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凤翚的突然自缢让江南官吏都吃了一惊。据高斌说，几次清查钱粮胡凤翚都没什么抵触情绪，倒很积极地把一应账目搬出来让按察司的人查看。胡家一应大小也很安静。奴仆们还在安排东西收拾回京之事。可谁想这天一大早，高斌因为账目之事去找胡凤翚核对。见房门关得严严的，高斌心想胡凤翚的心可真大，都这个时辰了还没睡醒。拍了几下没人应，高斌心里就很不踏实。直到叫来仆人踢开门，却见眼前晃悠着三具尸身。高斌顿时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待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胡凤翚和他妻子年氏……他的小妾披头散发，舌头吐出来像个鬼一样。

    高斌从未见过此等事情，吓得跌跌撞撞爬了出去。

    事情是明摆着的，胡凤翚是怕步了年羹尧的后尘，于是便自行了断。

    曹頫不由唏嘘万分。他与胡凤翚虽没有特别紧密的交往，但因为那年审查山东巡抚擅自捉拿扬州洛兴华一案，雍正皇帝在得到线报后便令胡凤翚和曹頫去重新审查——这是曹頫与胡凤翚的第一次共事。他知道胡凤翚乃年羹尧的妹夫，同时又是皇上之年贵妃的姐夫——这双重的关系让胡凤翚在苏州炙手可热，少不得有那些官吏前来巴结送礼，以求以后得个好前程！他没有给胡凤翚去送过礼，但对胡凤翚还是礼遇有加的。更为重要的是，胡凤翚替他隐瞒了曹家窝藏李煦冒名顶替之人，而就是从这一点上他认为胡凤翚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也许，是因为胡凤翚运气不好罢了！然而兔死狐悲，同样作为织造官的曹頫还是觉得很痛心。

    祠堂的院子大门紧闭。

    曹頫拿起一张火纸递进火舌里，顿时一股火焰燃烧起来。

    酒淋撒在地上，曹頫朝祭桌拜了两拜。

    曹頫起来，曹霖也拜了两拜。

    曹頫拍了拍手道：“此事我万万没想到。虽说胡大人有了罪过，可终究与我等有恩。步月，你想想，倘若当初胡大人把芳姑娘冒名顶替之事奏闻皇上，今日给咱们烧纸的也许就是胡大人了。”

    曹霖感慨地道：“老爷说得是。”

    火焰渐渐熄灭。

    曹頫朝曹霖问道：“范时绎已经来江宁了吗？”

    “听派出去的人说，范大人已经抵达江宁，开衙视事了。”

    曹頫喃喃道：“范时绎好快的手脚。”

    “老爷，范时绎过来，咱们是不是也该送些礼才是？”

    曹頫道：“是应该送些礼，最好是亲自去拜访一下。”

    曹霖道：“老爷放心，我会去安排好的，到时候就报知老爷一同前去。”

    曹頫点头道：“高斌那里也应该去拜访一下，如今胡凤翚已死，织造衙门的亏欠自然也就那样了。我们去恭贺他荣任织造一职，料想他不会让我们难堪。”

    曹霖一笑道：“随便他。我们是好意，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以后因为织造上面的事少不得还得联络。”

    曹頫抬头看着天道：“光阴荏苒，倏忽又是一载。如今三年之期已到，可衙门里的亏欠并没有填补完毕。幸得皇上加恩，再次宽免我等延期三年，否则的话，我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曹霖知道曹頫的心思，便说：“老爷放心，我等只要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就行了。不是侄子说话难听，如今江南的情势就是这样，倘若有一天皇帝不要我们在此地当差了，那咱们就安安稳稳地回京城去，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曹頫道：“你说得很对，我但愿能平安地回到京城。”

    西天的晚云淡了。曹頫独自朝西园走去。自从祖父曹玺履任织造以来，曹家已经在这里居住了有六十多年。六十年的光阴可谓迅速。不说父亲曹宣和叔父曹寅是从小长在这里的，就是他们兄弟几个也是生长在这里的。虽说后来生父曹宣早早回了京师，但他和三个哥哥还是由曹寅抚养。西园和西池是见证了他兄弟们童年和少年的地方。成年后众兄弟们又跟随叔父在衙门里做事。一直到成家立业后，他四个兄弟才各自回了京师。可谁能想到，多年后曹頫又回来做了织造。

    他明白这四面高墙里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优美的风景时时会沾了血泪。外面的风吹草动也会让这里发出一阵阵战栗。尤其是这些年来，曹頫的日子更是过得胆战心惊。如今舅舅李煦已经回了京师，苏州织造也已经换了两拨，而从雍正元年开始一直到今日，江南已经被革职抄家的大员还有：湖广布政使张圣弼、粮储道许大完、湖南按察使张安世、江苏巡抚吴存礼、布政使李世仁、原山西巡抚苏克济、原河道总督赵世显……他知道自己和杭州织造孙文成虽还在位上，但也是勉强维持而已。那些年杭州城里不安静，隔三差五就有失火的新闻传来：

    谨奏，为钦尊谕旨事。康熙五十五年六月初三日子刻，杭州城内钱塘县所属地方，住在红门局外织匠谢世嘉住宅所点之灯失火，自三桥子以西居民内，民四十二户之楼房三十六间，瓦房三十九间，半为火所毁，损坏楼房五间、瓦房二十三间，旗人内，旗人五十三户之楼房六十二间一半，瓦房几十八间一半为火所毁，损坏楼房三间、瓦房二十六间。再本月初八日丑刻，杭州城内钱塘县所属地方，在太平坊后名叫十三万厢地方，有民人华伟成之裁缝铺失火，居民内十二户人之楼房二十间、瓦房五间为火所毁，损坏楼房三间，仅此奏闻。

    一开始皇帝还觉新鲜，可看多了未免厌烦：

    此数间房屋有何要紧？

    此事或应与二月内，或四月间到来，于三月间奏闻，想是欲令朕忧愁也，朕闻知着实愁闷！

    因为三月是康熙皇帝的“万寿”节！

    曹頫在听闻此事后不由“哈哈”一笑。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江南发生的事其实就如孙文成的“失火折子”一样，“呼啦啦”一通火焰燃烧起来，于是一整条街便都牵三挂四燃烧下去。他左突右藏总算躲过了一劫又一劫，但他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火”也会把自己给烧毁了？

    最后一抹夕阳落到万寿庵后面，曹頫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