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頫心里总算踏实了。从雍正元年开始他的心就一直悬着。他知道自己与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明白自己衙门里有很多亏空——有些亏空是父亲管理两淮盐务时留下来的，有些亏空是他花费了朝廷下发的织造银子，有些亏空是家里的用度——这些年他虽然一再想法省俭，可家里的窟窿大，再怎么省俭也没有多大效力。因此，当李煦查抄家产时他当机立断到京城去寻找机会——与其被动地等待被传唤，还不如主动坦白为上策。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如今皇上已经派遣户部左侍郎李周望和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塞楞额前来江南，清查两淮盐务以及李煦曹頫亏空钱粮事宜。在他三十多年的生涯里，这是他做得最为正确的一件事。

    九月过后天气就渐渐变得凉爽了。在玄武湖，在清凉山，一棵棵树木都焦黄了叶子，风吹来便“哗哗”作响。有的叶子落下来，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枫树红了，明艳艳一片，比春天的花还灿烂。

    织造署里也是花团锦簇。西池里荷花已到了最盛的时候，一朵朵炫丽地招摇在绿叶间。那叶子皆有一个个藤帽般大，田田地连绵在一起，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不时风吹动荷叶，便把那些红花白花显现出来。有的荷叶已经残了，枯萎着叶边耷拉在梗子上。鸳鸯和翠鸟徜徉其间。

    此时账房里一派热闹景象。一张张花梨木桌子排列在一起，每张桌子后面都坐了一位差官，桌子上摆满账册书档，算盘珠子“霹雳啪啦”作响。很快一摞账目核算完毕，仆人们又搬来一摞摞账册。

    李周望和塞楞额在账房里来回走动，唯恐有什么蒙混过关之处。

    两淮巡盐御史噶尔泰这时候指着一本账册道：“大人，从去年开始，户部就已经有明文规定，这织府的银子停止从各盐院衙门里拨付，统一由户部和内务府调拨。如今织造府违例先期挪用了这项银子，卑职请教大人，是否也应该按照户部新的定例，把这项银子收归盐院衙门？”

    李周望顿时皱起眉来，说道：“这项银子有多少？”

    “卑职初步核算了一下，大约有十一万两。”

    李周望深吸一口气，说道：“十一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了。可既然是违例的，为何还要拨付给织造衙门？”

    噶尔泰无奈地笑起来：“这个事怎么说呢？卑职自从来到江南后，也亲身体会到盐院衙门往来账目的混乱情况。据上一任巡盐御史说，以前织造府所用银两，都是盐院衙门拨付，卑职查阅了以前的账目，的确是如此，可如今既然户部有了新的规定，自然还是应该按照新的规定来办理为好。”

    李周望和塞楞额都点点头。

    曹頫忙走上来道：“可是大人，户部的新规是在去年才制定，我这项银子是前年所用，况且这项银子也不是擅自挪用，而是供办织造龙衣所用！再者说，户部的行文在后，就算启用新的规定，也是在此以后，怎么以前的银子也要追讨？”

    李周望看塞楞额一眼，也觉得有道理。

    噶尔泰笑起来：“我不是不明白事理之人，户部说要按照新规定收回这项不应该拨付之银子，否则就要追究我的责任，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曹頫求助地望着李周望。

    李周望坐下来道：“此事你们先不要着急。我等会同来到江南，就是把这一应纠纷亏欠理一理，该谁负责的就该谁负责的，谁也不能推卸责任！”

    “是。”

    “你们把织造府和盐院衙门的往来账目放下，本官要亲自核算一下。”

    “是。”

    噶尔泰把一摞账目搬过来。

    曹頫心里“嘭嘭”乱跳，倘若李周望和噶尔泰真要把这项银子收回去，那无疑又给他压了一座大山！

    此次朝廷派钦差大臣来审查织造府的亏空，虽然从大面上来说曹家已经“过关”，可审查账目不是一件小事，不说现在的账目，以前积攒下来的账目更是卷帙浩繁。虽说那些旧账早就跟内务府和户部奏销完毕，可此时难免会重新审查，说不定又捉出什么毛病来！而在曹頫看来，他自从继任江宁织造后每日都像坐在火炉上一样，非但没有享受到什么做官的乐趣，反而备受煎熬！要供办皇差没有银子，少不得又挪用了织造银子。那年圣祖皇帝下旨要曹頫烧造一批珐琅彩瓷器，他接到指令后便马不停蹄地到了景德镇，往来京城忙活了好几个月才烧造完毕，就这项差事就花费了他好几万银子。可饶是如此这项差事还没办好，最后竟被太监梁九功狠狠坑骗了一顿！有时候他想圣祖皇帝的确是仁慈的，要是换做当今皇上恐怕他的脑袋早掉了，可圣祖皇帝只是轻描淡写地训斥了他一顿，要他以后不要被骗子所骗，此事也就过去了！再比如那年圣祖皇帝要他和李煦去购买灵璧花石，他得到旨意后便去办理，可这项银子从哪里出？有时候他很恨自己，总觉得就是用十二分力气还是办不好事情。也许真是自己无能所致！

    萱瑞堂里雾气缭绕。

    马夫人在烧香，她朝祖宗影像拜了两拜，很快转身出了祠堂。

    一队丫鬟仆妇紧紧跟随着。

    李夫人坐立不安，不时从紫檀木大床榻上站起来朝门口张望。

    紫萱扶着李夫人转来转去。

    见马夫人进来，李夫人忙站起来道：“到底怎么样了？”

    马夫人笑道：“老太太就放心吧，祠堂和佛堂了我都烧了香，派专人看管，一切都是妥当的。”

    李夫人懊恼地道：“我不是问祠堂里怎么样了，我是问那些钦差大臣，他们来查账到底怎么样了？”

    马夫人回答不上来。

    李夫人急得直跺脚：“快去叫桂凤，桂凤呢？”

    马夫人道：“凤丫头想是在账房里，我这就派人去叫她……”

    马夫人刚要站起来，李夫人又道：“凤丫头在账房里做什么？”

    紫萱笑道：“老太太可不是糊涂了，凤丫头这些年在家管账，如今朝廷来人查账，她不得好好给人家说道说道？”

    李夫人一听顿时警醒过来，忙道：“那快别去叫她了！派人传我的话，是咱们家的欠账咱们认，倘若不是咱们家的欠账，是万万不能认的。”

    很快一个婆子答应一声出去了。

    马夫人扶着李夫人坐下来，道：“老太太别着急，虽说朝廷来查账目，可横竖还有三年填补期限哩……”

    李夫人叹道：“这个我知道的，可心里就是不踏实……”此时看李玉钗一眼，又道，“老爷呢？”

    李玉钗忙起身道：“老爷在账房里，刚才小厮过来报了，说咱们家以前的账目都是清查的，就是这两年有些亏空，没什么大要紧的。”

    李夫人叹息一声，在紫檀木大床榻上坐下来道：“不瞒你们说，自从你舅舅家出事以来，我这心里就一直不踏实。虽说我也是经见过很多大事的人，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这些事情很麻烦！什么时候都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地妥当了，我这心也就放妥帖了。”

    李玉钗轻声道：“有老爷在后面周旋，老太太放宽心就行。”

    李夫人忽然朝周围看一眼道：“怎么没看见芹官？”

    紫萱忙道：“刚才还看见在前面院子里，想是这会儿又跑出去了！噢，我听芹官说了，要到前面账房去看人算账去。”

    李夫人拍着膝盖道：“真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芹官到处乱跑，有没有人跟去啊？蕙兰呢？如今那孩子也懒了。”

    几个当值的婆子忙朝前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