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梦境

    那日景素、霏月两个因冒了风雪，回去还不觉得怎么样。只睡得一夜，第二日早晨起来时便头昏脑热，身上不耐烦起来。因病势不轻，徐司籍便吩咐专管这一项的小宫人请示执事宦官。如此直闹到午间方请了太医来。徐司籍早已知会众人回避，她们所住的女史寓所自是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

    景素自早间便躺在床上，此时怔怔地看着小宫人放下淡青色的幔帐来，便觉眼前一下子昏暗了许多，透过那帘子仍能隐隐地感到有人影飘动。也依稀看得见床前几上放了一个小小迎枕。过了有一会儿，屋里渐渐静了下来，阒无人声，不见人影。不久听见门被轻轻打开了，有女子低低的声音传来，“太医已经来了，你们这里可准备好了？”

    屋里宫人回答说可以进来了，就听见门又关上的声音。只一刹那间的天光影动，景素躺在帐内忽然就觉得倒像是有日影一闪而过似的。那么外面当是天已放晴了吧，然而昨天才下了那样大的雪，今天怎么就出太阳了呢？不至于的——想是因为那幔帐的颜色吧。她忽然就记起小的时候每每吃了午饭去书房里念书，不知不觉就在红木绣榻上睡着了，午后的风吹着窗纸一霎一霎地发出簌簌响声，她朦胧间觉得有阳光斑斑点点洒在身上，温暖又柔和。有时门被人轻轻推了开来，发出细碎的吱吱哑哑的声音，她仿佛觉得父亲披了单衣站在门外远远望了自己，许久怜惜地叹息一声。院子里梳了双鬟的小丫头嬉嬉笑着，有猫儿打窗前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暖风吹在它柔软的细毛上，绵绵的仿佛挠在人的心上。

    父亲关了门，一步步去了别处，叹息的声音却仿佛还在。小丫头们不再玩闹了，不知是不是父亲正吩咐她们什么事。

    ‘请女史伸出手来，太医正等着呢。”

    有宫人清脆的声音传来，景素听得分明，猛然惊觉。方才的情形一时惊散，竟恍如一梦，眼前仍旧是杏黄色的幔帐纹丝不动。想起刚才情形她竟仿佛是昏昏沉沉，四处游荡，不知不觉去了家乡旧宅一般。她定了定神，知道太医已经进来了，将手缓缓从帐底伸了出去。有小宫人托了她的手搁在绣花的迎枕上。她恍惚感到太医坐在离床前不远的地方，弯了腰，将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那手指是热的，不似她的手腕冰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景素只觉得那太医的手指在她腕上搭了很久才倏然松了开去。那手指乍一离开，她只觉得腕上一阵冷风袭来似的，空荡荡的凉。太医不说话，只站了起来，人影一晃，那幔帐上忽然间便空了。景素但只是头闷闷得疼，心里烦恶，少不得咬了牙吩咐道：“钱在外间第二个格子里，去拿了赏大夫。”

    那小宫人正侍立一旁，听见帐内景素不知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恐怕有什么事吩咐，哗地一声掀开了幔帐，道：“女史说什么？”

    景素乍见天光，心下顿时一片清明。太医早走了，另一个宫人已自跟了出去，同去执事宦官那里记下病情来好去徐司籍和尚医局备案，过会儿还是要去司药司记录病情并取药。只见剩下的这小宫人犹自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便摇了摇头，不言语了。在宫里看病哪有打赏这一说呢？想来是自己病糊涂了，犹自以为是多年以前父亲外出，她病了在家请大夫的事呢。

    “没事了，你去吧。”

    那宫人一头雾水的去了，心里却纳闷：这景女史刚才可是说的什么钱么？

    景素又醒醒睡睡地挨了几个时辰，就见女史寓所的份例宫人按时端了药来，又回说在她睡着的时候徐司籍来问过她的病怎么样了，另有杨掌籍并几位女史也都曾来问候过她。景素听完喝了药，便又问道：“哪一位女史去静安宫授课了？”

    那宫人听她如此问，心里好笑，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惦记这些，但见她问了，倒也不得不答，“因你病了，徐司籍和周司籍挑来挑去，就只有秦女史有空，便是她去了。”

    景素却想秦枢怎么能有空呢？不是说她正忙着编一本什么《贤章辑注》的书么，况且她还要协助杨掌籍打理不少事。又想必定是因为她的教习文书是秦枢改的，因此熟惯些便教她去了。日常里，杨掌籍主要管公主授课事宜；秦枢代行掌籍之职，管宫人和备员女史的教本、礼仪授课之事，同时协助司籍、掌籍为中宫以及妃嫔讲经史；手下女史往往跟随所属掌籍从事，但也时有交叉，景素便从属两件事务，既为杨掌籍作副手，又要培训宫人礼仪规矩并给小女史备员授课。然而此时病了也无可奈何，于是重又躺下歇着。宫女放下帘子就都退出去了，屋里没有一丝声息。那药劲慢慢上来，便觉得越来越困倦了。

    她恍惚觉得家乡下雪了，她独自一人在园子里弹琴。园中的花都枯萎了，白雪皑皑也不见一个人。她弹得累了，便停了下来。有人轻轻来到她身边说，有一把极好的琴，想请她鉴赏。她刚想答应，竟是一片茫茫大雪，并无人迹。她记得来时并没有下雪的，又一想，许是弹琴弹得久了，来得时候并没下雪，这雪原是她弹琴得时候下的。只是这雪下得可真是够大的，看来总有一尺多厚了。

    她携了琴，想要到别处去。却又茫然不知要去哪里，心里空空地，那雪仿佛一直连到天边去了，没有人的踪影，更连天上飞鸟也不见一只。正当她茫茫然立于风雪之中不知何去何从时，却听身后有人道：“素素，你在这里。叫我找得好苦。”

    景素听见这声音似曾相识，心里一热，便欲转身看那人是谁，却听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闷响。她一惊之下翻身坐了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又是一梦。抬头看了看宫漏，知道已是卯时，该是傍晚了才对。因吃过药发了汗，身上已经轻了很多，头也不似先前般昏昏沉沉的了，她也觉躺得累了，便将枕头竖了起来，半倚半靠着。自想起刚才那一梦，犹是惊心。两年前她家乡却是百年不遇的下了一场大雪，雪晴之后她一时兴致便于园中操琴，那时父亲请了几位相知来赏雪，他们正在饮酒吟诗，忽闻琴声，便都住了声，静静听她弹奏。其中一位常来的伯伯赞叹说：“素素的琴，奏的越来越精了。”景素思此往事，不由得心里酸楚，眼泪便流了下来。

    正当这景素一时心中百感交集的时候，却听外厢有人道：“景女史已经睡了吗？”

    本来作为女史是没有专属宫人的，但她病了，女史寓所的宫人便常来。正巧有宫人过来送药，说：“秦女史来了？我就去叫她。”

    “不必叫了。”那低低的女声又道：“这是景女史的东西，等她醒了再交给她。这丸药是徐司籍着我送来的。”

    宫人低声答应着，那人交代之后又问道：“她的病可怎么样了？”

    宫人答道：“吃了药好些了。”

    再过片刻便听宫人道：“女史请慢走。”

    此后就再无声息，想是那人已经走了。

    景素叹了口气下得床来，小宫人刚好就在此时进来了，见她已醒了忙上来扶住道：“怎么下来了，有什么吩咐给我。”

    景素虽发了汗，但下得床来始觉仍有些站立不住，扶了那宫人站了一会儿，道：“刚才是谁来了？”

    那宫人忙答道：“是秦女史，这本书和药是秦女史刚才送来的，说书是您的，丸药是司药司送来的。下面还压了一张纸，请女史过目。”

    景素心里纳闷她并没有书在秦枢那里，怎么秦枢送了书来却说是她的。于是就那宫人手里远远一瞧，虽然屋里暗淡，可也大致看得明白，那倒的确是自己前两天用过的书。想是落在静安宫的，秦枢今天代她去教习课业便给她拿回来了。本来一本书是无所谓的，然那却是从内廷书库取来得书。这内廷藏书库的书皆由她们司簿司派专门的女史每日打理，有时司簿或掌簿也亲去查看。无论帝后、后宫还是女官，所借阅的书是经层层检阅后方出入的。平日女史如去取书也要持司籍的加印文书才行。 那些书上面皆有“内廷藏书”的印记，原是不可随意乱放的，因宫中藏书极是麻烦，要是弄进来一批书都是要经过层层查验。若丢得一两本便不能大费周章的去补。这还是其次，只怕那书不意流了出去就更是大事了。所以她们去内廷书库取书都要有记录，还回去也要消掉记录，若是丢了未免要担责任。

    景素见那小字条上的字却是看不清楚，便吩咐宫人去把灯点了。

    那宫人便去点了一只新蜡，向烛台上插了，放在桌案上。

    景素披了件家常半大毛斗篷向案前坐了，灯光并不是很明亮,她勉强看了那纸上的蝇头小字，原不过是这药的吃法。想来是午间太医开了药，司药司里赶巧正没了这味药，直到此时方送了来。只因今日秦枢代她去静安宫回来得晚，且与景素住得也不远就派她送来。她看过之后便将药和字条交由宫人收了，见她劳顿一天便都谴回宫人寓所休息了。

    此时屋里屋外俱各悄无声息，不闻风声，也不听人语，万籁俱寂。盈盈一室温暖烛光，耳中听得铜炉内炭火发出细弱地嘶嘶燃烧之声，竟是难得的一个安静夜晚。景素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倒也不急着睡下，但只是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一瞥之下却见秦枢帮她拿回来的书正放在桌上一隅，那是一本《诗经》，她本是过一阵子要讲的。那一日在兰堂理完了,后来去了静安宫不知为何竟忘记拿回来了。因为是五经之一，宫中也是要讲《诗经》的，但是可不能随便讲。只是捡其中一些合用的，她写好教习文书后将题目、书目、内容誊好，由掌籍、修改送到司籍那里去经过查审加印后递交给两位尚仪，再经尚仪审定加印，最后送到尚仪局司簿司记录下来方可实行。不只是《诗经》，所有要讲的东西都是要经过这许许多多的审查。

    景素见那书孤零零的躺在桌角上，便伸手拿了过来随意翻着，那纸张在静夜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只见什么“关关雎鸠”、“呦呦鹿鸣”一时在手上纷纷滑过。又翻到一页，却见上面写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样几句，不知不觉手上便停了下来，想起今日梦中种种，怔怔流下泪来。她远离父母家乡，连她家里亲人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可有谁还能来找了她回去呢？她再不是那生长汉州雕花门内，躲了起来让父亲到处寻找的小女孩了。想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斑斑点点落在书页上。

    是的，她当初不也就是为了有个少年，说要请她看一把名琴不意竟与家人失散，流落至此。

    其实她何尝不是早已按规矩拟好了这一篇“死生契阔”的讲法了呢，是讲女子的从一而终、夫妻间的举案齐眉。可是她知道，绝不是这样的。

    宫漏一声声、一声声，不觉已至中宵。那红烛之泪已臻流尽，景素仍只是痴痴瞧了那寸寸灯烛的残光余晕，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暖暖的，直到扑地一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