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辛自强看着李小萌的样子，心疼不已，非常自责。唉，怎么就鬼迷心窍，跟陆校长签订那么一个协议呢？当时只想着事业上的成功与辉煌，怎么就不考虑小萌的感受呢？小萌的流泪，并不是对自己的不满，而是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担忧啊！这是对自己的爱的表白啊！违反她父亲的意思，置考公于不顾，谁知道她父亲会采取怎样的措施来阻挠他们呢？

    辛自强伸出双手，握住李小萌的手，柔声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我去找陆校长，撤回那个协议。”

    “撤回协议？行吗？”

    “不就是一份私人协议嘛，有什么了不起？”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李小萌也把辛自强的手握住了，她的眼睛重又闪出光来。不过，这回不是泪水的光，而是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的光，是喜悦的光。

    辛自强性格刚强，敢想敢说。虽然后来极力克制自己，轻易不把想法说出来，但是那股豪气总是在内心激荡，算得上一条汉子。然而，辛自强偏偏有个软肋，那就是见不得人淌眼泪。看见李小萌两泪涟涟，梨花带雨，他的心就如同泥土垒起的墙壁，遭遇了暴雨的侵蚀，瞬间就垮塌下来。他后悔签订那个协议，为自己擅作主张而自责，发誓一定要撕毁那个协议，维护他跟李小萌爱情的幼苗。

    告别李小萌，辛自强回到学校里，陷入了沉思。撕毁协议？想得容易，做起来难，赵子明会同意吗？陆校长会同意吗？可是，如果不把协议中止的话，他又如何向李小萌交代？他相信爱情，尤其相信他跟李小萌的爱情。两个人身在天南海北，出行方向总是相反，竟然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相遇，又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分别；他工作的学校就是她读书的母校，巧合如此之多，这不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作之合？这样的爱情，古今中外能有几人？如果不珍惜这个，他还要珍惜什么呢？如果因为自己的过错，造成两个人牵手无缘，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自己希望在教育界做一番事业，到政界不也可以么？就如同燃一盆火，只要把火烧得旺旺的，用樟子松还是落叶松不都一样吗？

    经过左思右想，辛自强决定去找陆申龙校长，把那个协议撤回，所有后果由他自己承担。

    快要放假了，工作很繁忙，但是陆申龙接到辛自强电话以后，仍然抽时间接待了他。辛自强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事情，然而陆申龙敏锐地感觉到，应该跟前几天签订的协议有关。不一会儿，辛自强进来了，站在陆申龙班台前面，两只手在一起绞着，望着陆申龙，却不说话。陆申龙故意不叫他坐下来，背靠在椅子上，右手拿着一支笔，定定地看着他，等待他说第一句话。

    憋了一会儿，辛自强终于开口了：“校长，您怎么不问我找您什么事情呢？”

    陆申龙笑笑说：“没有必要问，我问你你要说，我不问你你也要说，是不是？”

    辛自强本来想让陆校长先开口，可陆校长却刻意回避。没办法，辛自强只好说道：“陆校长，就是那个呢，我想把它……说实话，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的……”

    陆申龙心里说，我果然没有猜错。可是，他仍然不予点破，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辛自强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吞吞吐吐的，这不是你的性格啊。我批评过你顶撞上级，可是没有让你说半句留半句啊。有什么话赶快说，我还有事呢。”

    辛自强咬了咬牙，双手停止绞动，双臂垂直，挺了挺胸，像士兵向长官报告事情那样，说道：“我想撤回跟您签订的那份协议。”

    “为什么？”

    陆申龙看着手里的笔，故意不看辛自强，说话口气也很轻松。辛自强本来以为陆校长会大发雷霆，把自己狠狠地训斥一顿，没想到他并不在意，顿时信心大增。

    “我前思后想，觉得自己年轻无知，十分莽撞，而且能力欠缺，经验不足。如果勉强执行那个协议的话，只会给学校带来损失。所以我请求撤回那份协议。”

    辛自强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像一匹山地骡子，放下驮了半天的货物，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定定地望着陆校长，等待着他的训斥。他已经豁出去了，随你怎么训斥，他都要撤回协议。毕竟还没有开始履行嘛。

    陆申龙仍然不动声色。他把手里的笔转动得飞快，眼睛却不看笔，看辛自强。辛自强看着陆校长转笔的动作，忽然有了新的发现。班级也有一些学生喜欢转笔，且转得极快，也是不用眼睛看的。那都是一些优秀学生。而成绩不好的学生转笔笨拙；他们更喜欢拆笔，让手指沾满墨水，像乌鸡的爪子。

    “那么好，我说说我的看法。你有研究生学历，并不无知；你经过几天的思考和调研，并不莽撞；至于能力、经验，则需要在实践中提高、获取。如果你做得不够好，给学校带来损失的话，责任由我来承担。怎么样？”

    辛自强暗暗叫苦。这个陆校长也太狡猾了！自己精心想出来的理由，如同抛向一块铁板的篮球，“啪”地一下给弹回来了，还砸在了自己的脸上，疼痛不已！

    不能认输，不能后退！辛自强下了决心。他将以情动人，把实情告诉陆校长！陆校长是过来之人，会理解他、同情他、支持他的！

    “这个倒不是主要的，”辛自强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李小萌反对！李小萌是我对象；而她反对的根源在于她的父母亲。半年前，他们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两年内考上公务员，否则，就不允许我继续跟李小萌交往，更不可能让李小萌嫁给我。我们谈了一年多，彼此感情很深，实在受不了分手的结局。请校长您考虑一下。”

    陆申龙笑了：“李小萌是你对象？她就是我们桃园中学毕业的呢。”

    “是呀，我听她讲过，她是您学生呢。您让我撤回协议，就是对李小萌的最大帮助，对她最大的恩情。我替她谢谢您了，陆校长！”

    辛自强向陆校长鞠了一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陆校长。他本来想主动提起李小萌是从桃园中学毕业的，却又害怕陆校长不认识她，或者反感；没想到陆校长主动提起这件事情，看来撤回协议有门儿！果然，陆申龙站起来，看了辛自强一眼，低下头去，一边右手转着笔，一边在靠背椅后面走来走去。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李小萌的想法也没有错，他爸爸让你考公更是情有可原。”陆申龙一边漫步一边说。

    “这么说，您同意我撤回那份协议了？”

    “同意！我为什么不同意？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尊重对方的选择。强扭的瓜不甜嘛！”

    “哎呀，陆校长！太感谢您了！”

    辛自强激动得喜笑颜开，拿右手摸着后脑勺，望着陆校长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忽然，陆申龙停住了脚步，左手扶着靠背椅，右手的笔停止转动，眼睛看着辛自强，面孔严肃。辛自强不知道陆申龙接下来要说什么，以为是临别赠言，人生嘱托，赶忙收起笑容，屏住呼吸，恭敬地等待陆申龙开言。

    陆申龙手指一弹，中性笔不偏不倚，落在了总裁桌上的工作手册旁边，发出“啪嗒”一声响。自然界先打雷，后下雨；而辛自强没有料到，陆申龙这一弹就是一声雷，接下来是让辛自强猝不及防的暴雨。

    “感谢？感谢我什么？不，你不应该感谢！你应该生气，发火，骂街！”

    辛自强整个儿地蒙了。他看着陆申龙，不知道为什么顷刻之间，情况发生了天地之差的巨大变化，也不懂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哪有人家替我办好了事情，我还要对人家生气、发火，把人家骂一顿的道理？

    “陆校长……您……没事儿吧？我是不是惹着您了？”辛自强战战兢兢地说，做出马上走过去扶住陆校长的样子来。

    陆申龙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声音不大，而且平和，却像锤子一下下砸在辛自强脑门上。

    “为什么呢？因为我同意你撤回协议，你将背上不讲信用的骂名！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年级轻轻，一念之差，就撕毁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协议！以后谁还信任你？

    “听你说过，你的志向就是在教育战线干一番事业。如今，我同意你撤回协议，使你放弃自己立下多年的志向！朱熹说，立志不定，终不济事。我真怀疑，会不会由于我的过错，将来使你一事无成！

    “你来我们学校快到一年了，你的性格我多少了解一点，你适合干教育，不适合干行政！古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我同意你撤回协议，你考上了公务员，很可能就导致你选错行当，在叹息和后悔当中度过一辈子！

    “你说过，你撤回协议，是由于李小萌父亲给李小萌施压，而李小萌又给你施压。李小萌给你施压，我想不会是高言大语，而是梨花带雨。你心疼她，就向她的眼泪屈服了。我同意你撤回协议，但我担心会由于我的过错，导致你从此耳根变软，一味地听从现在的女朋友、未来的妻子，从而失去自己的判断、决策的能力，最后做出没有原则、失去约束的事情，悔恨终生！

    “当李小萌提出跟自己不同意见的时候，你没有去说服他，说明你在紧要关头失去了理智；或者你试图说服他，却笨嘴拙舌，苍白无力，说明你缺少智慧。是你缺乏理智吗？是你智慧不足吗？都不是！而是你没有去运用，去发挥！而我竟然同意你撤回自己的协议！也许导致你从此无视自己的理智，掩埋自己的智慧，变成一个只会感情用事，遇事没有主张的人！

    “我的话到此结束，给你找了5条骂我的理由。你不要客气，私下里尽管骂，只要不公开骂就行。这是你我签订的协议书，拿去撕了吧。”

    陆申龙打开抽屉，取出协议，往班台上轻轻一放，用手掌把它抹平。随后，他抬起头来，没看辛自强一眼，径直走出办公室。

    这就是辛自强极力追求的结果。双方签订的协议就在眼前，他伸手就得；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去拿。他嗒然若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陆校长空空的靠背椅，脑子里像盘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但有一点辛自强清楚地知道，他与李小萌的缘分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