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幺儿见芹官哭起来，便安慰道：“二爷，别太伤心了！”芹官擦了泪道：“我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唯有多多地给你烧些纸钱，你去天堂的路上也宽裕些！”说着忽然拿起火纸，一张一张递进火舌里，火焰更旺盛地燃烧起来。小幺儿把木棍递给芹官，又折了一根树枝拨着火焰。

    绣蓉不是曹家的家生子。她跟李煦的原配韩夫人是一个地方的。有一年李夫人到苏州去给文氏老夫人拜寿，在宴席上看到了这绣蓉，喜欢地不得了，于是韩夫人就把绣蓉当做礼物送给了李夫人。李夫人见绣蓉模样俊俏，嘴巴伶俐，于是又把她赏给了芹官。那时候绣蓉的堂哥方三还往来南北做些小买卖，绣蓉便求老太太把方三两口儿叫到了织造署里，算是一家团圆。

    她知道绣蓉今年十六岁。而从绣蓉来到金陵并跟随他朝夕相处也仅仅有五年零八个月之光阴。回首前尘，他才明白这短暂时光竟是如此珍贵。有很多次芹官想，为何古人总把女孩子比作“花”？“美人如花隔云端”，“人面似花妍，花应不解言”，“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而唐玄宗把杨贵妃比拟为“解语花”，实在是贴切之极。一如这偌大的西园一样，里面既有真的花草也有比拟的花草。梅姑娘、芳姑娘、玉娇姑娘、蕙兰姑娘、寄月姑娘，更包括桂凤锦儿熊采纨等人，不都是一些“花”儿吗？他知道自己不是“花”，但他常常自比“护花人”，或者“百花主人”，闲来无事便拿着喷壶来浇灌花草，或者扛着小锄来给百花锄草。此情此景实在是优美至极！然而实在情形却并非如此，他这个“花主”并不能保护“百花”！

    苏东坡的诗句再次浮现出来：

    泥芹有宿根，

    一寸嗟独在。

    雪芽何时动，

    春鸠行可膾。

    元丰二年，苏轼被新政派小人告发，以所作诗文“讥切时事”和“当官侮慢”罪名被捉拿进御史台问罪。隶卒气势汹汹地到他家去查抄，他忙把诗文全数烧毁。亲戚和故人都四散惊逃，苏轼被关进御史台大狱里——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芹官不能体味苏轼在狱中有何感悟，但一定害怕极了，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了脑袋！然而，即便如此，苏轼仍写了不少诗文：“谁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坐待春风至，飞英覆空屋。”“栖鸦寒不去，哀叫饥啄雪。”“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最终，苏轼在同好者的援助下免了死罪，被贬谪到黄州。

    苏轼在黄州穷困潦倒，于是从郡守那里讨来一块田地耕种。“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正是在此心境下他写了《东坡八首》。如果说，在乌台他把自己比做“榆槐竹柏”，或者比作“梅”：“蕙死兰枯菊亦摧，返魂香入岭头梅。数枝残绿风吹尽，一点芳心雀啄开。”而在这里，苏轼干脆把自己比作“芹”：“何以荐君，采江之芹”。

    芹官忽然觉得他也是一棵“芹”、一棵“泥芹”。冰雪覆盖了花园，它于是与百花一样落入泥尘。当寒冷过去，百花又从泥土里发出新芽，于是泥芹也感知了春的消息，从旧根里展露出头角。他知道此时拿绣蓉与东坡比拟未必合适，可在“生死”面前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律的！

    夕阳落到万寿庵后面。芹官把最后一页黄纸递进火里，很快火舌吞灭了火纸，白灰飘散。芹官知道绣蓉已经升天，心里便稍感安慰，双手合十道：“姑娘一路走好，泥芹恕不远送了，我知道，姑娘是一棵美丽无比的芳草，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芹官本是钻牛角尖之人，一旦形成了看法就觉那是真的了，于是益发把个绣蓉夸赞地举世无双，搜肠刮肚把那诸子百家的好词好句子都加到绣蓉身上，还觉得不足，恨不得此时就替她死去！而两相比较之下，就觉得自己浊臭逼人！

    芹官正闭着眼念叨，就听身后有声音传来：“你在这里嘀咕什么呢？”芹官回过头却见梅香玉挎着一个竹篮过来，他忙停止了念叨道：“原来是姑娘，没什么的，随便看看光景而已！”说着手足无措地捻着衣角。梅姑娘早就明白了，此时放下竹篮道：“找了哥哥半日，原以为你去送绣蓉上路了，谁想这园子的门都关了，也是，那刚死去之人的居所不是我等能随意去的！”芹官见梅姑娘揭开竹篮，取出一碗碗素菜果品摆放到火纸前。梅姑娘道：“我与绣蓉好一场，也是该来祭拜一祭拜的。”说着双膝跪下，朝西边的晚霞磕了个头，又把素酒淋在地上。

    梅姑娘站起来道：“米元章爱石，周敦颐爱莲，人自秉性不同。前儿个我还听慧兰姐姐说，那日太太发下话来，蕙兰和寄月都劝绣蓉去给太太认个错儿，或者低三下四说句好话，下个跪，讨个饶，兴许太太就能放过，可谁能想到，绣蓉竟然至死不从的。由此看来，一个人太刚强了也未必是好事！”芹官不知如何答言，只是默默低着头。梅姑娘忽然吟诵起来：“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雨后的风更加清凉。池塘的荷叶顿时“哗哗”响动起来。晚霞已经褪去，夜阑上来，四周一派幽蓝。梅姑娘见那荷花摇曳起来，便朝水池边走去。淡淡的白雾里荷叶田田，几天前新出的花苞已经都开了花，在幽暗里灼灼地亮人眼目。一朵朵一枝枝，鳞次栉比，漫无边际。芹官忽然眼睛发光，说道：“对了，对了，一定是这样。想当初那金蝉姑娘做了井里的贝壳仙，此番绣蓉一定是做了荷花仙！”梅姑娘讶异地看着芹官道：“你真以为绣蓉做了荷花仙？”芹官点头道：“肯定是这样的！如今已是晚秋，荷花竟开得如此艳丽，不是绣蓉显灵又是为何？”梅姑娘沉思半晌道：“也许是吧！好人死了上天堂，坏人死了下地狱，这原是世道之常情！”

    身后有脚步声，芹官回过头，就见燕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