴丫头的身体还不是太反感的。这会子就不同了,让他喊“小琴”两个字,是对琴丫头情感的玷污,这是琴丫头绝对不能容忍的。

    “去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让我嫁把你,做你的大头梦去吧,除非我死了,你把我的尸首抬家去。”琴丫头把“死话” 扔给了陆根水,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离开了饱受屈辱的芦苇丛。她心里头只装着柳春雨,这种事情不能把心爱的人晓得,也不能把再多的人晓得,琴丫头丢不起这个人。这就叫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头咽。

    世上没得不透缝的墙。陆根水在车路河工地上把琴丫头奸污了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香河村炸开锅了。

    这下子,可真要了三奶奶的老命了。前向时三奶奶还登上柳安然家门上,商议春雨伙跟琴丫头正月里就把大事办了呢。哪晓得这话说了还不曾有几天,就真的出了大事,叫哪个想都想不到的大事。这个挨千刀的陆根水,你这下子可把我家琴丫头害死啦。一个姑娘家,怎儿能出这种事情呢,一辈子的话把子,叫我家琴丫头日后怎儿抬得起头来过日子啊。来娣子,来娣子,你怎儿就养出个这么没得人性的畜生小伙的呢?

    三奶奶气得恨恨的,让“二侉子”关了代销店的门,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就连平时上街进货,“二侉子”的代销店门也不曾关过呢。“把店门关了,跟我走。”“二侉子”从老母亲说话的口气里头听出来了,这是在命令他,不容他再多说什呢了。“鸭子呢,根伙呢?”老母亲把不在跟前的两个也查点到了。“二侉子”给大门挂上大铁锁,对老母亲道:“鸭子到谭驼子家忙去了,说是领了‘黑菜瓜’去杨家庄通话了。谭驼子到今儿还不曾放出来,香玉一个婆娘家不容易呢。”“不容易,不容易,你说哪家容易唦?你亲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们做哥哥嫂子的,就一点儿也不闻不问,良心上过得去吗?阿根伙呢,死到哪块去了唦?”“你消消气,事情已经出了,你再气只能气坏了身子,于事无补。阿根伙不是跟着上‘大型’了,你看你可不是气糊涂了。”“这个不抬嘿的,什呢时候都指望不上。走,你跟我到来娣子家,我倒要有两句跟她说下子呢。”三奶奶劲抖抖的,走在“二侉子”头里,直奔来娣子家。

    来娣子家里头,来娣子正在哭诉呢,“根水伙,你个畜生小伙,我家孤儿寡妇的,把你养这么大,哪个叫你做出这等畜生事来的唦,让老娘的脸往哪块搁啊,还亏得你家香元大伯那个样子培养你,你就这么不争气呢?”堂屋里,香元也在呢,气得呼呼的,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打转。尽管香元不当支书,在停职检查呢,可他仍旧不失支书的样子。“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癞蛤蟆上不了戥盘。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全被他当着驴肝肺了。你家丢得起脸面,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来娣子你说,你要我怎儿跟水妹交代。”

    真是人不偏心,狗不吃屎。香元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为他宝贝丫头水妹着想呢。原本水妹就不满意陆根水,说正月里跟他结婚勉强得很,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水妹还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香元无法作主。他就不曾替琴丫头想下子,一个姑娘家往后怎儿弄,柳春雨还会娶她进门么?

    “来娣子,来娣子,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摆开来说。”三奶奶一到来娣子家门口,声音就高起来。来娣子连忙三从堂屋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老嫂子,我家对不起你家琴丫头,对不起你家一家子。”说着哭着,“扑通”一声,跪在了三奶奶跟“二侉子”跟前。接着又骂起自家小伙来,“根水伙,你个活畜生,比拿刀子杀了老娘还要狠啊,老娘日后还怎儿抬头做人,哪还有什呢脸面,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走,你同我一起去工地,找不到你家根水伙,我不会答应(罢休之意),我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来杀杀气。”“老嫂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个不舍不得琴丫头唦,也跟你是一个样子的心情呢,望见这个没毛的畜生,我当老娘的都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呢。”

    真正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的,不仅是她们两个,最恨的是柳春雨。柳春雨心想,陆根水屙屎把黄胆给带掉了,不管怎儿说,琴丫头是他柳春雨喜爱的丫头,你还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缺德呢。我柳春雨再怎儿在琴丫头跟杨雪花之间痛苦徘徊,也轮不到你陆根水来伤害琴丫头啊。“小琴啊,还是怪我不好,如若不是我一时候冲动,跟杨雪花发生了那种事情,我就不会痛苦彷徨,也就不会冷落你,那样子的话,我怎儿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车路河工地呢。我去不了,也不会让你去的。我去了,自然会保护你的。现在你叫我怎儿办唦?”柳春雨忽然感到琴丫头不再是他的人了,他跟琴丫头之间隔着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陆根水竟然做出这等下贱的事,让水妹毫不犹豫放弃了跟他的婚姻,水妹明明白白告诉香元跟巧罐子,自己宁可单过,也不愿意嫁把这样子的一个男人。在水妹看来,她跟陆根水同样在那个事情上出了问题,水妹是满怀着爱意去做的,她腹中的小生命是爱的结晶。世人不能接受,她并不感到羞耻。而陆根水就不一样了,他发生这一切,完全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就是一种纯粹性欲的满足,根本谈不上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在当中。

    如若说水妹对陆根水有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鄙视,那么杨雪花对陆根水从内心却滋生出一丝丝感激。尽管,这对杨雪花来说,祈盼这种状况出现近乎恶毒,对琴丫头是如此的不公平。但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自私的,排他的,甚至是没得什呢道理和理由的。杨雪花当初说实在地,就曾痛恨过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为什呢同样是爱,她杨雪花的柳春雨就不接受,而琴丫头就那样子的幸福,真的让人好忌妒噢。杨雪花无端地觉得是自己的痴情打动了上苍,于是才生出如此的变故。她甚至感受到,柳春雨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他的脚步声,敲打在杨雪花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