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内务府。

    内务府在“南海”边。过了御河桥不远就是紫禁城的高墙。那些年每次从江南押运龙衣进京，走水路的话就从朝阳门进城，走旱路的话就从永定门进城。进了大清门、承天门，过太庙、社稷坛，不远处就是内务府。而慎刑司还在紫禁城北边。曹頫进过一次紫禁城，作为织造官未免有些遗憾。

    宽阔的护城河倒映着蓝天，仿佛一条玉带一般笔直地伸向前方，护卫着辉煌灿烂的紫禁城。出了内务府大门，曹頫一行人便急急朝午门走去。阳光很灿烂地照在白地上，大理石也返照着太阳的光芒，四处都是白花花的。曹頫就觉走在天宫里。方三和八十五也是初次进京，这时候都看愣了眼。吴老汉和黑子不由相视一笑，道：“方管事，前面能看到五凤楼了！”方三顿时半张了嘴，讶异了半晌才道：“高，真高——”吴老汉和黑子不由“嘿嘿”地笑起来。曹頫心里“嘭嘭”乱跳，一直静不下来。銮仪卫的官员虽然一再给他申明了陛见皇上的礼节，曹頫不知道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可还是觉得未能完全融会贯通。此时低着头，只是一遍一遍念叨着自己的行为礼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差错。但他已经拿定主意，倘若果真有幸蒙皇上召见，他就三拜九叩从大殿外爬进去，只要口呼万岁总归是没错的。吴老汉忽然挽住曹頫的胳膊道：“老爷，瞧，到午门了。”曹頫抬头一看，就见四壁红墙威严地耸立在眼前。

    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因居中向阳，位当子午，因为称为午门。午门成“凹”字型，曹頫知道这是由汉代“阙门”的建筑形式演变而来的。吴老汉又拉了曹頫一下，一行人又急急朝三座门洞走去。吴老汉和黑子是织造署专管往京城跑送奏折的，因此比曹頫等人还知道些道路。

    一阵“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忽然传来。曹頫朝后看去，就见一队队骑兵正从端门下迤逦而来。骑兵皆头戴盔帽身穿铠甲，那骏马上也是披着战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时銮仪卫已经在午门外广场上找好位置，有人在敲鼓，有人在吹喇叭，更多人则是坐在后面吹着笙箫。曹頫正纳罕不止，就见从午门东边偏门里又走来一列队伍，为首的人乃上驷院差役打扮，身后牵着一头大象。大象也是披红挂彩，脊背上托着一尊高大的珐琅尊。曹頫和吴老汉等人都没有见过这个景象，不由更为惊讶。很快四头大象过来，排列在午门两旁，每头大象旁边又分别停着一辆玉珞车子。曹頫忽然明白这大象其实就寓意着“太平有象”——这显然是遇上某种大典了。

    銮仪卫的乐师“嘭嘭”敲着鼓。等曹頫再朝那边看去时，就见骑兵们押着一队衣着奇怪之人过来，这些人大约也有几百口，披散着头发。其中的一个面目凶恶，头发和胡须乱蓬蓬地犹如刺猬。八旗兵狠狠推了那人一下，那人踉跄着脚步朝前走去。很快那些人都在午门外广场上跪下。宫廷乐师又奏起雅乐，礼仪官高喊道：“兴——”那队人很快站起来。礼仪官又高喊道：“跪——”那队人很快又跪下。宝象忽然发出“嘎”的一声长嘶，倒让曹頫吓了一跳。他忽然明白这是在演习“献俘礼”了。此次年羹尧青海大捷，生擒从逆之贝勒、台吉，男妇牛马辎重不可胜计。那年老的夫人大约就是罗卜藏丹津的母亲，那面目凶恶之人大约就是吹拉克若木齐。怪不得此次进京他能见到年羹尧，想来这“献俘礼”结束后，年羹尧就该回西北军防了。

    午门内没有太监出来。

    曹頫愣愣看着众人演习完毕，骑兵和俘虏又迤逦从端门出去。广场上又变得安静起来，唯有阳光白花花地有些刺眼。

    他想，如今这些俘虏心里应该安定了。繁华的京城比草原荒漠不知好上几万倍。再说朝廷优待俘虏，纵是这些俘虏们分配到各旗营里去当差也会衣食无忧！他虽然不是俘虏，可心里却比那些俘虏们更忐忑！

    太阳又朝头顶移动了很多，五凤楼的影子已经不见了，曹頫一行人都暴露在阳光下。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就听“吱吱嘎嘎”一阵响动，从午门里走出一队官吏来。曹頫等人忙靠边站了站，躬身等待官吏过去。

    门口又安静了，曹頫翘首以待。

    直到半下午时分才从宫里走出一位太监来，朝等待的众人喊道：“哪一位是江南来的曹织造？”

    曹頫忙躬身走上前道：“大人，江宁织造曹頫在此。”

    太监打量了一下曹頫，道：“曹织造，再稍等片刻，想是宫里很快就有信息了。”

    曹頫心跳忽然更快，忙拱手道：“大人辛苦了。敢问大人一声，想是皇上要召见奴才么？”

    苏培盛一摇拂尘，笑道：“这个不好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洒家先告辞。”

    曹頫忙跪了礼道：“曹頫恭送大人，大人慢走。”

    怀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午门上静地连掉根针都听得到！

    曹頫正心神不宁，就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再次传来，曹頫朝那边看去，就见一队护卫簇拥着一位高官走出来。

    曹頫更为惊讶，忙迎接上去，掸掸衣袖跪拜道：“江宁织造曹頫叩见王爷——”

    来人正是怡亲王允祥。

    允祥忙抱住曹頫，眼露明光道：“曹頫，大喜，大喜啊——”

    曹頫不明就里，忙说道：“王爷此话怎讲？”

    允祥快速捻着念珠，说道：“曹頫，关于你的事，本王已经明白奏闻皇上，目下皇上已经恩准，你衙门的亏空可以按照朝廷定例，限以三年为期清补完毕，只要清补完毕就无事了，你说，这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么？”

    曹頫就觉头上起了一道光，忙朝午门跪拜道：“戴罪之人曹頫，多谢皇上万古隆恩，多谢皇上万古隆恩！”

    允祥扶起曹頫道：“曹頫，快快随我进宫陛见。”

    曹頫感恩涕零，说道：“罪人曹頫多谢王爷——”