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狗男女！”看着坐在桌子对面打情骂悄的一男一女，曾可可的眼睛都要长出刀子来了。

    天没亮就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来赚这两百块钱，如果因为这对狗男女被清退，那就太倒霉了……

    这是曾可可第三天做临时工，五点钟起床，匆匆忙忙洗涮完，冒着严寒赶到劳务指定的坐车地点。劳务是个矮矮瘦瘦的男人，睁着一双没有睡醒的熊猫眼，嘴里叨着烟从破旧的四处漏风的破面包车上下来，眼睛盯在手机上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一辆辆电动车或三轮车陆陆续续的来了，停在面包车四周的墙角或树阴下，又火急火燎地爬上破面包车，只为抢占一个更舒适点的坐位。车上塞满了打着哈欠捂得严严实实的、面目模糊的看不出多大年龄的女人。曾可可是走路过来的，她没有电动车，走在寒风冷冽的黎明前的大街上，她甚至觉得每一个路过的人或飞驰而去的车都会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来看着自己，毕竟在这年头，靠两头腿走路的人少之又少了。她没有车，连辆自行车都没有，只能走路。

    劳务坐上驾驶室，八手的破面包车六点半准时出发，沿途不停地有人上来，把破旧的面包车塞得更加拥挤，让曾可可有种恍然回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感觉。一路上晕晕沉沉的，八点差十分的时候赶到了今天她们要打工的药厂门口，门口早有黑压压的人头在寒风着排着队抖擞着。劳务拿了纸让大家签了字，叮嘱大家把身份证的年龄填在五十岁以下，工厂有要求，超过五十岁不要。五十岁，劳务说这是很多工厂用工的年龄最高限制，过了这个年龄好多工厂就不要了。

    五十岁，曾可可悲哀的想，再过两年，她连做临时工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会看身份证吧？”站在曾可可旁边的佟丽云问劳务。

    劳务好象没有听到佟丽云的话，一个劲地催着大家快点签字去排队。

    “他妈的，做个临时工还这规定那规定，明天不来了。”佟丽云愤愤不平的自言自语。

    曾可可应了一句，“不会查的，这么多人哪查得过来？”

    “也是啊，那我跟你填一样的，要看的时候再说。”佟丽云接过曾可可手中的笔，“一会咱们俩在一块，别走散了。”

    在乌殃乌殃的人群中有个做伴的，当然好了。

    “我也跟你们一起吧，”站在曾可可后面的一个矮胖的女人说了一句，“今天第一次来，你们带带我。”

    “跟着呗，”佟丽云看了那女的一眼，“刚才你也是跟我们一块坐车来的吧？”

    “是啊，我们一个车来的，晚上咱们正好可以一块回去，我一个人来的，怕走丢了。”

    “那就一起吧，”佟丽云看了签字纸一眼，“都签了吧，签了排队去。”

    三个人一路小跑着挤进了黑压压的拥挤的人头中。

    腊月的天气，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痛生痛的，双脚更像样泡在冰水里一样，彻骨的寒意漫遍全身。

    曾可可跺了跺脚，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天气似乎不好，没太阳的样子。

    “冷吧？下次出来得多穿点，一看就知道你是没吃过这种苦的人。”佟丽云把曾可可背后的帽子压了压，让它捂得更严实点。

    “确实，她一看就不是做体力活的人。”矮胖女人问曾可可，“你以前做什么的？”

    “在公司上班。”曾可可模凌两可的应了一句。

    “坐办公室的，白领。”

    曾可可笑了笑，抬头朝厂门看去，门里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厂门一开，人头蜂涌而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活，反正是跟着人流走就对了。

    曾可可有些不明白，一样的流水线，一样的工作，为什么大家要争先恐后地去抢占位置，她问佟丽云，佟丽云也说不清楚，所以当她们三个人走进车间的时候，一条一条流水线上已经坐满了人。

    车间是一个足有一千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四张长条桌子拼成一条生产线，一条一条的生产线一眼看不到边。她们在最里面的位置看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生产线，三个人刚走到桌子边上，还没坐下来，后面突然冲过来十几个的，抢去了好几个座位，最后只剩下两个位置了。

    佟丽云想让那胖女人走：“姐们，我们俩是一块的，你另外找个地方，行不？”

    “我不熟，你另外找吧。”

    “你这……”佟丽云面露难色，却又无可奈何，拍了拍曾可可，“要不我们俩一块去别的地方吧？”

    曾可可刚要站起身来，穿着红马甲的线长走过来嚷了一句，“还磨蹭什么呢？赶紧找位置坐好，找不到位置的就先一边站着去，今天来的人多了，没这么多位置。”

    先占个位置要紧，曾可可心里想。

    “我们俩就在这吧，”胖女人朝曾可可看过来，“别到处走了，一会真没位置了。”

    “行了行了，你们在这吧，我去别的地方。”佟丽云瞪了那女的背影一眼，朝别的生产线走去。

    曾可可这才安心的坐下来。

    线长清点完了人数，喊道：“这条线人齐了，上物料。”然后就有负责发放物料的人把一大包一大包的各道工序的物料搬了过来，直接倒在桌子上。

    今天的工作就是把试剂，棉签，说明书之类的东西装进一个小纸袋里，曾可可这个时候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要抢占位置，因为他们知道哪道工序自己最熟悉，做的速度最快。没有经验的人就只能瞎猫碰死耗子，轮到什么就是什么。她坐在倒数第二的位置，这道工序的任务就是把前面工序做好的所有东西塞到一个纸袋里，再由最后一道工序封口，这道工序最难的地方就是必须把东西塞到纸袋中合适的位置，里面的东西才会平整不滑动，不然下一道工序封口就不好封。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是一个好活，那些东西塞进袋子里不难，塞得准也不难，难的是要塞得又快又准，幸运的是她昨天做过小半天，感觉手速还可以。

    她对面那条线上这道工序已经换了两个人了，还有一个看一眼就走了，说自己做不了这个。因为上一道工序那个男的手速太快了，快到后面的人根本跟不上他的进度，眨眼之间桌子上就堆得满满的了。这男的手速快，不仅下面的工序跟不上他的进度，前面的工序也跟不上，线长一直像念经一样在声嘶力歇的叫喊：“快点快点……不行就走人啊！走人就没钱，不记工时……”这声音就像催命符一样，叫得曾可可的脑子嗡嗡的响。

    曾可可正在暗自庆幸自己不跟他在一条线上的时候，线长已经毫不客气的清走了那条线上的四个人，其中还有一对夫妻。

    “我不是故意的啊。”男的不无得意的扬起了嘴角，“手就这么快。”

    看着那夫妻俩互相指责着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对面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曾可可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两口子回去必定吵架。”有人说了一句。

    “那也不能怪我，我没让他们两口子走。”男的更加得意了。

    “就怪你……”大家笑成一团。

    这笑声让曾可可觉得刺耳又可悲。

    “幸亏我们俩没跟他在一条线上。”胖女人侧过身来跟曾可可说了一句。

    曾可可没有笑，她笑不出来：兔死还狐悲呢，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心理，看着别人倒霉了他们高兴，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吗？好像也没有。

    “胖女人冲对面的男人说，“你不是第一天来的吧？”

    “我都在这干了快两个月了。”

    “天天来？”

    “对啊，每天都来。”

    “怪不得手这么快，我们都跟不上你。”

    “就是，你手速这么快，一会你别让线长把我也清走了。”这时，线长从旁边的生产线调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三十七、八岁的女人走了过来，在曾可可对面坐下，那女的对旁边的男的说，“大哥，你别坑我啊，悠着点，一会别把我也清走了。”

    “大姐，你可是高手，你别坑我还差不多。”

    女的手脚麻利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因为刚才对面没有人，曾可可眼前的一些物料滑向了对面，只见那女的不由分说的用一个塑料框在自己和曾可可面前划出了一条分隔线，意思非常明确：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曾可可笑了笑。

    “妹妹，手够快的啊。”男的跟女的搭讪。

    “你多大了，叫我妹妹？”

    “三十二，你多大？”

    “我比你大好几岁。”

    “别骗我，你看着最多也就三十岁。”

    “三十八，我女儿都读初中了。”女的咧着嘴笑。

    三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曾可可有些失神。

    “真看不出，还这么年轻漂亮，还以为你没结婚呢。”

    “结婚怎么了？”

    “结婚就不好追你了啊。”

    “我可不找比我小的。”

    “现在都流行姐弟恋，”男的话峰一转，“只要喜欢，年龄不是问题。”

    “你喜欢比你大的。”

    “喜欢啊，最好是像小姐姐一样漂亮的能干的。”男的涎着脸往女的身边凑，“小姐姐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介绍。”

    “没有。”

    “你真结婚了，不会是骗我的吧？”

    ……

    曾可可忍不住想笑，男人的套话真是幼稚又可笑。

    男的和女的虽然在闲聊，但也没耽误干活。

    男的手快，女的手更快，快到你不知道怎么就被他们落下了，快到你拼足了所有的力气，手不停眼不转就盯着面前的小纸盒还是要比他们慢很多很多，快到你怀疑他们是不是做了手脚偷工减料。尽管他们的进度并不能对曾可可的去留构成直接的威胁，但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曾可可暗自着急，她不是一个甘于落后的人，她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差，但是，无论她怎么眼不眨手不停，也跟不上他们的进度，而旁边的胖女人好像也较着劲一样，手速越来越快，眼看着她面前的物料越堆越多，多到总是往对面的桌子滑去，对面那女的像跟她有仇似的，一次两次三次地往她这边推，到第四次的时候，“哗啦”一声，把曾可可装着物料的框子推到了地上。

    所有的眼睛都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曾可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咬着牙皱着眉恶狠狠的瞪了过来，“没长眼睛啊？！”这句话已经滑到了她的舌尖，马上就要蹦出来了。她也预测了说出这句话来的后果，但这句话只要说出来，她就不计后果了！

    “怎么啦，东西怎么掉地上了？”线长拿着签名的单子走了过来。

    “不是我弄到地上去的！”曾可可斜着眼睛瞟着对面那女的：有本事你承认啊！

    那女的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跟那男的说话闲聊，两人有说有笑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

    “一对狗男女！”曾可可的眼睛从女人的身上扫过到了男人的脸上，她记得以前在公司的时候有人说过，只要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人，能把人看得毛骨悚然。

    果然，那男的尴尬地咧了一下嘴，“小姐姐刚才不小心推了一下，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赶紧拣起来啊，”线长说着把签名单递给第一排的人，“都签名啊，签了名才记考勤。加快点速度，一会该吃饭了，我们这条线现在是产量最少的，别到时整条线都清走了啊。”

    线长当了和事佬，曾可可只得忍住心中的一口恶气，正要弯下腰去拣塑料框和物料。

    “你赶紧忙你的吧，我来拣。”线长弯下腰把东西拣起来装进框里，朝曾可可的手看过来，“你的手出血了，换个手套吧。”说着招呼旁边的物料拿了一盒手套过来，“谁要手套？看看手套是不是破了，手要是出血了一定要及时换，不能把血沾在物料上。最后一道工序的注意点，脏了的一定要拣出来。”

    血都从手套中沁出来了，她竟然一点痛的感觉也没有。脱下破了的手套，汗水把她的双手泡得泛着惨白的亮光。这不像是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的手，岁月没有在上面留下太多痕迹，这更是一双没有干过粗活的女人的手，光滑细嫩如少女的手。

    旁边的胖女人签完字把签名单递给曾可可，曾可可的字写的龙飞凤舞。

    线长看了一眼：“你叫什么字？”

    “曾可可。”

    “这字写的……想显示你是大学生是不？”

    “大学生怎么了？”曾可可笑了笑。

    “大学生也没啥了不起的，来咱这干活的大学生多了去了，都一样，干一样的活拿一样的钱。咱们这不看学历，只看谁干活快……”

    为了两百块钱，从黑夜出发，再到黑夜结束，像个机器一样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成千上万遍，曾可可为今天这样的自己悲哀。

    过了中午之后，线上的人员基本上就不会再清人了，如果不是对面那两个人的无形的压力，应该是可以轻松点的，但人家手快，你也不能太慢，不然线长就会像念经一样，不停地喊：快点快点……那叫声就像催命的鼓点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的时间，跑出那高高的厂房时，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急急忙忙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上物业的信息和电话一个接一个，是催交物业费的，如果再不交物业费就断水断电。

    她在心里骂了句粗话，刚上车，物业的电话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