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官从那后日日在西园里游卧。不是今天赏雪，就是明日观梅。李夫人也常常带了丫鬟来游园，芹官乐得做向导，或爬山或坐船——西池里早就结了一层冰，船工们便把冰砸开，那船就像在琉璃上滑行似得，十分有趣。除了一早一晚到李夫人那里去请安，早把读书的事都忘了。

    冬至过后天气变得晴和起来。阳光肆无忌弹地照在地上，四处都返照出一派白花花。西池里冰化了，风吹动波纹发出“哗哗”的声响。枯黄的芦苇轻轻摇曳，散发出一股青涩气息。至于远处的围墙、山楼，背阴的地方还有积雪，于是呈现出一块块白一块块黑的，显得格外亮眼。

    这日芹官又朝西池走来。刚走过水榭就听见“咵嗤咵嗤”的声响，隐隐有一股皂荚气传来，芹官忙走到岸边，却见台阶上小仙等人正在洗衣服。白色的皂荚水朝远处流去。难得的好天都让女孩们出来洗衣服了。芹官走下台阶道：“小仙，好些时日没见，你们去哪里了？”小仙回头看了芹官一眼，并没有起身问安，只是淡淡道：“二爷轻易想不起我们来，我们能到哪里去，不过还是在这园子里！”芹官蹲下来，翻看着小仙的衣服，小仙忙打了芹官的手一下，说道：“二爷胡乱翻什么，都是女孩子的衣服！”芹官忽然一笑，停止了动作：“可是我听说，你和龄官最近告假出去了？”小仙洗着衣服道：“二爷的消息真灵通，是出去了一趟！”“去哪里了？”小仙道：“不过去苏州走了一趟！”“去苏州干什么了？”小仙停止洗衣服，说道：“还能干什么，不过是去寻找我的伙伴们！”芹官疑惑地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小仙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消息……”说着又洗起衣服来。芹官知道小仙的心病，便说：“要我说，你们才是白费走这一趟，咱们家里现有人知道蕙官和瑶官的消息，你们拐这么一个弯做什么呢？”小仙一笑道：“二爷以为我们是傻的，我们并不傻。可是芳小姐自从离开苏州后就再也没有得过什么信息，至于那代桃三姊妹，也说等京城的事完了，蕙官和瑶官棋官就会来苏州。可我想这么长日子了，难道京城的事还没有完不成？也许她们不知道我们已来了这府上。”

    芹官沉吟着道：“这也说不定，我听霖二爷和凤姐姐说，京城的事麻烦着呢，说不定她们还一直留在京城没有回来。不过你放心，就算蕙官她们回来了，指定是先来江宁找你们的！”小仙看着芹官道：“为什么？”芹官洋洋得意地道：“那还用问嘛，蕙官她们回苏州做什么去，难道去找胡凤翚去，倘若她们知道你们还在江宁，自然还是投奔了这里来，你着急什么？”小仙顿时高兴地道：“这是真的吗二爷？”芹官笑道：“我觉得应该是这样，所以说一动不如一静，你们只安心等待，说不定什么时候那蕙官等人就来找你们了！”小仙更加高兴，说道：“二爷说得有理。倘若真如二爷所说的那样，到时候我给二爷绣一个香囊作为谢礼！”芹官“呵呵”地笑起来，道：“绣香囊就不必了，你莫若到时候好好地把那《长生殿》的戏好好给我唱两段，就比什么也强了！”小仙看龄官一眼，顿时更为高兴，说道：“那没有什么的，二爷，咱们家里好长时日没有唱戏了，什么时候跟老太太说一声，咱们在园子里唱几日戏才好！”“你们放心，到时候我给老太太一说，她指定喜欢的。不过我还有个疑问，要让你解答一下！”“什么疑问？”芹官看着小仙道：“你的名字叫小仙，你师傅的名字叫小音，可你师祖的名字叫音仙，看来你们三个的名字是一脉相承的喽？”小仙顿时笑起来，说道：“二爷真是聪明人，连我们名字的来历也这么上心。没错儿，我们的名字都是依着师祖来取的。”“看来你知道你师祖的很多事了？”“略知一二！”“那你就给我说说，当年朱音仙是怎样来的咱们府上的？”

    朱音仙是明末有名的伶人。明亡后，福王朱由菘在江南建立了小朝廷。彼时阮大铖正任朱由菘的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他精通音律，不但能登台做戏，还亲手写过好几部戏曲，如什么《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等。也因如此，朱音仙被阮大铖选进宫廷戏班，日日给福王演戏。及至大清入关，南明已成鸡肋。阮大铖才又降清。仙霞岭阮大铖请兵前为先导入闽，南方瘴气甚恶，阮大铖忽然头面肿胀，领兵的贝勒令阮大铖在原地休息，阮大铖执意不肯，最终身患重病而死。

    然而，光阴流转，南明覆灭后朱音仙便辗转来到冒辟疆家，成为冒家的曲师。而在阮大铖等人把持明末朝政时，冒辟疆便与侯方域、陈贞慧、方以智等人参加了复社，人称复社四公子！对于这一点阮大铖恨之入骨，曾把冒辟疆下进大狱里，幸得史可法营救方得出狱。那时候，冒辟疆经常会同诸文人名士在桃叶渡饮宴，并纵论天下之事，金陵歌舞伎所唱词曲皆为阮大铖所做，冒辟疆一边演唱一边痛骂阮大铖之为人，这曾让阮大铖更为痛恨！作为一介伶人，朱音仙目睹了明末江南文坛的诸多秘事。而在冒辟疆去世后，早已在江南站稳脚跟的曹寅又把朱音仙聘为曲师，并一直奉养朱音仙终老去世！有时候芹官觉得，幂幂之中似乎有命运注定！

    芹官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倘若我早生几年，也许能一睹那明末遗民的风采了。”他看着小仙道，“你见过朱师傅吗？”

    小仙摇头道：“二爷都没见过，我怎么可能见过？”

    芹官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他站起来，“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鉴，世事如烟，不提也罢！”说完提着马褂进了水榭。

    朱音仙之事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多少印记，他不过有些好奇而已。尤为主要的是小仙等人还是朱音仙的徒孙，似乎在这一点上就与过去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一如祖父早已去世，但祖父留下的印记还在，他看着这些遗迹就能遥想曹家当年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