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空独

    景素回到住处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逢到半月一回的侍讲授课时，便遣了照顾她的宫人去司籍处告了病假。东宫眷属和宫人们便各种猜测。以至有人异想天开的以为是因胎孕。后来，却又不见动静，才熄了这猜测。自上次太清猎苑的事情流出后，她们很是异样了一段日子。后来又见景素照旧如常地谦和知礼，流言也自止了。

    当然，关于女眷们，乃至于宫女们的流言起伏，景素是听不到的。她每日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轻易不出门。崇吾虽没发话说不让她去慎余轩，但她却决计不再去。每日昏昏沉沉，除非必要，只歪在床上。如此浑浑噩噩度日，慢慢地春寒已尽，春上花枝，她却全然都没察觉这季节的变换。直到有一天，统府司衣处派人送来春衣，才惊觉这一躺，就是半月有余。春天真的来了，人们都该换春衫了。

    自在北苑起就服侍景素的那个名叫春枝的宫女，不大说话，但却是个诚厚之人。见她老这样病恹恹的不见好，便催促她起来试穿新衣。景素起初懒得动，只说“你先收着吧，我改日再试。”

    那春枝便上前推了推她：“女史还是起来吧，今年的春衣比份例中更多了几件，料子都是上好的。”

    景素仍然不动，闷闷道：“我近日也不出门，先不试了。”

    宫人春枝便开解道：“女史老这么着也不是办法。便不出门，也得过日子不是？”

    景素听了，触动心事，怕被人耻笑，便勉强翻身爬起来。下了床，脚下都虚虚浮浮的，几乎跌倒。多亏旁边宫人扶住。好容易走到屏风后的穿衣镜前，猛可里见镜中一人形销骨立、容颜憔悴，便被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镜中之人正是自己，不由触目惊心，始信相由心生。

    三个宫人帮着她梳洗后，样子才稍稍能看了。她便由着她们给她脱脱换换，里面有家常衣服，也有女官制服，果然比份例中多了好些。这些人没有因为她境遇改变而有所削减，反而添了，景素也不觉得惊奇。纪良媛被疏远后，崇吾反复交代王中达不可使人克扣欺负时她都在场。不要说崇吾疏远她的事除了崇吾殿中的人，大多并不知情，便慢慢知情了，崇吾自然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就像明明厌弃，也没将她赶回女史御所，便知是留情面了。但前车之鉴，她知道，不过只还剩下情面而已。

    “这件折枝梅花的好看。”

    “还是那件棣棠花的好看。”

    两个崇吾殿中派来的宫人争论起来。又见景素没什么反应，其中一个便道：

    “女史得振作点精神，殿下可快回来了，到时候见女史这等病恹恹的必然不高兴。”

    见景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另一个宫女便道：“女史病中，自然不知殿下在西郊督建大佛堂已十多日了，中间只回来过一次。”

    显然，这两个宫人并不知崇吾疏远她的事情，只当崇吾不与她见面，是因为外出督建佛堂，而她偏巧在这时候病了。所以，统府和东宫众人自然也不知内情。

    倒是宫人春枝跟她时间长，略微看出点什么。她不像真病了，倒像心病。便对那两个宫人说：“你们两个别总想着殿下这殿下那的，叫人听见不像话。”

    其中一个便掩口笑道：“又不止我们两个说，你知道上次殿下回来小住，有一天赏赐殿内宫人，我们两个格外多。原本我俩来侍奉女史，她们都偷着乐，现在却见我们活轻、事少、赏赐还多，又眼红了。”

    景素听的心里发烦，便扯下身上衣服不试了，坐在镜前歇息，见那两个宫人脸上奇怪，便道：“刚才那两件折枝梅花和棣棠花的，你们拿去穿吧。春枝也自去捡一件喜欢的拿着。”

    “那怎么行？”宫女心中高兴，脸上却仍谦让着。

    “我大多都穿制服，这么些穿不了也是浪费，你们拿去穿吧。”

    她们千恩万谢的，又忙活了一会儿，就去忙着催接午饭的事。春枝也没有去拣衣服，留下来帮她收拾了。才要走，却听景素道：“怎么不见小女史过来了？”

    “她们开始还来，见你病了就不来了。”

    景素道：“一会儿你跑一趟，叫一个来拿书单子吧。”

    春枝答应着去了。自此之后，景素不再总躺着了，照常饮食作息，但却总在书桌前坐着看书，或写写画画。天气一天天的暖起来，阳光晴好的时候，她也不出门。好在她的住处还算轩敞，卧室与起居室是分开的，卧室中还以屏架隔出换衣、梳妆之处。起居室中除必要的屏架、桌几外，还有两个大书架。架上的书，多是崇吾赠赐。靠近南窗的地方是个花梨木书桌。同时起居室还隔出一小间是供她沐浴所用。那时候崇吾宠着她，自然事事替她想的周到。

    事实上，即便她被遣回女史寓所，除了心境寥落以外，生活上是不会太差。女史的俸禄虽不高，而衣食住行皆有定例，她也有一点积蓄。

    当然，那比起崇吾从前的赏赐赠予，根本算不了什么。

    开国破虏将军郭超自国朝安定之后，便早早急流勇退，带着不菲家资飘然远走，从此隐名于世。几代儿孙皆置田宅，善经营。便是景素的父亲，虽是闲云野鹤之士，敛财囤积不如祖父辈，但守成有余。因此景素是多少有些眼光的，她知道崇吾给的那些东西，足够她下半辈子过得十分充裕了。然而，深宫之中，她要钱有什么用呢？如若做个普通女史，不过清苦些，也不会少吃缺穿。从前，不管是在兰堂还是在东宫女史寓所，她也并不觉得日子难过。倒是现在这样，虽然看似她什么都有，却就是这样悬在这里，日子难过得很。大约是因为曾在中宫前有所议定，不便遣她；又或者近来忙于世务，将她忘记。但崇吾必然不会一直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她。从前是因有宠才放在身边，如今厌弃，自然巴不得远远发配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等她回到女史寓所，一开始必然是难过的。无论是去而复返的物是人非，还是流言非议，但只要她能诚心地谨守本分的话，假以时日，人们必会忘记她的过往曾经，容她安处一隅，静默一生。

    那么只要崇吾加诸于她的伤，慢慢愈合，她就可依然如初了。她相信时光一定会将一切洗涤一空。使她熄掉一切浮躁与悲哀，默默地活下去。

    “天天闷在屋里也就罢了，连窗也不开，要伤眼睛的。”宫人春枝边说边推开了窗子。

    风吹纱帘，春天的明媚和芬芳顿时被风裹了进来。景素默然无声的接受了开窗的安排。然而，开窗所见，便是画堂的后墙以及廊道。虽然春光大好，但她并不向外看。虽然她知道崇吾一般不走那个廊道，而从前面外出，但仍觉得窗外风景刺的人眼难受。

    这样倚窗读书的日子平静如水，景素也慢慢安于现状，只是仍旧沉默寡言，且从不外出。总之，所有的庆典，所有的踏春，所有的女史职责……连同所有的窗外之事都与她无关。而崇吾这个人，也从她的世界消失了，只有两次是例外。

    其中一次，已是暮春时节，飞花满天、柳絮轻飘。景素刚放下书，却见崇吾一行人竟在对面廊道里。有一瞬间，她感觉他的目光往这里飘了来，心中一慌，便猛地将窗格关了。屋里顿时幽暗了许多，她站在窗下阴影里，神情茫然许久，终至泪流满面。她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时间不够长……还不够长，只要再给她一小段时间，她便可以忘记他。或者等到崇吾想起该如何处置她，将她搬离此处，也可使她断了念想。

    然而，直到春天结束，夏天到来，夏天又结束，她也没等到崇吾驱逐她的令旨，他将她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忘记了。

    又一次是两个宫女悄悄低语。

    “殿下真要择立淑女了吗？”

    “听说是真的，今上和中宫以为殿下子嗣单薄呢。”

    “你说咱们这位到底怎么回事？”

    “还用说吗？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那可是奇了，为什么殿下既不传见，也不踏足，但吃穿用度格外的照看这里。就连几次封赏，我们两个的也比殿下身边的人多。”

    “那是殿下仁厚，而且王常侍是个厚道人。”

    “那也不对，为什么又把这一位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送走呢？”

    “那谁知道，要不你去问问王常侍去吧。”

    “谁敢问？上次传出去太清猎苑的那几个人都不见了，你还敢。”

    “别说了，春枝那管家婆来了。”

    原以为已经平复的心仿佛被狠狠撕了一道口子，硬生生地疼，疼得她呼吸艰难，气喘吁吁。

    在此期间，她病过一次，躺在床上倒是听见外间起居室里有王中达与春枝的谈话声。

    “王常侍怎么来了？”春枝惊诧的问。

    “来看看景女史，她病得怎么样？要不要请医官？”

    “也不怎么样，只是虚弱，调理调理也就好了。”

    “因为什么病的？”

    “熬夜看书，饮食也跟不上。”

    “是不是统府司膳处那边克扣了这里的用度？”

    “那没有，非但不短缺，还常常有余，这要多谢王常侍关照呢。”

    “那你们该劝女史多出去走动走动。”

    “劝了的，非但不出去，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连南窗也不叫开了。我只好将侧面那个小窗打开。”

    “唉，”王常侍的长叹声有些悠长；“因为前两天殿下路过那里吧。殿下也知道了，最近都不走这里了。总之多上上心吧，最近我忙着，若无暇顾及这里，有什么事只管去找我。”

    “王常侍事又多，又加上最近殿下要选淑女入东宫，王常侍自然更要忙的。”

    “你们这里也知道了？那景女史也知道吗？”

    “景女史知不知道我也拿不准，到处喜气洋洋的传着，想不听见也难。”

    一阵沉默后，王中达道：“你多上点儿心吧，景女史是个好姑娘，如今这样，多照顾点。”

    然后便是门枢吱呀的响声，此后就再无声息。景素仍安心躺了，并不因王中达的到来而搅动身心。

    不知何时，春枝已经走进来，请她起来喝茶。景素朝里睡着，只挥挥手说不要。

    “女史都听见了吧？”春枝并没走，反而走近床前，见景素不答，兀自说道：“我是去年在北苑跟了女史，虽然身份有别，但如今既然熟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女史这是自寻烦恼。我虚长了几岁，不妨同女史讲几句真心话，殿下是难得的好人，但也是储君，女史怎么能同殿下拗着？女史心里有殿下，所以意气用事，看不清。但这是讲道理、讲性情的地方？我劝女史，别乱动情，要清醒些。”

    春枝说了这番话，到底逼出了景素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我并没有同殿下拗着。”

    春枝难得的笑了：“我算白说了，王常侍是最知道殿下的人，他没少关照你，你不明白吗？”

    “春枝姐姐，是你不明白，曾经纪良媛也这么被关照过。”

    春枝叹了口气：“可是殿下再不让纪良媛靠近，而你仍留在这里。”

    景素到底坐起来：“我到现在还是尚仪局的人，是中宫所遣，殿下到底顾着面子。”

    春枝便道：“那也罢了，到底女史还得好好活不是？我一个宫人都还想活得舒服点呢，你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景素道：“我真不是故意生病的，我也想好好活，所以最近拼命看书。我终究不能长久呆在这里。尚仪局是回不去了，我如今这样，再不自己用心努力，将来更艰难了。”

    春枝道：“这就对了，先把病养好了。等好了，常出去走走，就是叫殿下看见了也没什么。他说不准是忘了，一见到你，把你想起来了，就让你回女史寓所，不就顺了你的心？”

    景素虚弱的笑了，便接过茶：“多谢你，只是最后我们终有一别，你得提前为自己留意一下前途，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说着又指了指柜子，“那里面有个箱子，你拿来。”

    春枝依言拿来，又帮景素打开，景素顺手抓了几个盒子推到春枝面前：“这些你拿去，我知道你以后还会重新分配职务，拿去活动活动，为自己谋个舒服点的差事”。

    春枝不由深深叹气：“景女史，你操心太多了，我在哪里都一样舒服的。”说着将东西重新装好放回。

    景素见她一派淡然，倒也不好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