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官这场打挨得着实厉害。曹頫也是动了真气，一边打一边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每日在家里好吃好喝，功课不做，为何学了一肚子男盗女娼？今日我就替你父亲教训这不孝之子！”

    曹頫越说越气，又想起芹官的种种不屑：溜鸡走狗、上墙爬屋、蓄意恶作，又好吃女孩嘴上的胭脂，日日在脂粉队里鬼混！又想起自己在官场上种种不如意和心酸，可家人后辈却丝毫不体量这些，只是一味高乐，此时就愈发觉得恼恨，下手的板子就更重了。那棠官起先还趴在窗沿上观看，此时见芹官渐渐没了动静，又害怕父亲打死芹官，忙起身朝外跑去报告李夫人。

    “你这是干什么？干脆把我也打死算了！”

    房门忽然一下推开，曹頫就见李夫人披头散发地进来，眼睛瞪地像铜铃一样……

    ………………

    人终于走散了。

    地面上一派狼藉。

    曹頫忽然空虚地厉害，颓唐地坐在椅子上。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也觉得此事做得有些过分，但他这样做究竟为了谁呢？

    门口一个人影晃过来，曹頫忙叫住他：

    “你进来——”

    曹棠村胆战心惊地进来。

    曹頫没有好脸色，说道：“芹官淫辱母婢之事，是你亲眼见了，还是听谁说了？”

    棠村道：“是儿子听人说的……”

    “糊涂东西，道听途说之事就到处乱说，以后还了得？你过来，再这么碎嘴子，打烂你的嘴！”说着就脱下鞋来，狠狠朝棠官嘴上盖了一下。

    棠官顿时哭起来：“你挨了骂，为什么拿我撒气？”

    “要不是你乱说，兴许今日老子就不会自讨没趣儿！说你该打，就是该打！”说着又过来拉扯棠官。

    李玉钗忽然走进来，把棠官拦在身后，说道：“老爷这是做什么？如今打了那一个，正惹得全家不高兴。老爷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

    曹頫愣愣地坐下，端起凉茶喝一口道：“如今芹官怎样了？”

    李玉钗坐下来，叹息道：“在大太太那里。老太太正传太医过来瞧看……”他看曹頫一眼，“依我看，老爷今日下手是重了些……”

    曹頫沉沉叹一声，说道：“我一听说家里死了丫头，又听说是因为芹官逗引之故，所以就怒火冲昏了头脑……”

    李玉钗叹道：“知道的以为你是在教育子侄，可那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在故意下重手，置那芹官于死地哩！”

    曹頫奇怪地看李玉钗一眼：“你怎么能这样说？”

    李玉钗可怜地看曹頫一眼，说道：“老爷的苦楚，别说是外人了，就是咱们自己家人也未必能明白的……”说着掉下泪来。

    曹頫苦笑一下道：“嗨，说这个做什么……”眼里却有泪珠在转。

    李玉钗站起来道：“老爷也别坐在这里了，先出去走走，散散心。待我叫个丫鬟过来打扫打扫……”

    曹頫点点头，站起来。

    西园里安静了。他看到丫鬟们急匆匆地走来走去，知道都是为了芹官。此次责打芹官他的确有些不理智，可在一时怒火之下，曹頫忽然有了一种理直气壮，觉得就算把芹官打死也是应该。尤为主要的是他并非李夫人的亲生儿子，棠官也不是李夫人的嫡亲孙子！他之所以成为织造，完全是因为曹颙英年早逝的缘故，也就是说，他顶替的是曹颙！倘若曹颙没有子嗣也就罢了，以后这织造的肥缺自然是棠官承袭，可如今不同，待芹官成年后，他少不得把手中的权力交到芹官手里。他知道织造官不好做，可费尽心思主持这份家业，到最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曹頫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而倘若真因为此事惹恼李夫人，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

    自从来到江宁后李夫人对他很客气，可今天李夫人却说了重话：“当初你父亲是怎么教育你来着？”

    曹頫忽然停住，那时候父亲曹宣在京城做事，与曹寅相比很不如意，因此他兄弟四个包括叔父家的三哥曹颀，都被曹寅接到江宁，给他们读书，还给他们捐纳了前程。毫不夸张地说，叔父曹寅对他们兄弟几个抚养的恩情比父亲曹宣大多了。大哥曹顺也曾入嗣为曹寅的儿子，直到后来曹寅有了亲生儿子曹颙，曹顺才退出来。曹颙去世后曹頫又入嗣为曹寅的儿子。无论怎样，父亲曹寅对他们不薄，他是皇帝的近臣，又是一介文人，平时虽然在读书方面严格要求他们，但却从未动“他们”一个手指头。可今天，同样作为“父辈”的曹頫却把芹官痛打了一顿！

    曹頫忽然悔痛地厉害，不由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这是何苦？少不得低声下气给李夫人赔个不是，过去这个事算了！”他无奈地叹口气，朝万寿庵的方向走去……

    ………………

    一团白雾渐渐升起。这是清晨，阳光透过竹林铺洒过来，四周都变得朦朦胧胧。西园里这片竹林他似乎来过，又似乎没来过，景色显得既熟悉又陌生。白石铺成的小路到了尽头，芹官朝前一看，就见一片荷塘呈现出来，田田的荷叶弥漫，粉红或雪白的荷花点缀期间，更使这片荷塘风姿绰约。一道曲曲弯弯的石桥伸向荷塘深处，就见池塘中间有一座红柱子凉亭，芹官忙拄了拐棍朝前走去。

    凉亭里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嗤嗤”的声音正从女子手中传来。芹官仔细一看，却见女子正在磨一只贝壳！芹官顿时笑起来道：“真是好笑，好笑，你磨一只贝壳作甚？”女子忽然朝他诡异地一笑，芹官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女子掩着嘴“嗤嗤”地笑起来，说道：“自家的事还没整明白，却来操心别人。”芹官就觉屁股上生疼，低头一看，却见地上全是尖利的贝壳！

    芹官忽然“啊呀”一声醒来。

    他朝周围看去，就见珠帘摇曳，夕阳的红光斜照进来。

    柳蕙兰忙走过来道：“二爷醒了？二爷怎么了？”

    芹官朝周围看一眼道：“适才做了一个梦吓醒了。蕙兰，这是什么时辰了？”

    柳蕙兰看看钟表道：“快到酉时了，二爷饿了吗？”

    芹官摇摇头道：“没有。”红衣女子的身影又浮现出来，芹官忽然恍然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柳蕙兰疑惑地道：“二爷明白什么了？”

    芹官看着蕙兰道：“我知道，此事全怪我，倘若我没有说那些玩笑话……自然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