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娘来到江宁已经四五年了。她是李夫人的亲外甥女。母亲曹敏乃是李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大女儿曹佳氏嫁给镶红旗王子纳尔苏，纳尔苏在康熙四十年十月袭封多罗平郡王，因此曹佳氏作为嫡福晋是名正言顺的王妃！康熙四十八年，二女儿曹敏又蒙康熙皇帝恩典，嫁给了京城一位王子，王子也是皇帝身边的侍卫，因此曹家两位女儿都是王妃！曹敏出嫁时是由舅舅曹颙护送到京城的，曹颙顺便在皇帝身边当差。由于这王子每日都要入宫在皇帝身边当值，曹寅便在东华门外购置了一处房产，作为女婿和女儿的居所，并另外购置一座田庄奴仆以为永远之计。可人算不如天算，这王子忽然一日得了暴病亡故，时日不久曹敏也跟随王子而去。曹寅和李夫人的伤痛可想而知！这就意味着京城二女婿的家在一夜之间毁了！那年梅姑娘才四岁，便被李夫人接到江宁来抚养。虽说如今京城还有梅家人，可终究也变得生疏起来！

    梅姑娘叹道：“我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要讲命。我往常是不信命的，可有时候回想起来，就觉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解决者！”

    李兰芳点头。

    梅姑娘忽然看定了李兰芳道：“对了，那天老太太给你讲，你们原先与舅老爷并不是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兰芳理了理鬓角道：“不瞒你说，这个事要不是老太太给我讲，我还真不知道哩，太有意思了……”

    “那你快讲给我听……”

    李夫人与李煦并不是亲兄妹，甚至连堂兄妹都算不上。原来，李夫人之父名叫李月桂，李月桂乃李西泉的侄子。李月桂生了两男五女。长子李文焕，次子李文炳。大女儿嫁给了涂中柤，二女儿嫁给了张益，四女儿嫁给了迟维玫，五女儿嫁给了安定隆，三女儿嫁给了曹寅——就是李夫人。李西泉名叫有功，乃沈阳中卫人。崇德三年任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王府下摆塔大。由于李西泉没有后代，于是在崇祯十六年，李士桢入嗣为李西泉之子，与李月桂成了堂兄弟！因此顺理成章的，李夫人与李煦成了兄妹！李兰芳的父亲乃是属于李月桂这一支的。换言之，从血统上来讲李兰芳与李煦并没有什么关系！但随着一代代姻缘的不断交叉流转，这两个李家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李兰芳父母在她襁褓时就已去世，于是兰芳被李煦接到苏州署中抚育！如今在京城还有李兰芳这一支的不少族人，李煦的老叔李国屏还健在！

    梅姑娘笑道：“真没有想到是这样，原本一些没有相干的人聚在了一起，就变成了亲人，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是很奇怪。不过也是缘分！”

    “对，是缘分！”

    李兰芳看梅姑娘一眼，点点头。

    “哈哈，你们说了半天时也命也的，却没有料到身后还藏着一个人，这是否也是命中注定的呢？”

    一阵笑声传来，就见芹官大摇大摆走过来。

    李兰芳忙道：“二哥哥从哪里来？”

    芹官倒背着手道：“你们两个不到山楼上去听曲儿，躲在这里干什么？”

    梅姑娘擦着额上的汗道：“里面人多，所以我俩出来走走。二哥哥，你出来老太太知道么？”

    芹官坐下道：“老太太本想派人出来寻找你们，我说知道你们的所地，所以就趁着躲出来了。”

    “酒席散了吗？”

    “还没有，估计快了！”芹官抬头看着月亮，“今晚的月亮还不太圆，不过老太太说了，等月圆的时候再在院子里吃酒赏月，虽说不是什么正经节令，可一年之中总有几次月圆的时候……”

    “老太太比我们都有雅兴……”

    李兰芳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月色里一队人迤逦过来，为首的正是李夫人。李夫人笑道：“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睛都没有看到我！”李兰忙芳站起来道：“老太太走路越发矫健了，我等都没有听到声音！”梅姑娘和芹官也赶紧站起来。很快紫萱拿过一个垫子，在廊椅上铺下。李夫人没有坐，却两手扶着栏杆朝西池里眺望，就见湖水潋滟，灿如烂银，一轮白月悬在上空。李夫人不由赞道：“如此好景，正该有人玩赏才是，梅丫头如今也学乖古了，怎么不叫我来一起来玩赏月色？”梅姑娘笑道：“二哥哥刚到，我正想去邀请老太太哩！”李夫人笑着，携了梅姑娘的手朝远处观赏湖水。此时一道黑影掠过楝亭，李夫人不由叫道：“你们快看那是什么？”众人立即朝那边看去。李兰芳忽然一笑道：“老太太眼睛看花了，那是一只仙鹤，刚才还在洲渚里睡觉来着！”李夫人松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是咱们惊动它的好梦了！”

    李夫人在廊椅上坐了，悠然地道：“多少年了，这西园还是没有多大改变，芹官，还记得楝亭的来历吗？”芹官一笑道：“自然记得，这楝亭乃是祖父所建，是为了纪念太爷爷。后来，这里就成为我父亲和叔父们的读书之所！”李夫人点头道：“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十二年了……”湖水一浪浪涌来，拍击着岸石发出“咵嗤咵嗤”的声响，众人皆扶着栏杆玩赏月色。

    芹官恍然想起一幅图画。那是在初秋。高高的楝树已经焦黄了叶子，肥硕的楝籽挂满枝头。楝亭里点了一支蜡烛，三人围炉夜话，一旁童儿侍立。芹官知道这三人一个是祖父曹寅，一个是江宁知府施世纶，另一个是庐州太守张纯修。那年张纯修进京陛见皇帝，路过织府特于祖父话旧。恰好施世纶也来拜访曹寅，于是三人相聚在楝亭里。彼时夜已深，万籁俱寂，假山和竹丛沐浴在清辉里，一大片湖水呈现出来，最远处隐没在蒙蒙的白雾里。祖母说过，那天夜里是由施世纶提议，张纯修执笔绘就了这副《楝亭夜话图》。此图绘成后，曹寅遍邀江南江北文人名士题咏，甚至连那些没有邀请的文人都以邮筒寄诗，此事在江南传为美谈，士林荣之！而这棵楝树，这座楝亭，更包括整座西园文酒宴会的西堂，不仅仅表现在那副画卷上，更表现在他们琐屑的日常生活里！此时在同样的月色下，不知道祖父的在天之灵又将如何呢？

    起风了，竹丛“瑟瑟”摇晃起来。

    桂凤拿出时辰钟看一眼道：“真真跟着老太太，总是连时辰也忘了……”

    李夫人回头道：“几时了？”

    “已经亥时了。依我之见，不如今日咱们就到此为止，明日这月色还是好的，咱们再来玩赏不迟！”

    李夫人笑道：“这话有理，你们不比我们这些老的小的都是闲人，明日还有事情要做，是该回去歇着了。”

    马夫人叫过丫鬟来：“快给老太太照着亮儿……”

    很快茵儿挑着灯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