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六)旧事
作者:浮世树      更新:2022-02-01 21:48      字数:4417
    六 旧事

    多年以后,景素坐在画堂的明窗下,一遍一遍地翻看着那些陈年的书画和夹杂在里面的一些莫名感伤诗句的故纸时,一次一次注视着太子崇吾陷入一个幽远思绪、无边沉默的世界中时,她总会想起,如今的秦枢在纸上无端勾画出的那些断句残章、凌乱字迹。有时是古人写下的,有时却是景素从未见到的。后来景素搜遍了今人古人的集子也终于一无所获。于是她终于明白,并非她见识浅薄、秦枢见闻广博,而是因为那些字句原本就只是秦枢在心神游离之际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无根无系的情怀罢了。

    秦枢曾经有一段时间画过一些画,相对于书法和文章来说,她的确不擅长绘画,然而她仍然那样全身心投入地用笔端的墨痕勾画着那些生动无比的画面。有时画着街市的夜晚,有时是江边的清晨,有时是山寺的黄昏,有时是落叶纷飞、红叶翩翩的清秋,有时是草长莺飞,春云春树的三春,又或者夏木幽深乃至冬雪迷茫、寒江人迹。有街头市井,有书院画肆,有夜雨深灯,有花市如昼,有觥筹交错,有彩舟星淡,有浮光月影,有花木繁荫,有儿童散学,有纸鸢纷飞,有秋千院落、墙头马上,有士女相谑、秉蕳而游,有闲人蹴鞠、游侠浪荡,有白衣执扇、诗酒唱和,有笙歌曼舞、江南绮丽……

    景素当时只是以为她是闲情偶炽,画意横生,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原来才是真正的隋堤杨柳、春风十里、淮左名都、歌吹广陵。

    秦枢——这个曾经颍川秦氏的遗孤,在家破人亡后始终维持着她那书香世家、名门闺秀的风度,始终不变她那明达通透的世家淑女心志,哪怕心里早已巨浪滔天,面上仍是风平如水。甚至你都不会相信,她曾经身罹家族灭顶惨祸,也不曾有过朝不保夕的狼狈绝望。这是十七八岁时的景素难以想象的,从她识秦枢于兰堂的一个雪霁初晴、暮色四合的冬日傍晚开始,从她初见秦枢时那灯下沉心任事、浑不顾身外之事的淡淡面影开始,从她那一句从容自然的“雪停了吗”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仿佛从未经历世间风雨,永世永年遗世独立的样子。即便此后深交,景素始终未变对秦枢的那个印象:仿佛天荒地老,而秦枢不会改变,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永远。

    然而有一天,当景素穿过厚厚的时光再次回首往事时,她终究明白,秦枢恰是因经历过风雨摧折、彻骨悲伤,被无望之绝望打磨,才终于成了她当初所见的那个从容淡定的女子。

    但是大约崇吾是能够明白的,他明白她曾经是多么的多情温婉、风趣灵秀,也明白她为何终于成为静淡如水、沉默决绝的女子。因为他们都曾深历过当年建储时的惊风密雨,也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在因建储而带来的血雨腥风中。当景素听着秦枢,以及后来太子崇吾向她讲述秦氏家族的巨变时,她才明白在那平静不变的固执通透中,曾经有多少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暮暮朝朝的蚀骨哀伤。

    太子崇吾是今上的第九子,也是嫡次子。与他同母的兄长生来就身负嫡长子的重任,始终处于千目所视的风口浪尖上。相比而言,曾经是皇子,后来封王的崇吾尽管从小聪明颖悟,甚至率兵平息过叛乱,也并不影响他做个世人艳羡、逍遥快活、俊美风流的藩王。何况他的封地还是广陵这样的繁华风流之地。他以二十岁的弱冠之年翩然远赴广陵,着实过了几年快活日子。

    直到他的嫡兄因病薨逝。

    已故太子是个德才兼备、笃诚宽厚的储君,可惜却英年早逝。

    崇吾是自己入主东宫后才猜想也许他的哥哥并非由于身体原因而亡。故太子的才能和德行固然是少有的,但他的宽厚仁义、推己及人才是在所有皇子中无出其右的。他在朝处事稳重,在帝后面前忠孝,在兄弟面前友爱,在臣子面前谦逊,以名门之后却非权贵的女子为正妃,始终互敬互爱,没有不合乎东宫身份的内宠,对每个妻妾都温和、公正、不偏私,也要求她们贤惠、明理、不恃宠。甚至饮食都没有偏好,更没有特别的嗜好。唯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宠幸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想要给她以逾越身份的名位,还被太子宾客以及詹事府的师父和谕德、庶子、赞善们给狠狠地“规劝”了一番。其实后来崇吾远远没有已故太子那么自律,但是詹事府也没有对他那么苛刻。

    这也许是因为已故太子太过完美,那一次从未有过的出格行为令辅佐他的那些东宫辅臣们嗅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信号,必要将这危险从萌芽时期就消灭掉,这样才能不辜负这千古未有的完美太子,这太子终将在千古未有的贤臣们的辅佐之下绽放耀眼光芒。或许他们从这小小火种中,痛苦地看到熊熊燃烧、难以扑灭的燎原大火;也许是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故太子突然出现的白璧微瑕使他们苦心缔造的古今第一完人不再那么完美,这深深的挫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和成就感。譬如一个出自己手的完美作品居然蒙上了尘埃,这使他们痛心不已、无法忍受的;又或者是他们都没有机会向世人和东宫展示他们的辩难之才和忠直诚心,终于有机会在从未犯错的皇太子面前“扬眉吐气”一把。谁知道是为什么呢?总之最后故太子妥协了,将那女子发落去出家修行,才让太子辅臣们满意地闭上了嘴。他们终于赢了,他们的作品没有被玷污。然而崇吾可以想象故太子内心的委屈。

    想必这样的生活十分压抑痛苦吧,太子的身份,象征着通往极天之高的未来,是权力和荣耀的继承者,但未必不是众目睽睽、众望所归的牢笼。

    崇吾是在做了太子之后,才知道这些的,詹事府的人以及帝后和朝臣虽然没有从他身上看到故太子那样完美的底子,却也希望他终究有一天能够变成故太子的样子,这是世人对身负这个身份的一切人的要求。

    崇吾曾经假设过,如果故太子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完美的话,或许不会遭到如此的对待。天晓得那些要求君王、储君在享乐和美色面前做出表率的臣子们回到家里有多少宠妾和红颜,有多少觥筹交错和日日笙歌。他们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红袖添香,甚至在诗词中反复渲染那些情情爱爱,却不允许人主和储君偶尔的放纵,因为他们认为担当神器之人,理应如此。

    无论如何,故太子还是薨了,他得到了永久的解脱,再也不用看着那些辅臣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过活了。东宫之主的位置在空置了一年半之后,在今上始终念念不忘故太子、不忍猝立太子的说辞和朝臣们雪片般飞入禁宫的请立奏章中,在众志成城、千呼万唤的诚念中,落到了尚在广陵游山玩水的今上第九子——嫡次子广陵王崇吾的身上。

    其中秦枢的伯父、参知政事兼崇明阁学士秦纪以及父亲翰林院学士秦维都是力主嫡子崇吾入主东宫的。

    颍川秦氏世代书香,虽非朝中权幸贵家,却是天下文宗,在士大夫和读书人中威望极高。且当时秦纪是正二品参知政事,秦维曾担任正三品翰林院侍讲学士,为故太子授课,后又迁为翰林院学士,掌管帝王机密文书,也可说是宰相备员,因此在建储一事上一呼百应。如朝中重臣和天下士人的愿——嫡次子——也是如今唯一的嫡子崇吾终于入主东宫了。

    然而不过几个月后,却开始了始料未及的清算。

    当然罪名不是请立东宫。其中颍川秦氏兄弟的罪名是:结党。

    秦枢的伯父秦纪,父亲秦维、从兄秦枚都获罪入狱。秦纪被处以极刑,秦维自裁于狱中,秦枚被发配千里之外的边疆。族中男子,十六岁以上皆流配,十六岁以下皆沦为白身,且褫夺科考资格,永不叙用;女子或发卖或籍没入宫。朝野无不震惊,颍川秦氏被连根拔起,而其余亲族亦多受牵累,秦枢外祖家亦受到贬斥。唯有纪良媛的父亲因未与其事,且平素少有往来而幸免。

    秦枢在崇吾入主东宫之后,被纳入太子妃候选名单中,其时在几位候选闺秀中出类拔萃,也随着秦氏家族的覆灭而一切成空。没有人知道她被囚禁以及成为宫婢的那段时间是怎样度过的。当太子崇吾再次听说、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司籍司女史,并在一年后就成了中宫派来端正东宫宫闱的掌籍。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是那么从容淡定,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曾经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并非生来就是这样淡定而决绝的。

    在颍川秦氏的家族之祸中,也不是没有人伸出援手,“今上”的中宫——太子的生身之母周皇后曾经去今上那里求过情。在今上的屡次拒见之后,她还是见到了今上。

    “陛下可知颍川秦氏的结党实有内情,他们虽然有点恃才傲物,但是结党恐怕是冤枉的。”

    今上目光幽深,如渊潭般深不可测:“皇后也看到了弹劾他的奏章有多厚了。”

    中宫痛心疾首:“陛下怎可轻信人言?恳请陛下不要受小人蒙蔽。”

    高高坐在殿堂上的今上忽然笑了,那笑冷冷的:“难道一定要等到他在你的崇吾面前获得前所未有的拥立之功,你才相信他结党营私吗?”

    中宫就那样远远仰望着他高高在上的夫君、这天下的主人,深深的理解了他的恐惧与孤独,却又仿佛那端坐堂上的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终于明白,他没有受任何人的蒙蔽蛊惑,而秦氏也并非冤枉,他们自以为秉承孔孟道义,竭诚为主,以为“文死谏、武死战”就是忠君,就是不负家国。却始终不明白他们的“君主”想要的是什么。在他们与他们的同仁们前仆后继地请立太子以定国本的时候就已经是结党了。

    “皇后放心,皇后始终是皇后,太子始终是太子。”今上的声音远远的飘来,在空旷的殿堂上冷漠而又坚定。

    皇后于是更加明白,今上或许有过自己的偏爱,但从未有过动摇嫡子作为储君的决心,他终究不会打破这颠扑不破的惯例。是那些孤臣孽子们看不透而终至飞蛾扑火罢了。

    但今上也不会让崇吾毫无挫折的做个太平太子。

    “你看,朕的皇后,你的儿子仍然是太子,何必为了别人伤了我们的夫妻情分、骨肉之情呢?”

    今上的声音再次传来,温和而深沉,仿佛春风般温情脉脉,而在沉浸于深思默想中的皇后听来,却犹似寒冰凝成的刀剑,冰冷而锋利,杀人诛心,她没来由的就打了个哆嗦。颍川秦氏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秦氏的后人也不可能成为东宫女主。作为崇吾的母亲,她知道为了保护她唯一剩下的这个儿子该当如何了。

    皇后默默无语,俯伏在地,行完叩首大礼,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殿外阳光灿烂,她却感到彻骨寒冷。

    当她还是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的时候就爱读秦维的文章,她在他的文章中读懂了什么是忠诚、正直、无畏、宽仁、通达、智慧……然而最终,这个她所真正仰慕的君子,却在权力的漩涡中,用生命为她的儿子铺就了通往未来天下主人的路。而她也相信,他在这逆风而行的过程中,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秉承着:忠诚、正直、无畏、宽仁、通达、智慧。

    所以多年以后,坐在画堂的明窗前的景素,听太子崇吾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才明白秦枢于崇吾的决绝是多么痛苦。当年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真实而冷静的拒绝是由曾经刻骨铭心的磨砺教会的。可惜她当时不知道,否则就该去走近她、抱着她,让她不再那么冷。可笑那时的她还以为秦枢只是不愿意成为他身边女人中的一个,不愿于他的姬妾之中忝列一席,害怕终日战战兢兢,终日猜测思量他的心到底在哪里,以及那些和她同样的女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的心早已脱离那以色侍人或者围着男人打转转的妻妾们的境地。远离权力中心的男人们,独立而安静地活着——那是经历过生离死别、人命危浅的秦枢所能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出路。曾经的经历是她终身无法弥补的伤痕,这令她惟怕陷入在情爱与权力的风浪里抽身不得,她是真的怕了。

    否则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崇吾呢?抛开耀眼的身份,他也是难得的英武轩朗的美男子,虽然对身边的女人未必怀有真心的诚挚爱慕,但不乏宽容与温和。东宫的女人们无论是被宠爱的纪良媛,还是被疏远的妻妾乃至于一些宫人们,无不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仰望并思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