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发开讲了好几件诸如此类的事情，陆申龙专心听着，很少插话，面无表情，只是不断点头。周发开搞不清陆申龙想的什么，对辛自强什么态度；说着说着，心里的底气就渐渐跑光了。刚才还是打足气的皮球，遇到了陆申龙这颗钉子扎了一下，就蹦不起来了。他在说话的时候，眼光还瞟了一下陆校长后面的柜子；柜子里的宫廷小猫咪扯开嘴巴，看着他笑，让他心里有点乱。越往后，周发开声音越小，语速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嗯，很好，”陆校长清了清嗓子，将把玩过的茶叶放在桌子上，说道，“你现在就把辛自强给我叫来，我在这里等他。”

    陆申龙知道赵子明和周发开相处得好，跟辛自强不对光。看着周发开的背影出了办公室，陆申龙心里明白，这又是上次赵子明告辛自强状的延续。辛自强是他到大学里招聘的时候亲自敲定的人选。当时之所以看好他，不仅因为他有研究生学历，还因为现场发生的一件事情。陆申龙到达招聘现场以后，跟大家一起做开场前的准备工作。他看见辛自强在隔壁一家招聘点上忙来忙去，帮人家贴招聘海报，摆放宣传资料，有一次还到桃园中学这边来借胶带。陆申龙以为他是那个单位的工作人员。等到开场以后，辛自强到桃园中学招聘点投简历，陆申龙感到奇怪，问他：“你不是隔壁单位的员工吗？”辛自强说：“不是。那家单位的一位员工，不慎被车子碰了一下，上医院去了。见他们人手不够，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他们干点儿活。”陆申龙想，爱找活儿干的年轻人，一定错不了！在审核他的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以后，陆申龙第一个跟他签订了录用协议书。

    到了桃园中学以后，果然不出陆申龙所料，辛自强工作非常投入，很快就取得了亮眼的成绩。每天，他是新教师里来校最早的，离校最晚的；备课、批改作业，他是最认真的；每次教学检查，他得到的评价都是“优”；学校举行新教师赛课，他获得一等奖……当然，辛自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比如年轻气盛，爱较真，易冲动，等等。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辛自强来了。他进了陆申龙办公室，说了声“陆校长好”，就走到陆校长对面，在椅子上坐下了，两只眼睛迎着陆校长的目光，毫不躲避。

    “知道我找你什么事情吗？”陆申龙问他。他从桌上拿过黄铜小圆茶叶盒。

    “不知道。”辛自强摇摇头。

    “你到我们学校快一年了，我因为工作忙，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聊聊。”陆申龙把茶叶盒盖子打开，闻了闻，又盖起来。“今天我们随便谈谈啊。在你半年多的观察里，你对我们学校有什么看法？想说点什么？”

    “这个，”辛自强虽然对赵子明直来直去，有话就说，但是对陆申龙还是怵着一点的，每一句话出口之前都要掂量掂量。“对学校里面嘛，没有什么看法。我对学校很满意。学校对我们外地老师关怀备至，食宿安排得妥妥帖帖，回家探亲来回报销车费，逢年过节有福利，还给父母亲发养老金。我父母亲还年轻，还没从政府那里领养老金，倒先从学校这边领了。父母亲都很开心。”

    “哈哈哈哈！”陆申龙放下黄铜茶叶盒，笑起来。

    辛自强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两只手放在班台下面搓来搓去。

    “陆校长，我……”

    “我是说你呀，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你实话实说。”

    辛自强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说道：“年级工作是学校工作链条上非常重要的一环。年级工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学生的身心是否健康，成绩是否进步。如果年级领导只做个传声筒，或者对学校指示偷工减料，年级工作肯定做不好。”

    “有道理，接着说。”

    “没有了。”

    “没有了？你就告诉我，你所在的年级领导工作怎么样，是否存在你所说的情况。”

    辛自强为难地笑了笑。

    “这个不好吧？我不愿意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这个是两回事，”陆申龙看着辛自强，郑重地说，“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其表现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人家做了那么多成绩他视而不见，专挑人家的缺点错误说，还添油加醋地说。这个是人品问题，我们不提倡。而现在，我作为一校之长，向我的员工调查了解学校指示的执行情况，你有义务、有责任如实反映，怎么能叫背后说坏话呢？”

    辛自强注意地听着，心里很佩服。背后说坏话、如实反映情况，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他此前真的不懂。听了陆申龙的分析，他心里有底了。他从班台下面抬起双手，放到班台上；腰往上挺了挺。

    “那我就说说，”辛自强说，“年级安排学生会检查、打分，这种做法是好的。可是，如果仅仅满足于扣分，导致同一个扣分点被反复扣分，长期毫无改善，那就不好了。如果领导能分析一下被扣分的原因，督促班主任、老师整改，这就圆满了。新老师、新班主任工作经验不足，领导应该传授经验，带一带，帮一帮，让他们掌握带班、纠错、整改的方法。对新老师、新班主任如果没有传帮带，他们想怎么做怎么做，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你说得不是很好吗？”陆申龙中指指关节敲了一下桌面，高兴地说，“接着讲！接着讲！”

    辛自强接着又对年级一些做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陆申龙拿出笔记本，把他的话摘要记了下来。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做事实在，观察仔细，看法深刻。他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

    “嗯，”陆申龙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些话你对赵子明主任说过没有？”

    提到赵子明，辛自强忍不住有点激动。

    “说过呀，可他怎么也不听，总是我行我素！还跟我吵！”

    “跟你吵？是你跟他吵呀，还是他跟你吵呀？嗯？”

    陆申龙脸色严峻起来，盯着辛自强。辛自强愣住了。他脑子里迅速搜索出一幅幅跟赵子明交火的画面。

    “你跟他说话，是像跟我说话一样的神情、语气吗？你年轻，他人到中年；你是下级，他是上级；他做错事情他不知道，你提意见是为他好。可是，你对那个中年人尊重了吗？你对你的上级尊重了吗？指责和争论有助于他接受意见、改正错误吗？”

    辛自强渐渐低下头去。看来，他认识到自己以往的不是了。陆申龙见此情景，有点不忍心再说下去，很想就此打住。可是，他想起了“响鼓要用重槌敲”的话，决定把话再说得深一点。

    “说话、做事方式不当，对别人而言，使人家不能接受，你说了等于白说，达不到目的；对自己而言，对方不接受，你气不打一处来，白白增加了自己的烦恼；而在不知不觉之间，你惹恼了对方，树立了敌人，为自己设下了绊脚石。你想想看，每次跟赵子明争执得到了什么结果？他听了吗？你气不气？你觉得他对你友善吗？”

    陆申龙声音不高，但是很有力量；尤其是声母“b”“t”打头的字音，读得尤其重，甚至有点狠狠吐出来的意思。如果说，其他的字都像巴掌扇着辛自强，那么，声母“b”“t”开头的字，就像小锤一样敲打着他。班台、书架、储物柜本无生命，此刻却也像被陆申龙的语言给镇住了似的，呆呆地窝着，一动不敢动。

    辛自强头依然低着，他轻轻地抬起手臂，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

    陆申龙心软了，心里微微产生一丝歉意，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重了。他换了个语气，说道：“好，道理嘛，我想你都懂了。能不能保证今后痛改前非？”

    辛自强忽地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说：“能！”

    “口说无凭，你如何保证？”

    辛自强盯着陆申龙看了几秒钟，忽然掉头就走。陆申龙给他闹愣了，看见辛自强出了外间房门，才叫道：“哎，你干什么啊？”

    辛自强早已不见了踪影。陆申龙不知道辛自强心里想的什么，更不知道他一句话不说跑出去干什么，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外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陆申龙抬头一看，辛自强已然进了办公室。不见则已，一见大惊！辛自强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

    陆申龙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惊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辛自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缓慢而沉重地说道：“陆校长，我刚才去跳养鱼池了！好多老师、学生看见了！我知道，这叫丢人现眼；但我就是借此向您保证，以后，每当我搂不住火，想顶撞别人、跟别人争执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件事情来！我就知道，顶撞别人、跟人争执就是自取其辱，就是丢人现眼！”

    陆申龙被感动了。他绕过班台，走到辛自强跟前，拍拍他肩膀说：“哎呀，哪里需要这样呢？快回去换衣服，小心着凉感冒。”

    说着，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出办公室。

    辛自强跳养鱼池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校；而他跳鱼池的原因，也被人添油加醋地传了出来：辛自强被陆校长批评得受不了才去跳的！是为了吓唬陆校长才去跳的！赵子明心里很高兴，他对周发开说：“辛自强也有今天呀！你老弟有功劳！”于是，在周末的时候，他又约上周发开喝了一顿酒。

    喝了几杯酒之后，赵子明忽然眉头一皱，忧上心来，叹了口气。周发开感到奇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呀？”

    赵子明忧虑地说：“哼，这个辛自强，他跳养鱼池不是为了吓唬陆校长！他是想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改变自己的缺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我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样的人很可怕呀！而且，虽然他受到了校长的批评，可他什么损失也没有。也许他从此不再顶撞我，可是这只能促使他在背后跟我作对！谁又知道他背后会怎么干呢？这更加恐怖！”

    周发开愣住了。

    “所以，还是要想办法来整他！”

    赵子明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二两酒干了。虽然只有42度，可那毕竟不是水！放下酒杯的时候，赵子明眼睛发红，充满杀气，连周发开都愣了一下。跟赵子明交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表现出这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