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上午的上班时间是7点半。辛自强没当班主任，每天7点半走进校园即可。当然，老师们基本上不会踩着这个钟点进校园，总要提前几分钟。尤其是有7点40分第一节课的，往往七点半就进办公室了，以便整理一下教学用品，提前两三分钟到教室。

    此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位新教师上午第一节有课，7点半准时进了校园。遗憾的是，他的办公室和上课的班级，都在校园最后一栋教学楼；办公室在一楼，教室在五楼。当他进了校园，走过漫长的校园大道，拐个弯，从办公室取了上课用品，气喘吁吁往爬到五楼的时候，上课铃响了；走到教室门口，他惊讶地发现，校长陆申龙站在讲台前！他的脸红到了脖颈，退也不是，站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在此时，陆校长看到了他，走出来，对他笑笑说：“我巡视班级，看见这里没有老师，就进来了。你去上课！去上课！”说完就走了。陆校长并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情，也没有批评这个新教师，更没有罚他的款。新教师自己把这件事情讲了出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上课迟到了。

    这天早上，快到7点半的时候，辛自强左肩挎着电脑包，右手拿着手机，来到校园门口。深灰色的学校大门庄严巍峨，空间开阔，像一个巨人敞开胸怀，每天拥抱每一个进门的师生。大门两边有两个大橱窗，学校创业故事、历届优秀毕业生代表、学校荣誉、教师队伍，被金色和红色点缀着，像一个个披着绶带、挂着勋章的功臣鱼贯而来，走入人们的眼帘。

    辛自强进得门来，踏上了孔子大道。孔子大道笔直宽敞，中间红、黄、蓝三条彩线令人眼前一亮。这是彩虹公路——旅游观光道路的标志线。一转脸，看见旁边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人们往往会产生一种梦幻的感觉，以为自己不是在校园里，而是来到了旅游胜地。

    大道两侧，各栽了一行梧桐树。它们跟城市行道树虽然同是一类品种，有一球的、二球的，但是修剪风格却完全不一样。它们的枝干没有笔直地向上、向上，而是在向上之后突然朝四面铺展，形成了一个远超其他行道树的平铺树冠、大片荫凉。当时，有人对此不大理解，对陆申龙校长说：“梧桐树向上修剪不好吗？大家都是这样的。”陆校长说：“大家都这样，我们不一定要这样。只管自己向上，固然可以叫做努力奋斗；但是枝丫向两边延伸，更具有包容他人、普惠大众的寓意，符合我们学校的办学宗旨。你说是不是呀？”

    辛自强进了校区，走到鸿硕园。一抬头，看见孔子大道东侧，文昌路的拐角处弹出一个人来。辛自强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舒展开了。他看不清对方什么表情，估计也像他一样，皱了一下眉头。但他没有放慢脚步，还像刚才一样，不疾不徐地走。两个人越走越近，相距几米远的时候，各自微微绽开嘴唇，笑嘻嘻跟对方打招呼：

    “赵主任好！”

    “哦，辛老师啊，你好你好!”

    如果当时有个相机拍下他们的面孔，事后研究一下两个人的表情，就会发现他们的笑容都很有特色：嘴角向上翘起，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变细，但是脸上的皮肤有点僵硬。两个人擦肩而过，眼睛、嘴角一瞬间恢复到原位；那些勉强算作笑容的东西立即消失了。而两句互相问候的话语，在他们脑子里就换成了这个：

    “唉，他也能当主任！”

    “哼，你等着瞧吧！”

    赵主任叫赵子明，辛自强跟他认识大半年了。半年多以前，辛自强刚从大学毕业，就跟桃园中学签订了就业合同，到高一任语文教师。有一天下午5点，到了下班时间，辛自强背起电脑，拿上手机，走出办公室。忽然，他听见志道广场附近有嘈杂的人声，一些学生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他感到好奇，就加快脚步去志道广场。刚到拐角，就见一群学生围在一起，人群里响着噼噼啪啪的声音，还夹杂着呵斥声。他一看，第一个反应是学生打架，就三步两步跑过去，推开人群，喊道：“不要打！住手！”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不知所措。打人的不是学生，而是年级主任赵子明。赵子明举起右胳膊，张开手掌，接连朝一个学生的脸上甩。那个学生的脸紫红紫红的，像被泼了猪血。辛自强不知道是否该阻拦他，因为他是领导，他有决定自己行为的权力。可是，辛自强想起暑期培训时候，陆校长曾经说过：“教师可以惩戒学生，但是我们坚决反对教师体罚学生。谁体罚学生，谁就违反了学校纪律，就是向大家展示自己的无能。”于是，辛自强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赵子明的胳膊，让它抬不起来，一边说道：“赵主任！你是领导，怎么能打学生呢？”

    赵子明转过脸，瞪着辛自强说：“放开！不关你事！”说着，甩了两下胳膊，可是没有把辛自强的手甩掉。

    “你就是不能打！”辛自强的手抓得更加紧了。

    “我打的是我哥哥家的小孩！是我的侄子！”

    “不管是谁家的小孩，他进了学校就是桃园中学的学生！就不能打！”

    赵子明没办法，举起左手，指着边上一个青年男子说：“顾老师！你把他带回班级去，让他给全体同学下跪！”

    辛自强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顾老师。顾老师拉着学生走了。赵主任不解气，抬起右脚，照着侄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侄子的屁股扭了一下，留下一个歪斜的脚印。

    学生渐渐散去。辛自强见被打的学生走了，也就放开赵子明的胳膊。赵子明不看辛自强，朝侄子的背影乜斜着眼睛，口中嘟囔道：“妈的，翻天了！”不理辛自强，斜着身子走了。

    辛自强准备回家，忽然想起赵子明叫顾老师让孩子下跪的话，一惊，赶忙朝顾老师追过去。他追上顾老师，拍拍他肩膀，见周围有学生，就悄声说道：“顾老师，千万不能让学生下跪啊！”

    顾老师迷迷瞪瞪地望着辛自强：“嗯？赵主任叫的呢。”

    “一个人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能向学生下跪呢？他叫是他的事情，你执行是你的事情。现在通讯工具这么发达，一旦传出去，你可就身败名裂了！”

    顾老师身子一颤，一把抓住辛自强胳膊：“哎呀，辛老师！一语惊醒梦中人！谢谢你点拨啊！”

    辛自强摆摆手，走了。他要回宿舍。晚上没有晚自习，他就不来学校了。宿舍是由学校提供的，一个小套，两房一厅一卫一厨，两个人使用，每个月房租500元。宿舍距离学校6里路，骑电瓶车10分钟就到了。

    辛自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还在想着这件事情。他想，校长不准教师体罚学生，赵子明不知道吗？知道，为什么还打学生呢？这个学生是他的侄子，如果他想打的话，回到家里打好了；在学校打，影响多不好啊！难道桃园中学领导有特权，一些规定只是针对教师的？可是，根据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观察，这种情况并不存在。看来，赵主任违反学校规章制度是肯定的了！唉，违规就违规吧，人家是主任，我是教师，而且是刚入职的新教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

    不一会儿，辛自强到回宿舍，就把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

    让辛自强没想到的是，不久以后，他与赵子明再次近距离接触，双方竟然发生了一场争论。如果说，辛自强上一次给赵子明和他侄子“拉架”，不算“主角”；这一次争论辛自强则成了“主角”，而且是正面角色。假如用上戏剧里的追光灯的话，那么在那场争论里，一束红光始终追随着辛自强，使他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而赵子明则始终被一束蓝光包裹着，像鬼似的，那就是“座山雕”了。

    争论的起因，来自于学校进行的教学改革。

    桃园中学位于运河县城，是省三星级民办学校，生源质量当然不如四星级中学。校长陆申龙审时度势，精心谋划，决心反超四星级中学，办本县最好的学校。在他的运筹下，桃园中学先是在全县第一个打造体艺特色。除了开足、开好音、体、美课程，还聘请全国优秀体育教师、省内著名画室、音乐室，配合本校美术、音乐教研室，全面提升学生的体育、艺术素养，使得一大批普通学生变成了音体美特长生，三年后脱颖而出，圆了自己的大学梦。随后，陆校长又亲自带队，到全国著名师范大学招聘俄语、德语、日语的本科、硕士生，在全县第一个开设了小语种课程。经过这一系列“神操作”，桃园中学在全县乃至全市脱颖而出，其高考成绩超过了部分四星级中学，在市、县两级每年的教育评比中，桃园中学指标完成率、优生保持率两项考评连年第一。

    但是，陆申龙校长并不满足于此。他觉得，本校学生上名校的比例较低，还有少数学生连本科也考不上；桃园中学只是“站起来”“富起来”，还没有“强起来”。他认真研究全国著名基础教育学校的办学经验，除了阅读相关的书籍、报道，还亲自率队考察，到教改名校深入课堂听课、跟管理人员和一线教师座谈。最后，陆校长在综合各校教改优点的基础上，在桃园中学实施了“先看后练，先研后析”的教学改革。经过学校专家组将近半年的调研筹划，一部60多页的教学改革纲要、实施方案出台了。接着，全校总动员，从校长室成员到一线教师、学生，人人参加教科室举行的培训讲座，学方案，谈体会，表决心；随后，一场紧张而忙碌的教学改革，在高一、高二两个基础年级扎扎实实地开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