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霖沉思片刻道：“我的话太太都告诉你了？”“告诉我了。”“你觉得怎样？”“什么怎样？”“跟我回去。”“你究竟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只是看你可怜。”“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虽然你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但你也不想想想自己造了多大的孽吗？你杀人未遂，如今那姓张的小子天天来勒索，我都替你摆平了。还有你窝藏李煦的家产，倘若我告上去，你现在就不是圈禁，而是发配打牲乌拉！”“那你为什么不去告？”“为什么？还是那句话，可怜你！”

    马桂凤低头不语。曹霖叹息道：“桂凤，你应该好好洗洗你的罪孽了。听太太说，你如今在学佛，我虽然不懂什么佛法，但也明白佛祖是慈悲为怀的。佛祖说其实每个人都有罪，只不过有些人罪孽深，有些人罪孽薄罢了。洗去了罪孽，你良心上也就安稳了。”马桂凤忽然失神地抬起头来，说道：“你别说了，我听你的。我不求别的，只要有一间稻草房给我住，有粗茶淡饭让我吃一口也就罢了。倘若你不施舍我，就是饿死我也心甘情愿！”说着竟然大哭起来。

    曹霖站起来，冷冷看着马桂凤道：“咱们家虽不富裕，可也还没穷到那个份上。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这几天你收拾收拾就过去，我也要锦儿把那边收拾收拾。”曹霖顿了一下道，“倘若你又有了别的想法，不过去了，那也无所谓！”说着便提了马褂朝外走去。马桂凤忽然又叫住他，说道：“曹霖！”曹霖停住，疑惑地看着她。马桂凤抹了一把泪道：“曹霖，听说你结婚了？”

    曹霖淡淡道：“是结婚了。不过没好意思告诉你，倘若我知道你并不在意，就会邀请你喝一场喜酒的！”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开了。马桂凤的眼泪哗哗流下来。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心里是那样痛！可倘若她跟曹霖生下一男半女，也许曹霖就不会这样对待她了。可恨的是这个肚子，一点也不争气，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她怎么可能还有退路？就像中秋节时曹雰买的湖蟹一样，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可她是有何等心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此时见簸箩里有剪刀，忽然抓起来就朝自己心口刺。银蛾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把抢过来抱住马桂凤的手，说道：“二奶奶，你这是做什么？”“我没脸活着了！”银蛾一把夺了剪刀道：“二奶奶，多少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你怎么还有这种想法？”“可你看到了，曹霖不给我一点活路！”

    银蛾扶着马桂凤坐下来道：“二奶奶，你这种想法是糊涂的。不瞒二奶奶，我听人家说，霖二爷老早就想捉你的毛病了，所以他才处心积虑安排了这场阴谋，别人相信霖二爷的话，可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并没有亲眼看到！”马桂凤疑惑地道：“你不相信？”银蛾摇头道：“不相信！太太也不相信！”“可如今我的名声已经被他搞臭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奶奶怕什么？”“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二奶奶了……”“在我的心中，二奶奶就是永远的二奶奶！”

    马桂凤心里安慰了些，说道：“银蛾，麻烦你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横竖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银蛾忙按住马桂凤的手道：“二奶奶，您吩咐，我来收拾？您难道还真想搬到霖二爷那边去？”马桂凤叹息道：“我并不想去，可是待在太太这里……我不想让别人说太太什么不好听的！”银蛾深深叹息道：“二奶奶，您和太太……真是太不容易了！”

    夜深了。马桂凤推门一看，见雪还在瑟瑟咯咯地下着，但已经明显小了，也许到明日天就放晴了吧……

    ………………

    马桂凤的回来让曹霖家里有了一种“异样”氛围。仿佛平静的西池里搬进了一块大石头似得，那些鱼们没有见过此情此景，于是都绕着游开。也有那些觉得新鲜的，便悄没生息地过来观看，忽然又感到了危险，于是一下甩尾离去。丫鬟们胆战心惊，唯恐家里又闹出什么乱子来，连续几日做事也都毛毛糙糙的，不是今天打碎了碟子，就是明日打破了碗盏。秋娘冷嘲热讽地训斥了几次才好了。曹霖果然给马桂凤安排了一间柴房，马桂凤始而错愕，继而呆住，再次就变得麻木，随即心安。她虽然有这个打算，可也没想到曹霖会如此绝情，果然把她叫来是折磨的。但此时已经无可奈何了，唯有心里默念《妙臂菩萨所问经》罢了。倒是锦儿与曹霖大吵了一架，被曹霖狠狠打了一巴掌哭着跑出去了。曹霖见桂凤房中已经收拾妥当，便说道：“你也知道，现在家里有没闲房子，所以就暂且委屈着你，待过了年我出去找一所大房子，咱们索性不在这里住了！”桂凤苦笑道：“你想多了，我并没有觉得委屈，这已经很知足了。”

    曹霖道：“知足就好。至于吃饭，咱们还是在一个桌上吃，横竖如今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又不是外人，帮着料理料理就是了！”桂凤道：“我知道。”曹霖很快到衙门办事去了，桂凤见床榻还干净，地面上的草棒也收拾利索，唯有床榻边的角落里堆积着一捆捆柴草。桂凤想往常这个地方她连进来都不会进来，可如今竟然成了她的居所，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时下时停，地面上的积雪清扫了很快又覆盖上一层。屋檐上的积雪如一块白糕似得。屋顶上已经冒起青烟，是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的时候了。她已经嗅到米粥的清香。马夫人估计不会来了，今晚上的饭不知道会在哪里解决。但她很快就定下心来，见灶坑里还有火焰在燃烧，便抽了一根柴棒把火烧着，引燃了油灯。北风呼啸，窗户上的油膜纸瑟瑟震响，桂凤找了一块砖头把门掩好，便回身坐在油灯下，又翻开《妙臂菩萨所问经》看起来。

    “ 尔时药叉主金刚手菩萨。有大慈悲愍于后世。放千光明端心而住。于是妙臂菩萨。以持诵者于一切真言明。”

    慧慈说吟诵此经能降服妖魔，驱散魔障，成就大的威力。譬如野兽虽然勇猛但是缺少智慧，最终还是被人所制。但人若是不开启上智，受害的却是自己。因此，若是想有所成就，便需自心决定。也就是说，行人时当须行最上行，用大真言力为自拥护，方得成就此至高无上之佛法。

    马桂凤看到这里忽然有所明白了。在佛眼里原本是没有善恶之分的。老虎虽是恶的，但佛祖见了竟要以身饲虎，以成就虎和自身的佛性；那吉祥天女原本风流成性，连她父母也管束不了她，可后来怎么又成了佛呢？马桂凤忽然呵呵地笑起来：原来世上所谓的佛法，不过是胡说！

    油灯发出啪地一响。那火焰缩小下去，似灭非灭。风嗖嗖地从门底下钻进来，把灶坑里的火吹得更旺。马桂凤忽然觉得浑身燥热，经文上的字迹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柴房里显得是那样安静，朝周围看去，仿佛一切都死去了一般。马桂凤不想再看经书了，她干脆撇了经书，一下推开了房门。但见风雪下得更大，一漫漫卷来，周围的房舍忽然变了，但见这里是一片荒野，朝远方望去，能隐隐看到连绵的冰山。简陋的柴扉矗立在雪中，唯有一株老树站立当中，但已经是早就枯死了的。马桂凤忽然更加疑惑，此地是哪里？她纳罕地走到枯树旁，就见不远处一个雪堆蠕动起来。马桂凤正害怕地步步后退，却听呜地一声，一只斑斓猛虎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