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魁赶到京城已是十一月份。李家的事他早就知晓，当时就吓得心惊肉跳，可后来一想，姑苏城离昌邑县有上千里路，再说他是亲戚，李家再怎么查抄也抄不到他头上，心里就渐渐踏实了。而倘若按照韩梦魁的意思，两兄弟早就赶到苏州料理各项事务了，可韩慎修多了个心思，如今李家正值多事之秋，外面的亲友贸然过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招惹是非。韩梦魁一听有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一晃两年，韩家打听到李煦已经进京，苏州衙门赔补的事也已了结。韩梦魁母亲便催促他快快进京。韩梦魁知道母亲的意思，但他觉得母亲想多了。

    京城覆盖在一层雪里。那些年韩梦魁也跟随李煦进过几次京城，京城各处的房院他都清楚。可此次进京他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摸到门径，房院不是被查封就是已经折价变卖于他人。韩梦魁这才明白李煦已经今非昔比。他终于打听到李煦住在德胜门附近，便雇了一辆马车朝鼓楼驶来。

    黑芝麻胡同这处宅院韩梦魁也知道。那年他拿了李煦的书信，把昌邑县当地织造的山绸拿到京城来售卖，最先来到的就是黑芝麻胡同。李煦管理京城家务的管家马二就住在这里。韩梦魁下了马车，背好褡裢疑疑惑惑地朝前走去。胡同尽头一处破墙烂院呈现出来，隐隐约约地他还有当年的印象，但此情此景显然与当年不同了。垂花门残破不堪，屋顶塌了半边，另半边长满茅草。

    韩梦魁凭记忆知道这就是当年马二的宅院。半扇门开着，他轻轻一推，就听“吱嘎”一响，一股灰尘落下来。韩梦魁拍了拍肩膀，疑惑地走进去。拐过影壁韩梦魁就更疑惑了，但见院子里荒草萋萋，一堆烧焦的破烂木头堆积在墙角处，给人一种荒僻之感。一层雪落在枯草上、木头上，唯有中间有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呈现出来。西边的倒座房塌了，从窟窿里长出一棵红蓼来，此时那红蓼枝子上也落了雪，呈现出一半红一半白的。韩梦魁就觉心里“嘭嘭”乱跳，可以想见春天的时候这里是长满野草和乱树枝的。他实在想不到这里还能住人？他抚开一片茅草朝前走去，正房和东西厢房还是完好的，房门上都蒙了一层黑色油膜纸，显然这里并不是无人的所在！

    “姑父，姑父——”

    韩梦魁再次背好褡裢，小心地叫起来。

    房子里没人应，倒是隐约从后面传来“咔咔”的声响。

    他“吱嘎”一声打开门，里面黑咕隆咚，韩梦魁忙关上了。

    正房的右边是一条夹道，夹道里也是杂草丛生，韩梦魁拨开杂草，顺着声音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显得更破败，乱七八糟长满了野树和灌木。

    一个发辫发白之人正背对着他，举起斧头来砍木头。

    韩梦魁顿觉鼻子一酸，叫道：“姑父——”

    他一连喊了两遍，那发辫斑白之人才停下，慢慢转过身来。

    韩梦魁一看不由哭出来，此人正是李煦！

    “当啷”一声，李煦的斧子落在地上。

    韩梦魁不由自主地朝李煦跪下来：“姑父，你还认得我吗？”

    李煦眼里放光，哆嗦了好一阵才道：“你……你是梦魁，老韩家的梦魁？”

    韩梦魁连连点头：“姑父，我是梦魁，我是梦魁——”

    李煦忽然哭起来，韩梦魁停止了哭，他忙站起来，搀扶着李煦朝正房走去。

    ………………

    李煦的落魄出乎韩梦魁的预料。他原想就算革职抄家，回京也算一户“平常”人家，可如今看来李家竟连平常人家也不如了。屋子里很黑暗，但韩梦魁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这才发现里面收拾地实在比外面要强——但已经与苏州时无法相比。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北边是一张简陋的木床，水缸和菜厨甚至火炉都在里边。韩梦魁辨认了几下才认出木床上躺着一个人，花白的头发凌乱，这时候大约觉得有人进来，便转过呆滞的目光。韩梦魁赶紧走到床边一看，才认出是李煦的二房詹姨太。韩梦魁忙俯身问道：“二姑太太，您还好么？”

    詹姨太定定看着梦魁，有气无力地道：“你是谁啊？”梦魁擦了泪道：“二姑太太，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昌邑来的韩梦魁啊！”詹姨太终于认出来，嘴角撇出一个干涩的笑，说道：“原来是你啊，大太太的娘家侄儿，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韩梦魁给詹姨太掖好被窝，说道：“二姑太太，本来早应该过来探望，可谁想到……”他低了头不说话。“谢谢你，谢谢亲戚们还想着我……”詹姨太眼角流下一滴泪来。韩梦魁苦笑道：“二姑太太，亲戚们都没有用，帮不上什么忙，此次进京，我母亲说了，怎么着也得探望一下，帮忙给料理料理，别的忙帮不上，这个忙是帮得上的……”詹姨太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微微点头道：“麻烦你们了，梦魁，等回去后给你母亲捎个好儿，就说我们都好着哩，让她放心！”“是——”韩梦魁哭起来。

    李煦搬来一堆木柴，可左找右找也摸不到火媒。韩梦魁从窗台上找到火媒，却见已是用完的。李煦忙道：“梦魁，让你见笑了，最近连番三次要我到衙门去，家里你二姑母又病着，已经好几日不举火了！”梦魁紧紧身上的棉衣，道：“姑父，这十冬腊月的，家里不举火怎么行？如今虽说家里这样了，可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才行，姑父，你得多多想开！”李煦笑起来，“我想开了，早就想开了，人啊，就是他妈这么一回事儿！”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块碎银子，道：“梦魁，你等着，我去买火媒，今儿个天太冷了！”梦魁忙走到门口道：“外面有雪，姑父走路不方便，我去买火媒！”“你不知道地方！”“鼻子下面有嘴，我会打听的！”李煦不再阻拦，蹲下身子把炉灰掏出来。

    韩梦魁心里早就被酸楚灌满了。心想这次来还是很对的，毕竟那些年姑母在世时，李家没少帮衬了韩家。父亲韩亮虽然在姑母去世一年后也跟着去世，但李家与韩家仍旧往来不绝。大哥娶亲的时候还是李煦出的银子。韩梦魁做生意没有本钱，也是李煦帮忙出的银子。乡里乡亲都知道韩家有这样一门显贵亲戚，自然都格外高看他一眼。这些年韩家正是靠着李家的势利才置办了好些田产地亩，赫然也是一户乡绅大族了。韩梦魁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心想此次来不管怎样都帮李煦好好料理料理，尽一份亲戚意思！他在杂货铺里买了火媒、灯油，又买了一些熟食酒菜。半下午时又起了风，卷起屋顶上的积雪四处翻飞，韩梦魁毫不为意，提着篮子走进雪里。

    院子里多了几行杂沓脚印。

    正房里传来说话声，他忽然停住，躲在影壁后面暗暗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